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圓滿(1 / 1)

從1983開始 睡覺會變白 2472 字 1個月前

第二天早上,會議室。

張儷進屋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太對,但怎麼個不對法,自己也說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後才到的王扶霖,這會已經坐在前麵,看樣子好像在走神。

陳小旭見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著耳朵道:“聽說李曼(彩雲)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夾子夾了?”

“嗯,現在還裹著紗布呢。”

“嘻!”

“你還笑,還不是你倆帶的頭。”

“你怎麼知道是我倆,我可誰都沒說過,難不成是他碎嘴?”

“他沒說,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聰明……”

陳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約莫九點鐘的時候,大家到齊了,郭曉珍照例搭在旁邊,負責用錄音機錄音。不多時,就聽外麵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進來好些人。

周領、鄧雲鄉、任大惠、周雷、劉耕路,這是熟臉,還有一個不算熟,但也見過,就是培訓班開課時專門來捧場的戴臨風。

他是央視副台長,實際上承擔一把手的工作,對央視以及中國電視業都貢獻極大。

比如引進了第一批外國電視劇《加裡森敢死隊》和《神探亨特》,開辟了廣告宣傳業務,開辦了《動物世界》欄目,這才有了趙老師性感低沉的解說詞: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

當然也包括《紅樓夢》,他掛的頭銜是監製。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沒見過的瘦小老頭,穿著灰色的中山裝,拄著拐棍,還被人攙著。

呼啦啦來了七個人,大夥都有點愣,王扶霖介紹:“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給我們講《紅樓夢》原著的優與續書的劣。”

“嘩嘩嘩!”

眾人拍了拍手,就見周先生坐在沙發上,聲音意外的有氣力,開口道:

“大夥呢,可能沒聽過我,一乾巴老頭,走路還讓人扶,會講什麼?其實我不是身體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聽不太清楚。比方現在你們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見臉,交流也請大聲一點,不便之處,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時期,耳朵就逐漸失聰,平日戴著助聽器。左眼也在幾年前失明,右眼還剩下一點視力,書寫時都得趴在桌上,寫出來的字大如紅棗,常常串行重疊。

最後右眼也看不見了,改為口述,由女兒記錄整理。

“在談原著與續書的優劣之前,我們要先了解《紅樓夢》是部什麼樣的著作。

曆來對《紅樓夢》的闡釋,眾說紛紜,蔚為大觀。有的看見了政治,有的看見了史傳,有的看見了家庭與社會,有的看見了明末遺民,有的看見了晉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見了金丹大道……這種洋洋大觀,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換在我個人的觀點呢,我覺得《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

會議室裡又響起了熟悉的沙沙聲,許非也認真記錄著。

周先生的百家講壇,他看過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學精神,也很喜歡對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對某些觀點,卻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紅樓夢》列為第十四經,將紅學定為新國學。這裡的紅學指曹學、版本學、探佚學和脂學,並不僅限於小說本身。其稱紅學是中華文化震動世界的三大高峰,稱曹雪芹是一位創教之人——情教。

呃,許非總覺著有點那個……

其實劇組在籌備期間,曾邀請過另一位紅學大家馮其庸,但馮提出個條件,就是顧問名單,得經過自己同意才行。

劇組自然接受不了,便找了孤僻於紅學界之外的周汝昌。

為啥說孤僻呢?因為馮其庸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所長,官方代表,馮派也是目前最權威的流派。

周汝昌和馮其庸的矛盾眾所周知,其實八十年代還好,二人還彼此稱讚,到九十年代才勢同水火,老死不相往來。

那時紅學界也變成了紅學圈,什麼貓三狗四都鑽出來了,讀書人那點醃臢事體現的淋漓儘致。

甚至某位劉姓作家在《百家講壇》揭秘紅樓,用的是周派的方法論。馮其庸便批評“有些對《紅樓夢》的講解,都沒有進入正題,都在圈子外麵胡猜,猜得又很離奇古怪。”

這個節目更因受到阻撓,而中途停播……

眼下,同學們對周汝昌並沒有特彆的感受,就是專家中的一員。周先生的課自極為精彩,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三個小時一晃而過。

結束時,大家照例目送。

幾位大佬往另一個房間去,王扶霖最後一個走,忽地喊了聲:“許非,你也來。”

嗡!

許非有點尷尬,在一道道奇異的目光中站起身,他前腳剛踏出門,後腳熱鬨就起來了。

陳小旭又咬起了大拇指,張儷也略顯擔憂。旁人更是議論紛紛,大家相處十幾天,對此人的印象並不多,唯一的成就值就是電飯鍋。個彆人還覺著他任性,有錢,好享受,有奢糜之風。

所以想不通,為啥偏偏叫他過去。

…………

卻說幾人進了另間屋子,地方小,有點擠,許非和周領都得站著。他歲數資曆最幼,自然把著門邊。

周先生講了三個小時,樣子很疲憊,斜斜靠在一張小床上,鄧先生搭在旁邊。

王扶霖的精神也不太好,似乎一宿沒睡,道:“昨天周領連夜找到我,說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又連夜找到諸位,今天在此相商。

正好老戴也在,我們今天就把意見定下來,免得後續麻煩。周領,你先說說吧。”

“昨天呢,我跟許非聊了聊探春的結局。我說探春遠嫁有兩條脈絡,我們采用了其中一條,他就說了句,為什麼不能合二為一呢?

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我也是想了一宿。哎小子,你是怎麼有這個想法的?”周領頂著黑眼圈,仍然難掩興奮。

在座的都有極高的文化修養,講話文縐縐的,許非醞釀了一下,道:“其實就是胡亂一想。

我在曲藝團是學評書的,看過很多老書舊書。《紅樓夢》很偉大,但本質上也是一本小說。小說就有小說的寫法,情節上可以峰回路轉,人物性格可以前後不同。我們單純去想,可能覺著沒邏輯,但在作者手裡,或許隻需一個段落過渡,就能把邏輯理順了。

所以我真是瞎想的,既然有兩條線,那為什麼不能合起來呢?”

“哎,到底是年輕人,思維活躍……”

鄧雲鄉先生歎道:“我初聽這個觀點也是驚訝,後來越想越對,昨夜也反省吾身,深覺自己陷於老舊,沒有創新。這真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屋內已經成了一個小型的討論會,而像這種形式的聚會,他們已經開過了無數次。

周領又道:“我就照著這思路往下想,愈發覺得通順。前文的一些伏筆暗線,都能對的上,並且比之前更合理。

像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探春抽的花簽子,原本我們說‘必得貴婿’,是指後麵眾人打趣的‘王妃’,但現在一想,這說的是兩回事。遠嫁海外,嫁給番邦的一個王子還是國王,即便是王妃,但能稱得上是貴婿麼?顯然不能。

所以貴婿應指沿海官員的兒子,後麵說的王妃,才是最後歸宿。”

“還有蕉葉覆鹿。”

鄧雲鄉接道:“《列子》有篇文章,說鄭國有個樵夫打死一隻鹿,怕被人看見,就把它藏在坑中,蓋上蕉葉,後來去取鹿時,忘了所藏的地方,就以為是一場夢。樵夫一路上念叨這件事,有個人聽到,便按照他的話把鹿取走了,如此想來……”

“雲鄉兄有個地方不妥……”

周汝昌靠在床上休息,但一直用手擴在耳邊,全神貫注,生怕漏了一句話。此時他忽然開口,道:“鄭國樵夫覆的不是蕉葉,是柴草,真正的來源應是明雜劇《蕉鹿夢》。

《蕉鹿夢》的內容與《列子》篇中差不多,都是一個失,一個得。如果探春的結局真是如此,那再貼合不過。

那公子本有機會娶得探春,卻錯失姻緣,最後南安太妃認了義女,遠嫁海外,正如蕉鹿一夢,空空一場。”

“這就對上了。”

“果真貼合不過!”

幾人愈發興奮,仿佛苦尋多年,終於找到了開啟寶藏的正確方法。

戴臨風等人更是聽的眉飛色舞,王扶霖沒有他們研究的深,卻也是一陣陣熱氣上湧,情緒高漲。

他不時又看看許非,想去年初見,便覺有些不凡,誰知今日還能帶來大驚喜。

“那為何沒嫁成呢?為何沒嫁成呢?”

前麵的線頭都理順了,開始往更深層次研究,周領在方寸之地不停踱步,“緣由何在?緣由何在?”

周汝昌想了想,道:“鳳姐有一句話,可能與此相關。她曾與平兒討論探春的庶女身份,說‘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您是說因為庶出,所以沒嫁成?”

周領皺皺眉,搖頭道:“如果在庶出上做文章,那鄔家為何會求娶一個庶女啊?對方明知是庶出,又為何請了管媒婆來求親?不通!不通!”

“賈家當時已顯衰敗,但畢竟還是京中豪門,求庶女也是可能的。其中一定有個關鍵性因素,才導致這樁婚事沒有成功。”鄧雲鄉道。

“賈母當時可能故去了,沒法做主,會不會是王夫人阻攔?”周雷道。

“有這個可能,但我個人來講,傾向性不大。王夫人對探春頗為倚重,起碼表麵上其樂融融,正妻不容庶女,那是犯了七出的。

何況探春不比賈環,她是女子,嫁個好人家,能讓人記得她的好,自己也能落個賢德的名聲。”劉耕路道。

“那會是什麼呢?”

“……”

“會不會是趙姨娘?”

一個很突兀的聲音,忽然打破了屋內短暫的寂靜,眾人紛紛轉頭,看向門口那個年輕人。

周先生看不見他,但模糊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不錯,趙姨娘!”

老先生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頻頻以杖拄地,連聲脆響。

“第七十回探春放風箏是如何寫的?見那兩隻鳳凰絞在一處,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著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逼近來……門扇大的,帶著響鞭,如鐘鳴一般,這不正是趙姨娘麼?”

“啪!”

周領一拍巴掌,“以趙姨娘的性子,正是做這件事的最佳人選!”

“順了,這回都順了!”

“諸位,如果真這麼改,探春就算首尾全龍,圓滿了!”

“縱非雪芹原意,那也是極為難得的!”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氣氛從討論開始就在一點點積聚,到此刻終於達到了頂點,砰砰的迸發出來。

連一向安靜沉穩的王扶霖都紅了臉,探春是相當重要的一個角色,將她的故事線補完,邏輯自洽,還契合前麵的伏筆,這在紅學界都要引起轟動的!

而且是在自己的電視劇裡!

“那我就照著這個思路改了?”周領的聲音都在抖。

任大惠沙啞著嗓子,問:“老戴,你覺得,覺得如何?會不會有影響?”

“你們是專家,我隻知皮毛,你們覺得行,我就支持這麼改!”戴臨風相當有魄力,拍著桌子大聲道。

“好,那就改了!”

四月中的天氣,京城還有些寒,屋裡卻像鋪了一席燒旺了的大坑,烤的所有人都暈乎乎的。

無人不好名。

這版《紅樓夢》拍出來,先甭管彆的地方,單就這一條線,足以青史留名!

周領搓著手,不知亢奮還是緊張,跟著一搭眼,猛地道:“哎,彆忘了我們的大功臣!”

他把許非推上前,“小許,你也說說,這次多虧了你。”

“您彆這麼說,我就提了兩句嘴。”

“你這兩句可不一般啊,有時候就差了一層窗戶紙,沒人捅,永遠破不了。”

周汝昌很努力的瞧了瞧他,問:“你說是曲藝團的,以前念過書麼?”

“念過中學,主要平時自己愛看。”

“哦,那有沒有興趣寫寫文章?”

噝!

眾人紛紛矚目,周先生既然這麼說,就表明有舉薦之意,這個年輕人雖是新丁,但老先生推薦,肯定能發表。

“這個……”

許非一時也心動,但細想之下,還是道:“有點突然,您容我考慮考慮。”

“想好了就聯係我。”周先生點點頭。

戴臨風也特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夥子很不錯,難得啊難得!”

一幫大佬的態度愈發不同,這可是個勤學上進,十分有思想,還立了功勞的小後生。

……

等他們出來的時候,同學們早已吃完飯,正跟著老師排小品。陳小旭眼尖,從人堆裡鑽出來,問:“哎,找你做什麼?”

“研究一下劇本。”

“研究劇本,你?”她不可思議。

“吹牛呐!我看你是犯錯誤了。”胡則紅也湊過來。

這邊一說話,不少人注意到,有來往的呼啦啦圍觀,七嘴八舌的問。

“許非,找你乾什麼?”

“有什麼大新聞,跟我們說說!”

“就是,彆保密啊!”

正此時,王扶霖送走了周汝昌等人,見狀索性把大家叫到一處,道:“你們聽了也有幾節課了,我們初期就是培養你們對原著和人物的理解。

剛才匆忙,忘了說,現在補充一下。今天就留個作業,每人回去寫篇人物小傳,你喜歡的人物也好,你想演的人物也好,要言之有物,不要糊弄。明天我會檢查。”

話音剛落,一片叫苦。

胡則紅傻大膽,喊道:“導演,不會寫呀!”

“不會寫就學著寫,鄧先生在呢,周領也在呢,多跟他們請教請教。”

王扶霖說罷,又一指某人,“像許非也很好,非常有自己的見解,也可以跟他聊聊。”

正所謂懵逼樹上懵逼果,懵逼樹下你和我。刹時間,又是數十道目光釘在這個人身上,沒人明白是怎麼回事。

而王導說完就閃了,隻留下一地槑槑的吃瓜群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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