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來了,裡麵坐。”
“不忙,先看看東西。”
倆人進了屋,老馬還挺心急,眨巴著小眯縫眼到處踅摸。
“這個,下午剛拿回來。”
許非把兩張圓凳一推。
這是典型的清代圓凳,也叫圓杌,是一種杌和墩相結合的凳子。五條腿足,呈彎曲狀,麵是海棠麵(綻開的花瓣狀),上麵本來有圖案,早已經掉了。
抹頭(邊棱靠上的地方)完好,大邊(邊棱)也很圓潤,沒有花牙(邊棱靠下的一圈裝飾),底足是圓足,圍著一圈腳帳(連接凳子腿,起穩固作用的杆,叫帳)。
色澤深紅,深紅中還夾著深褐,紋理斜而交錯,瞧著油汪汪的,像抹了一層蠟,非常有質感。
馬衛都擺弄了一會,問:“多少錢收的?”
“一對二十,在信托商店。”
“行,沒走眼!”
他挑了根大拇指,道:“是真東西,具體朝代我看不出來,反正應該是清中期,那會圓凳最多。你這是老紅木的,我見著的一般都是圓麵,這是海棠麵,品相還這麼好,不錯。”
紅木是個統稱,包括5屬8類,29個品種。所謂老紅木,就是指酸枝木。
馬衛都看完了凳子,一時心癢,“還有彆的麼?”
“最近天天上街,倒收了幾件小玩意。”
許非打開一個櫃子,摸出三件東西,請對方掌眼。
第一件像隻小葫蘆,三四厘米長,一口大,一口小,卻是個白銅煙嘴。
老馬上道也沒幾年,懂的有限,何況古董門類太多,不可能完全精通。他掂了掂,道:“這東西我不熟,以清末民國居多,價值不高,多少錢收的?”
“買菜白送的。”
“哦,那還湊合。”
跟著第二件,是個銅鎮紙。
長約六厘米,形態是一頭伏地休息的牛。牛是江南的水牛,牛首高昂,口銜靈芝如意,身下有底座,紋路精巧,栩栩如生。
“這個倒不錯。”
馬衛都點點頭,道:“古代文人都喜歡鎮紙,既實用又能把玩,這叫清賞。你這個年頭挺久的,外麵鎏金都脫了,不過應該是精銅,樣式也巧,沒事把著玩吧。”
接著是第三件,他目光一搭,小眼睛就眨巴了兩下,隨即恢複正常。
這是件竹雕筆筒,高約十五厘米,口較大,包漿脫落嚴重,底部有幾道細細的裂紋。圖案是一個男子,袒胸露乳坐在地上,光著腳板,手裡拿著鞋。
旁側有提款,寫著“之羽”。
“哪兒收的?”
“前幾天上街,見一農民擺攤,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花了我三塊錢。”
許非拿著筆筒,虛心請教,“之羽是哪位先賢?”
“我知道的,就清中期有個竹刻師,叫王之羽。但他很早就歸隱了,作品非常少,我見過幾個,都是民國仿品。”
老馬暗暗觀察他的表情,繼續道:“你這個也差不多,但我不敢確定。要不這樣,我在文物商店認識個老先生,對竹刻很有研究,你要是有空,明兒過去瞧瞧?”
“呃……”
許非思量了片刻,笑道:“改天吧,反正不著急。”
馬衛都見他沒接茬,也當自己完全沒說過,在小屋裡轉了轉,道:“現在的人都奔著冰箱彩電去,玩古董的少,瞧你這意思,以前學過?”
“看過點雜書,略知皮毛。像汝、官、哥、鈞、定,元青花、唐三彩、明清家具什麼的,就知道有這回事,細究就不懂了,還得跟您學習。”
“哎,我也是初窺門徑,一起進步,一起進步。”老馬笑道。
如今已是九月末,《紅樓夢》劇組出發,奔赴黃山太平湖拍攝第一場戲。
許非回歸小四合院,沒乾彆的,天天往外跑。清早起來先奔早市,有農民來賣菜賣貨,經常順帶著家裡的老物件。
然後就是信托商店,四九城的信托商店幾乎轉遍了,隔幾天就去看看,有沒有新貨。其實他想進文物商店,但文物商店不對外出售,隻有個內銷部。
八十年代啊,收古董最特麼爽了!
不怕買著假貨,還沒有古董市場呢,誰造假啊?就算有,也是古人仿前人,民國仿古人。但那也是古董,三瓜倆棗的價錢,買了不虧。
老馬難得碰著同道中人,越聊越有興致,不知不覺夜深了,索性到外麵找了家小館子。
個體戶開的,味道尚可,許非還要了瓶酒,華燈牌特曲,廠家非常有名——牛欄山。
倆人吃吃喝喝,都有點微醺,許非便道:“今兒請您來,除了給我掌掌眼,還有個事兒想問問。
您是編輯,能挺熟悉的,就是現在辦一本雜誌,得過什麼手續?”
“辦雜誌?”
馬衛都眨眨眼,道:“手續不重要,名頭最重要。什麼是名頭呢,就是主辦單位,你是國字頭的、省字頭的、黨政機關、事業單位,還是什麼協會、研究所、委員會都行,名頭越大,越好處理,不然你連刊號都申請不下來。
怎麼著,你想辦雜誌?”
“就了解一下,對這個挺有興趣。”
許非敬了杯酒,看來跟後世的尿性差不多,都得看主辦單位。
就像現在最火的幾本雜誌,《大眾電視》是浙省廣電辦的,《大眾電影》是中國電影協會辦的,《健與美》是體育報業總社辦的,《武林》是體委的人麵兒……
倆人喝到快半夜才散了局,馬衛都蹬著自行車,搖搖晃晃愣是不倒,自己回家去了。
許非走在僻靜的胡同裡,揉了揉鼻子,這半天經曆可真夠奇妙的!
就剛才那個筆筒,他敢用膝蓋發誓,十有八九是真的。還特麼問專家,專家跟誰一夥的?要碰著個不靈光的,人家一說,哎喲你這是假的,不過我文物商店收貨,要不賣我得了……
都是套路。
老實說,許非對京圈這幫爺們兒不太感冒,但也得承認,人家確實有本事,影響力直接擼到了三十年後。
社會萬象,人情複雜,如果因為對他們印象不好,就刻意不來往,那純屬裝逼。所以還是要接觸,隻是心裡得有個數。
京圈最排外,當然自己也沒想著舔進去。他清楚京圈的價值,更清楚自己的價值,以後隨著接觸愈深,基本上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這是個中性詞,不含貶義。現實生活中,除了父母親人、至交好友,你認識的那幫家夥,也不過就這四個字,互相利用。
你有用到他的時候,他也有用到你的時候,客客氣氣,大家都挺好。
“還真夠遠的!”
許非撓了撓脖子,走的有點累,“看來得弄輛自行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