鞍城,喜來樂餛飩店。
天光灰蒙,太陽尚未升起,張桂琴和齊柔柔已經在店裡準備早上的食材。
主要是涼麵,煮好了用冷水一過,寬麵裝盤,切黃瓜絲,淋上麻醬或者油辣子,清爽可口。
餛飩店開了一年多,食客習慣穩固,不少人起來就奔這一口涼麵,吃完了再去上班。有人吃,就得有人做,辛苦,但也掙錢。
張桂琴按照以往的經驗備好材料,剛歇口氣,許孝文捧著份報紙推門進來。
“又不去團裡?”
“團裡都沒人了去乾嘛,下午茶社有書。”
“茶社一場給你五塊十塊的,你還挺樂嗬。”
“我現在又不缺錢……”
許孝文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報紙,道:“田芳哥說新書,不演出了,我不愛跟著劉蘭芳混,自己躲清靜還不行麼?”
“行,怎麼不行啊?一天老說我像資本家,我看你才是地主老財,沒事喝茶遛鳥,閒了說說書,店裡就我一人忙活!”
張桂琴啪的一甩抹布,說著說著就來氣。
鞍城曲藝團現在仍然紅火,光說評書的就有三十號人,頭幾年商演都演瘋了,個個腰包賊鼓。
但隨著單田芳《白眉大俠》開播,他這一係慢慢消停,張賀芳亦顯退隱之意,姓劉的則愈發精明,往官位上發展。
加上田連元異軍突起,《楊家將》首開電視評書先河……外人一提評書,鞍城曲藝團再非一枝獨秀,而是百花齊放的局麵。
許孝文現在真不缺錢,也就犯不著拚命。
張桂琴發了一端脾氣,見丈夫居然沒理,眼睛還盯著報紙,奇道:“你看什麼呢?”
“唉,說不上來……”
他搖搖頭,憂慮又迷惑,“自己看吧。”
張桂琴接過一瞧,醒目的黑色大字:
“昨天,也就是8月3日,在盛京市政府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市工商局的負責同誌宣布:連續虧損10年,負債額超過全部資產三分之二的市防爆器械廠,正式宣告破產!”
“破,破產?什麼意思?”她沒懂。
“就是廠子黃了。”
“那工人怎麼辦啊?”
“我特麼知道怎麼辦?”
許孝文莫名暴躁,張桂琴也很懵,他們倆雖然不是工人,但在鞍城這座城市土生土長,某些思維早就融入在骨子裡。
比如國企就是鐵飯碗,工人階級最牛逼……結果現在,猶如晴天霹靂一般,政府跟你說:破產了,工人沒工作了!
倆人不曉得這意味著什麼,隻覺世界好像變了,跟以前的認知不一樣。
話說五十年代時期,澀會主義改造完成,私企不複存在,國家對企業實行統收統支。你虧得再多,上頭也給補貼,根本沒有破產的概念。
改開之後,政策慢慢調整。
早在一年前,盛京市政府就對防爆器械廠等三家企業,發出了破產警戒通告。而在一年期限內,拯救無效,該廠宣告破產。
此乃新中國第一家破產倒閉的公有製企業。
毫不誇張的說,此事震驚了國內外。《時代》周刊就撰文評論過:“一個在西方並不罕見的現象……不是在底特律或裡昂,或曼徹斯特,而是在中國東北部的盛京!”
“鐵飯碗啊,鐵飯碗,到頭來哪有什麼鐵飯碗?”
許孝文抽著煙,“想不明白,那廠子也一百多號人,沒工作咋活呢?”
“人家還用你操心?國家肯定有安排。”
“安排個屁,真有安排還能破產?我看啊,現在啥單位都特麼不保靠,以前覺得你在歌舞團挺好,現在歌舞團都要散夥了。”
“你說就說,提我們團乾什麼?我還說你們曲藝團蹦達不了幾天呢。”張桂琴不樂意。
“反正就那意思。我現在想想啊,也虧得小非看的遠,開了這家店。不然指不定哪一天,抽冷子咱倆都沒工作了,那可怎麼活?”
“是啊,現在也掙……”
張桂琴瞅瞅廚房,低聲道:“掙一萬多塊錢了。”
她頓了頓,又道:“哎,一直想跟你說個事兒,老忘,今天正好。我琢磨著這店麵有點小,賣的也簡單,一到飯點擠擠攘攘跟豬圈似的,我想換個大的。”
“大的?你想多大?”
“既然換,肯定開個大飯店啊,起碼得兩層樓吧。”
“我特麼上哪兒給你找兩層樓去?”
“不是兩層樓,大院子也行啊,咱們也不賣餛飩了,就弄個電視裡那種大飯店,雇幾個服務員,穿著製服,你看多帶勁。”
“這個……”
許孝文撓撓頭,“我有點鬨不準,要不問問小非?”
“那你就問,打電話?”
“打電話他接不著,最近不說挺忙麼,寫信吧。”
………………
許非收到信的時候,已是一周之後了。
挺詫異父母親的想法,居然沒守成,反倒想開疆拓土,擴大產業。他再一次為擁有這樣的父母而感到幸運,立馬寫了封回信。
既然要開大飯店,那索性就開到鞍城最大,國營除外。先找地方,具體裝修什麼的等自己回去再說。
要麼就是,彆在鞍城開,去盛京,那邊好歹是省會,比老家有發展——雖然東北就沒啥發展。
如今是八月中,《便衣警察》有條不紊的拍攝。
許非帶來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一個個小細節累積起來,可能等到最後成品時,大家才會發覺他的貢獻。
不過林汝為已經很滿意了,比自己最初預想的藝術質量起碼提高了好幾分。
就拿表演來說,胡亞傑比剛開始順暢多了,偶爾還會有亮點出現。宋春麗中規中矩,很標準的完成了任務。
出彩的是申君宜,驚豔的是伍玉娟,真有天賦。
有一場戲是,男女主角聊著什麼事,挺生活化的場景。林汝為不太滿意,許非就跟伍玉娟溝通一番,結果那姑娘把全組都震了。
當時,她就有意無意的搭著胡亞傑肩膀,小手特自然的在肩頭劃動。
小情侶嘛,有點調皮的逗弄男朋友,又一本正經的聽對方說話。正經在眼睛,調皮在手。
這種異性演員間的接觸,過了就色情,少了還尷尬,她都沒有,恰到好處,分明就是那個主動大膽,敢愛敢恨的施肖萌。
胡亞傑臉紅脖子粗,強撐著拍完這場戲。
沒辦法,被女孩子摸太刺激了!
“停!”
“馮曉剛,張嘴說話,你嘴裡含糖球兒呐,稀裡糊塗的!”
“對不住,再來再來。”
馮褲子連忙擺手。
今天這場戲,是周誌明等人抓捕幾個倒賣黃金的犯罪分子,找的演員臨時沒來,林汝為便讓馮褲子客串。
隻見他穿著橫紋短袖衫,留著三七分的分頭,唇邊毛茸茸的天然兩撇小胡子,不用演,往那兒一坐就像。
“今天下午,六點。”
“在哪兒?”
“在海邊。”
“跟誰一起走?”
“跟我老板,他要去粵省。”
“停!”
林汝為又喊,“吐字清晰點,跟你說了彆含糊!”
“老太太,我說話就這樣,您又不是不知道?”
馮褲子也委屈,“要不您換個人得了,小許說話清楚,您讓他來吧。”
“這角色是犯罪分子,你看他像麼?”
“……”
源自靈魂的發問,直接給馮褲子乾懵逼,不帶這樣的啊!
反正折騰半天,總算把戲拍下來了。
大夥正準備下一場,門外轟隆隆聲響,嘎吱,停了一輛圓頭圓腦的幸福250。
這款摩托車,大概是七八十年代最著名的一款,大江南北都在騎,很多人記憶猶新。
“老鄭!”
“主任!”
“主任!”
鄭小龍從車上跳下來,直入片場,他是責任編輯,平時不跟組,很多人都挺奇怪。
他先跟許非擺擺手,使了個眼神,跟著去找林汝為。
嗯?
許非一愣,琢磨片刻,哦,可能是台裡春晚的事。
果然,沒過一分鐘,那屋裡老太太就吵吵起來了。他也不好進去,就在外麵等。
過了好久,鄭小龍才溝通完畢,出來道:
“小許,明天去文藝部報到。”
“幾點?”
“就上班時間。”
“知道了。”
鄭小龍轉身走了,許非頓了頓,進去找老太太,“對不住導演,我也沒辦法。”
“不怪你!”
林汝為跟小孩似的生悶氣,嘟囔道:“都怪電視台那幫人,去那邊好好乾,彆丟臉,受委屈跟我說,我把你要回來……”
“一定一定,拍完了您也得告訴我,我還想混頓飯吃呢。”
“行了彆貧嘴了,你今天也彆跟著,趁早回家吧。”
“誒,那我走了。”
許非收拾收拾閃了,眾人頓時嘁嘁喳喳,化身長舌男。
“怎麼回事?小許調文藝部去了?”
“那不坑人麼?文藝部能乾什麼啊?”
“聽說是臨時借調,搞完春晚就回來。反正咱們這戲,還有一個多月也拍完了。”
“……”
趙寶鋼和馮褲子麵麵相覷,許非在劇組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壓製著這兩個貨,而同時又是他們追趕的目標。
結果biu的一聲,人沒了。
仿佛瞬間失去了目標,失去了壓力,空虛又懵逼。
馮褲子砸吧砸吧嘴,不是滋味,這說明啥?這邊一近收尾,那邊就急慌慌的借過去。
恰恰說明人家重要啊!
(107章進去了,等我改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