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異常乾燥。
即便前幾日飄了雪,雪堆在地上還沒有化,空氣中仿佛也沒有半點濕潤,乾乾的裂人嘴角。
街上人不多,低著頭匆匆行路,倒是有幾個時尚的小年輕,圍著許文強爆款白圍巾,挺胸闊步,神氣十足。
許非穿著半新不舊的大棉襖,戴著**帽,厚厚的手悶子,裹得像個獨居多年的寡婦,密不透風,寒邪不入。
他找到央視的家屬院,隨腳踢開一條野狗,爬上一棟樓,咚咚咚敲了三聲。
“吱呀!”
門被打開,露出一張和善溫雅的麵孔,“你找誰?”
“我叫許非,來拜訪戴老。”
“哦,你就是小許啊,快進來……老戴,小許來了!”
夫人把他讓進屋,戴臨風正在客廳打電話,擺了擺手,示意他隨便坐。
許非送上一包點心,接過一杯茶水,同時稍稍打量。
之前寫稿都是同城寄送,第一次到家裡來。以戴老的資曆和身份,房子自然不會太差,倆人住著有些空,擺設也很少,樸素中透著幾分文雅。
牆上掛著一幅字,“老驥伏櫪誌在千裡”,落款是自己。
他初時沒反應過來,末了一想,哦,這位六十五,已經退休了。不過人太重要,央視又返聘成了顧問。
權力仍然很大,隻是不再管台裡事務,重點放在央視下屬的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上。不僅監製了《紅樓夢》,幾年後帶著同班人馬,又鼓搗出了《三國演義》。
許非在客廳略坐,便被戴臨風叫進書房,各捧著杯溫茶,還是頭一次這麼聊天。
“最近事多,也沒顧得上,劇組那邊怎麼樣?”
“都好,就是缺資金,王導和任主任成天愁得慌。”
“資金整個台裡都缺,沒辦法。我前陣子跟任大惠聊過,其實可以拉拉讚助,那麼多國企、集體企業,農民搞承包也富了,京城近邊兒就有不少,肯定有人支持。”
戴臨風喝著茶,哧溜哧溜的毫不講究,問:“你戲拍完了,有什麼感想沒有?”
“說實話,就是整個人都鬆快了,不然心裡總揣著事兒。自認案頭工作還算足,對得起我這份片酬。”
“哦?酬勞領了?”
“還沒,主任說得等等。”
“那你得催著點,晚了就黃了。”
倆人隨便聊了幾句,許非醞釀了一會,終道:“戴老,我這點小心思也瞞不過您,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
“嗬,你小子給我寫了六七份文稿,我就一直在等你什麼時候開口,不想耐性倒好,等拍完了才找我。”
戴臨風並未反感,笑道:“說吧,我也想聽聽。”
“呃,其實也沒什麼,我想留在京城工作。”
“有具體考量麼?”
“有想過,還是喜歡與影視藝術相關的工作。”
他沒有說傳媒,這個概念在1943年才由美國人提出,國內尚未流行。彆說流行,中國傳媒大學還沒影兒呢,還掛著京城廣播學院的牌子。
那什麼叫傳媒呢?就是指信息傳播媒介,包括通信、數媒、廣播、電視、電影、出版、廣告、新聞、網絡、文化產業等等。
這定義太大了,他怕自己說出來,直接被老爺子踹出去,隻好符合年代特征。這年頭都叫影視藝術,他也就跟著叫。
“嗯……”
戴臨風似在預料之中,點點頭,沒做任何承諾,許非也沒再提。
倆人捧著茶,輕淡淡的揭過這一篇,聊著聊著又說到電影版《紅樓夢》上。電影版的拍攝,壓力是直接懟到央視高層上麵的。
等於雙方打擂,誰贏誰漲臉,誰輸誰丟人。
“其實我覺得沒必要擔心,謝鐵驪導演非常優秀,但一部作品的好壞,不是看誰名氣大,誰就肯定好。
我們有自己的天然優勢,就是電視這個平台。古典名著需要一集集,一點點去品味,您說觀眾是喜歡到電影院裡看《紅樓夢》,還是吃完了飯,一家老小圍在電視機前看《紅樓夢》呢?”
“嗬嗬。”
戴臨風被說樂了,細想也是這麼回事。
“還有一點,我們的宣傳也很重要。央視平台獨一無二,報紙刊物的力量也要借用,哦對了,我又寫了一篇東西,您給指點指點。”
許非摸出一份文稿遞過去,戴臨風一瞧:《紅樓夢》宣傳方案建議書。
“在電視劇播出期間,可以搞一些低成本,受眾廣,又具有教育意義的小欄目。”
“舉辦《紅樓夢》知識競賽,先在報紙上出題目,初選參賽者,跟著電視競賽,最終獲勝的得到小獎勵。”
“每天播放之後,緊跟著一個小節目,邀請學者談談本集講的內容,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亮點,甚至可以把演員找來共同交流,聊聊拍攝時的趣事等等。”
“印些《紅樓夢》的小畫冊,在中小學舉辦相關文化活動,號召寫觀後感,免費發放。”
“……”
戴臨風剛看了三條,腦袋裡就已發散出諸多想法,果真是成本低,受眾廣,配合電視劇一起搞,絕對是全民熱度。
這小子!
年過耳順的老人忽然激動起來,仿佛又回到當初乾革命、創事業的時候。《紅樓夢》就像一道道難關,自己帶領一幫人去不斷攻克。
久違的興奮感在細胞內跳動,越跳動,越覺得這個年輕人如此奇特,不慌不忙,成竹在胸。
二人聊了好久,許非上午來,又留了頓午飯。
末了,戴臨風忽問:“對了,你對電視劇這麼有研究,對電影有沒有看法?”
“電影?”
許非怔了怔,藏了不知多少意味,“這個,我還真是無從說起了……”
…………
當天晚上,戴臨風又看了一遍那份宣傳方案,才摘掉老花鏡,揉了揉眼睛。
說起來倆人見麵不多,交談更少,思想碰撞全在這一篇篇的文稿裡。他十分認可年輕人的才華,也正因如此,才愈發覺得頭疼。
這年頭單位調動極為常見,而且充滿魔幻色彩,像馬衛都就是從工廠的機床銑工,調到了《青年文學》當編輯。
隻要找對人,就是打聲招呼的事兒——好吧,後世也一樣。
那小子想留在京城從事影視相關的工作,範圍並不大,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地方。
首先是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是自己的地盤,也是私心意願最強的,但慎重考慮之下,還是否決掉。
央視是國家級喉舌,政治意味濃厚,水深難測,人員複雜,論資排輩極其嚴重。一個年輕人闖進來,乾不了事,先要做的是打雜熬資曆。
他能看出來,許非有野心,想真正做一點事情,在央視恐怕很難。
央字頭不行,那就隻能往下一級,京城廣播電視局、京城電視台,他都考慮過。
前者是正兒八經的黨政機關,公務員,不是事業單位能比的。自己雖有幾分薄麵,卻也沒辦法,何況也不合適。
“至於電視台……”
戴臨風搖搖頭,電視台偏向保守,主要項目還是新聞。最好是那種做影視為主,結構簡單,風格相對開放一些的單位。
老頭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有了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