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非就沒見過三十幾人的電視劇劇組,網劇也沒有。
根本不分什麼生活製片、外聯製片、現場製片,就一個製片主任帶個助手,一個導演帶個執行導演,外加倆副導演。
一個場記,倆攝像帶一個助理,倆攝像說明有兩台攝影機。
倆美術,倆化妝,倆道具,一個服裝,一個錄音,一個剪輯,一個燈光帶倆助理,然後就是仨劇務,兩個責任編輯。
把李沐掛銜的監製,和財務、司機什麼的都算上,一共三十幾人。
牛的不得了!
東城公安分局,看守所。
看守所跟監獄不一樣,刑事拘留或者被逮捕之後的犯罪嫌疑人,都會送到這裡,正式判刑的才會送到監獄。
《便衣警察》啟動後,以極高的效率進行各項工作。趙寶鋼憑借跟林汝為的關係,已經被提拔成副導演,其實自己都不知道乾什麼,反正哪有事哪到,忙的不亦樂乎。
而此刻,他正在大門口跟所長瘋狂握手。
“哎呦麻煩您了,我們拍個戲還耽誤你們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的話,你們是宣傳我們公安乾警的,我們絕對配合,要人給人,要地方給地方!”
所長五十多歲,頭回看著文藝工作者也挺激動,連聲問:“那個,演員同誌是哪位啊,我能不能見見?”
“小胡,來來來。”
趙寶鋼招呼胡亞傑過來,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們的男主角,胡亞傑,飾演一名蒙受冤屈赤城不改,最終戰勝敵人保家衛國的便衣警察!”
“你好你好!”
所長更來情緒,握住手一個勁晃,“胡同誌啊,我們警察不容易,便衣更不容易,我可太感謝您了……”
八九十年代的人,對影視藝術的崇拜和對裡麵人物的信念,我們是無法理解的。就像《水滸傳》播出時,演到宋江招安,當場有人砸電視,甚至氣到住院。
後來就不行了,因為全民娛樂化,演戲的沒信念,看戲的更沒有。
“為了保證真實性,所有程序都得走一遍,越少人知道越好。”
“成,我馬上安排。”
“那就交給您了,哎對了,還有這位……”
趙寶鋼叫過許非,“這是我們美術設計,想進去看看景,畢竟是七十年代的事,彆出差頭嘍。”
“進去看看沒問題,呃,這位設,設計就不用體驗了吧?”所長問。
“彆介,來都來了,必須得體驗體驗!”許老師忙道。
嗯?
趙寶鋼瞅著他,你腦子沒病吧?
“人家男主角體驗兩天一宿,我體驗半天就行,麻煩您安排安排。”
於是乎,所長就領著倆人進了大門。
胡亞傑是最早定下的演員,他之前在刑偵隊呆了一禮拜,那還好,以警察身份跟著辦案、審訊。
這回可是進看守所!心裡戰兢兢的,幸虧有個人陪著,還勉強安穩點。
許非進了大門,見裡麵一個大院,最顯眼的是一趟房屋,上麵掛著牌子:監區。
所長叫來人,低聲吩咐幾句,那名看守點點頭,哢哢兩隻亮閃閃的電鍍手銬就磕在他們腕子上。
“走!老實點!”
胡亞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推的一趔趄。
倆人被帶到監區,首先是間大屋子,叫收押室。
“站好了,彆動!”
值班員喝道,上來開始搜身。
“頭朝牆,蹲下!”
許非腦袋衝著牆,慢慢蹲下,彆扭且古怪。這姿勢也不曉得誰發明的,能把你的底線用最快的速度消滅乾淨。
一些小物件都被收走,倆人換了藍布衣服,又被帶去監號。
屋子不大,已經住了六個人,同款囚服,目光陰冷且充滿好奇。許非掃了一眼,見貼牆一溜大通鋪,木板搭床,看著就硬,上麵鋪著層被褥還算乾淨。
“警察同誌,我想上廁所怎麼辦?”他忽道。
“上廁所先喊報告,不批準就不許去。每天大便在下午4點前後,其他時間禁止,大便不能超過5分鐘。”
“哦,謝謝!”
許非一咧嘴,找了個角落坐下。胡亞傑挨著他慢慢下滑,忽地渾身一激靈,黑黝黝的臉皮一下子白了。
“怎麼了?”
“那,那個……”
他悄悄指著一個短頭發男人,五十多歲,瘦削凶狠。
“我在刑偵隊的時候,審訊過他,是個慣犯。”
“喲,那你倆有緣啊。”
“都啥時候了,你怎麼還說風涼話,他,他要過來咋辦?”
“好辦,那就打一架唄。”
“哎,你倆嘀嘀咕咕說什麼呢?吵著我睡覺知道麼?”
正此時,靠裡躺著的一個家夥忽然開口。
“不好意思,您接著睡。”許非道。
“睡你麻痹啊,新來的這麼沒規矩……”
那家夥翻身坐起,身材矮壯矮壯的,右臉上有道疤,說起話來像蚯蚓般蠕動猙獰。
“喲,那你想怎麼著啊?”
許老師慢悠悠站起來,解開幾個扣子,一米八幾的個子,配上那一身塊兒,瞬間兄貴。
“沒,沒事兒。”
那老逼吞了口口水,秒慫。
其實這間都是行為較輕的,真要殺人放火的重犯,也不敢關在一起。
老大慫了,旁人更不敢找茬。許非一直在揣摩環境,摸摸這,摸摸那,胡亞傑則魂不守舍,坐著發呆,時不時瞧那慣犯一眼。
人家也挺納悶,怎麼前幾天還在審訊我,今兒就成獄友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忽然有腳步聲,砰的一下,大鐵門拉開一個窗口,“打飯了!”
五位前輩熟門熟路的湊過去,許非隨手一摸,在鋪上拿過兩隻塑料飯碗和一個塑料臉盆,又拽起胡亞傑。
“起來啊!”
“哦哦!”
許非過去,見外麵擺著兩隻桶,旁邊站著一個犯人和一個看守。
看守瞧他臉生,問:“新來的?”
“剛進來。”
“哦,以後記著啊!每天早上八點半一頓,下午三點一頓,看見門開了就過來打飯,不要等彆人喊。”
“知道了。”
許非遞過碗,犯人給盛了一碗油汪汪的豬肉粉條,
咦?夥食不錯啊!
他頓覺奇怪,末了又想起所長說的,今兒周末,每周一次改善夥食。
跟著,他又在另一隻桶裡拿了隻窩頭。
“每人兩個,再拿一個。”看守道。
“哦。”
他又拿了一隻。
窩頭這東西好啊,自己上輩子經常吃,采用天然綠色的五穀雜糧為主料,含高纖維素,可防治便秘、腸炎、腸癌,預防高血壓和冠心病……廣受消費者喜愛。
啊呸!
老百姓一秤砣楔死你!
許非咬了口窩頭,又看看菜,連著皮的大肥肉,皮上還立著幾根明晃晃的豬毛。嘗了一筷子,除了鹽少寡淡,粉條太爛,肥肉太膩之外,就沒啥缺點了。
那邊胡亞傑捧著碗,根本不敢吃,結果一恍神的功夫,左邊伸出一隻黑手拿走個窩頭,右邊伸出一隻黑手拿走另一個。
再一愣神,連肉都沒了。
他眨巴眨巴,沒人把這當回事兒……
“許,許……”
“哎!”
許非製止住他叫自己姓名,低聲道:“你這麼著可不行,多好的體驗機會,你要都是這種狀態還體驗個屁,趁早回家算了!
我跟你講,這戲最大的張力就是周誌明那種絕望,好像全世界隻剩自己一個人的孤獨感。你看看這環境,這心情,還不趕緊揣摩揣摩?”
“……”
胡亞傑瞪大眼睛,你聽聽這是人說的話麼?這種情況你居然給我講戲?
不過他也明白自己確實有點孬,弱弱道:“我也想,但止不住的害怕。”
“怕毛啊?有人找茬就乾他,乾大了外麵還有警察,還能弄死你不成?不用看那老賊,你年輕力壯,他半截入土,你怕什麼?
我告訴你,周誌明在裡麵受了那麼辱罵和委屈,他必須得打一架,不打這股子血肉出不來,這人物更立不住。
你這種的,演不了!”
“……”
胡亞傑抿著嘴唇,黑黝黝的臉上緊繃著,想反駁又反駁不了。
倆人嘀嘀咕咕的又在講,旁人聽著心煩,卻顧忌他那塊頭。
不多時,吃飯時間結束,外麵有人喊:“出來打水,快點!”
“咣啷!”
門自動開了。
臥槽!
許非真沒注意,這門居然是電動的!七十年代有這設備麼?回去得考證一下。
他排隊出去,到水房洗飯盒,每人打了盆開水。回去的時候,一個看守偷偷把他拽到一邊,“許同誌,你時間到了。”
“這麼快,我正興頭上呢!”
嗯?
看守一腦袋黑線,“事先說好就半天,再長得調整,你還是先出去吧。”
話落,他收了飯碗和臉盆,帶許非換衣服,又把沒收的物品歸還。
許老師也不嬉皮笑臉了,正經道:“俗話說紙上得來終覺淺,須知此事要躬行。不走這一遭真不知道什麼樣,也感受不到你們的工作環境,辛苦,辛苦!”
“您太客氣了,我就等著看這部劇了。”看守還挺不好意思。
“您放心,在我的職責範圍內,一定百分之百儘力。”
許非出了大門,隻覺得有意思,正愁怎麼回去呢,就見趙寶鋼和馮褲子等在外麵。
趙寶鋼還拎個盆兒,哢嚓點上火,“來來來,新娘過門跨火煙,明年添財又添丁;孝敬公婆人不惱,家庭和睦萬事興。來小許跨一個!”
“滾你丫的!”
許非想一腳踹翻,想想確實不太吉利,還是跨了過去。
“服了,服了!”
馮褲子在旁直豎大拇哥,讚道:“往日覺得許老師輕浮,有能耐,今兒才發現是個肯為藝術獻身的主兒,起碼我就不敢進去,您是這個!”
“少特麼拍馬屁!明天你們來接人,最好弄輛車,我估計那小子得癱著出來。”
……
到了第二天,仨人騎著鄭小龍的摩托來接。
沒錯,摩托也是車。
胡亞傑在裡麵蹲了兩天一夜,出來都是抖的,“一宿沒睡,不敢睡啊,數了一晚上牆磚,四百零六塊,四百零六塊……”
“行了,先回去睡一覺,恢複恢複。”趙寶鋼把他往後座上按。
“不,許非呢?”
胡亞傑找著許老師,一把攥住手,“那老賊看你走,大半夜過來找茬,我揍他了,我揍他了,我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