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祗為官員們不知進退貪得無厭感到痛惜,但是更讓他感到痛苦的是皇帝儼然已經把打擊貪腐作為排除異己的手段了。
為了排除異己,可以用任何一種手段打擊異己、汙蔑異己,根本目的根本就不是為了反腐,而是為了鞏固權力。
這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手段,而是帝王馭下的權術,郭鵬時代就是如此,換了個皇帝,還是如此。
他清楚自己已經成為了皇帝的打擊對象,皇帝為了打擊他,不惜使用如此手段。
難道西北商業就真的那麼重要嗎?
農才是國家之本啊!
棗祗痛心疾首。
他不認為自己犯錯,他認為自己是對的,一心為公。
同樣,郭瑾也不覺得自己錯了,他堅持郭鵬的政策,覺得這一切是有必要的,而棗祗正在威脅郭鵬留下來的政策和長遠的大戰略。
這是不能被接受的。
這一矛盾劇烈的爆發,以程昱率領司隸校尉府一百法卒闖入民政部官署為直接表現。
一百法卒持械闖入民政部官署,把民政部大大小小的官員吏員給嚇得不輕。
法卒的身份是吏,但是可以在洛陽城內外正大光明的佩刀,使用武力,強行執法,橫衝直撞,就算是高官顯貴也不能阻攔法卒的行動。
這是洛陽城內絕大部分官吏都沒有的資格,相反,官吏們還要被法卒針對。
所以麵對法卒,其他官員總有一種天然的畏懼,麵對法卒就腿肚子打顫。
法卒上門氣勢洶洶,民政部的防線一下子就崩潰了。
須發皆白的程昱手持太上皇郭鵬賞賜給他的一柄【法刀】走在最中間,就算地位比他高的人在法刀麵前也要低聲下氣,不能以勢壓人。
所以就算棗祗的層級比程昱高,麵對手持法刀的程昱,也沒有任何辦法,無力反抗。
某種意義上來說,程昱和棗祗是老相識,甚至當初程昱做尚書令的時候,棗祗還是他的老下屬。
儘管現在棗祗的層級比程昱高,但是對於程昱這個老上級,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賊,棗祗完全無法端起一部尚書的架子。
他隻能拱手行禮。
“程校尉,久違了。”
“久違了,棗部堂。”
程昱麵色不改。
“不知程校尉此來,有何要事?為何如此大動乾戈,這似乎不合規矩?民政部到底是朝廷官署,法卒橫衝直撞,不太好吧?”
“程某接到舉報,民政部內有人私下裡挪用巨額公款以為私用,牽扯極大,現在程某要帶走民政部的自留賬目回去審查,這是為了確保民政部的清白,棗部堂也該知道,陛下是最為痛恨有官員貪腐的。”
程昱冷漠的看著棗祗,舉起了手上的法刀:“棗部堂應該認得,這柄太上皇賜給程某的法刀,所以,棗部堂是主動配合程某呢,還是程某主動“請”棗部堂協助調查呢?”
程昱的話說的是客氣,但是每個民政部官員都能感受到那股凜冽的寒意。
那柄法刀似乎有魔力一樣,讓任何官員都不敢直視,紛紛低下頭。
棗祗自然也是其中一員,聽到這是皇帝的意思,棗祗就更加明白眼下的局勢,於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子瑜。”
棗祗身邊的諸葛瑾站了出來。
“屬下在。”
“帶領程校尉去取民政部自留賬目,一冊不少的交給程校尉,不得有絲毫隱瞞,否則事發,我不幫你。”
“屬下遵命。”
諸葛瑾拱手應諾,走向了程昱,讓開了身子伸手指引:“程校尉,請。”
“嗯。”
程昱點了點頭,看了棗祗一眼,便帶隊往民政部的檔案房而去了。
之後少不得又是一陣橫衝直撞。
約半個時辰以後,程昱帶著三輛大車大搖大擺的離開了民政部,留下滿地狼藉。
諸葛瑾站在棗祗身邊。
“部堂,他們把該帶走的都帶走了,還有一些不在範圍之內的,也帶走了,民政部完全沒有了任何可以藏住的東西。”
棗祗沉默了一會兒。
“本來也不該有什麼能藏住的……子瑜,你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害怕程仲德嗎?”
“因為他是司隸校尉,手下掌握一千五百名持械法卒,可以任意拿人,權貴高官亦不在話下,任何人不能也不敢反抗。”
“那這是為什麼?一個比二千石的司隸校尉,為什麼可以拿下任意權貴高官?為什麼人人都懼怕他呢?難道是他自己的威勢太重所致嗎?”
棗祗看著諸葛瑾。
諸葛瑾弓著身子,低垂著自己的眼眸。
“因為是天子直接下令,無人可擋。”
棗祗歎了口氣。
“所以啊,子瑜,這個民政部尚書,我怕是做到頭了。”
諸葛瑾一哆嗦。
“部堂,您言重了,您從民政部建立伊始就是尚書,沒人比您更懂魏國民政了。”
“對啊,從民政部建立伊始,我就是民政部尚書,至今……十五年了,太久了,久到天子已經對我難以忍耐了。”
棗祗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可是,我之所以反對西北商業,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婁摩與安息之戰,轉瞬之間釀成席卷西北之巨大危機,商業危害如此之大,天子難道看不到嗎?
我如何不知道商業能造錢,經商能帶來大量錢款,能做到務農做不到的事情,可是經商之危害,遠超務農數十倍!商業之繁盛,全賴農業!沒有農業生產,何來商業貿易?
誰是本,誰是末,天子真的不懂嗎?千年以前的古人,真的不懂嗎?他們為何要重農抑商?為何?誰不喜歡錢?誰願意和錢過不去?可商鞅為何要堅持重農抑商啊!”
說到這裡,棗祗痛不欲生。
諸葛瑾低垂眼眸,沒有改變自己的姿態。
“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農為國之本。”
“是啊,天下人都知道,不能本末倒置,可為什麼,天子卻不知道呢?太上皇如此,當今天子也是如此!他們如何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所帶來的危害呢?
隻是他們不願意去想,民間經商之風一旦興起,則民風敗壞,人心不古,人人都要錢,視道德禮儀於不顧,醜態百出!這難道是吾輩嘔心瀝血所追求的嗎?”
棗祗長歎一聲,仰頭看天,開口道:“吾輩二十年嘔心瀝血所做的一切,或許,就到此為止了吧……”
說罷,棗祗低下頭,連聲慨歎著走到了屋子裡。
諸葛瑾緊隨其後。
如此走著走著,棗祗忽然停了下來。
“子瑜,包括你在內,你們若是有做過些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做過那些違法亂紀傷天害理的事情的,不僅限於你們,還有家人、族人,若是有過,最好直接去找程仲德。”
諸葛瑾停住腳步,有些詫異的看向了棗祗。
“天子要辦我,但是他知道他無法直接辦我,隻能從我身邊人下手,我在民政部十五年,根基深厚,這本也不是什麼壞事,可是我一旦與天子意見相左,我身邊人就難免被我拖累。
自然,這不是我願意你們去做的事情,你們犯法,被程仲德抓住把柄,就算是我也不能說些什麼,所以,能自首的便去自首,若有氣運,或許能逃過一劫。”
棗祗擺了擺手,開口道:“問題不要緊的人,就把問題都往我身上推吧,說這都是我的錯,我資格老,官職高,這樣的事情我能扛住,天子若達成目的,或許會提早結束這場劫難也未可知。”
諸葛瑾大為震撼。
他變了神情,驚訝的看著棗祗。
“部堂,這……這……”
“我已老邁,時日無多,但是你們還年輕,你們跟隨我日久,深知我對屯田的在意,就算我不在了,你們若在,依舊能穩住魏國屯田,記住,屯田,是魏國的命根子!”
棗祗握緊了諸葛瑾的手,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絕不能讓任何人破壞屯田!絕不!若有,死也不能讓其得逞!”
諸葛瑾愣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棗祗的辦公室走到外麵來的。
離開了棗祗的辦公室,站在外頭,抬頭看著天空,諸葛瑾便看到了天邊早已聚集了濃重的烏雲,黑壓壓的一片,氣勢懾人,隱隱有雷聲。
風也吹起來了,一陣比一陣強,一陣比一陣來得猛,把庭院中的樹木吹得彎了腰,直不起來,甚至吹得諸葛瑾的眼睛都睜不開。
隨後,一聲炸雷突兀響起,一場雷暴大雨如期而至,傾盆而下。
一日之後,興元二年六月初五,雨停,風停,太陽露臉。
熾熱的陽光鋪滿大地,將民政部大院裡積攢的雨水統統蒸發掉了,濃重的水汽讓每一個民政部官員的身上都黏黏的,走幾步路就大汗淋漓,很是難受。
又一日之後,興元二年六月初六,大晴,氣溫攀升,官員們一邊辦事一邊大口喝涼水,卻依然平息不了身體裡的燥熱。
然後程昱來了,同行的還有二百持械法卒和厚厚一疊逮捕令。
一切塵埃落定,再也沒有任何可以爭論的,局麵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