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反目,骨肉相殘,血脈親眷之間爆發殘酷的爭鬥。
這是曆來皇帝之位傳承所難以避免的事情。
想到那樣可怕的場麵,曹蘭連連搖頭。
“我不想。”
“我也不想。”
郭鵬歎了口氣,開口道:“所以,你和我的目光,都要集中在阿瑾身上,他的地位越穩固,越有安全感,等他繼位之後,孩子們就越安全,我不斷的告訴他,他是我唯一的選擇,這就是在讓他安心。
他的兄弟也在慢慢長大,他逐漸也會產生彆樣的情感,這是人之常情,所以無論是你,還是我,都不能對任何一個孩子有額外的偏愛,這對咱們的孩子來說才是最安全的。”
郭鵬握住了曹蘭的一隻手,緩緩訴說心中的計較。
曹蘭明白了郭鵬的所思所想,一時間心裡也是百味雜陳。
“那其他孩子們,隻能一生被禁錮在洛陽城裡,鬱鬱而終嗎?永遠都什麼也不能做嗎?”
曹蘭咬了咬嘴唇,看著郭鵬的側臉:“那一定很難受吧?他們都是活潑可愛的孩子……”
“再難受,也比兄弟相殘的結局要好,再困頓,也比被兄長殺了要好,不是嗎?”
郭鵬無奈的歎了口氣,開口道:“天家,不就是如此嗎?又想要權力,又想要自由,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情?你我還在,能掌控局麵。
可你我之後會發生什麼,又怎麼是你我能決定的呢?阿蘭,咱們是天家,我是皇帝,你是皇後,咱們家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家了。
咱們家容不得那麼多兒女私情,你和我,如果想讓除了阿瑾之外的孩子都安然度過一生,女兒還好,但是絕不能偏愛任何一個兒子。”
曹蘭不說話了。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郭鵬才再次開口。
“其實我也想過,除了這樣的處理方法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辦法,能不能找到一個對阿瑾也好,對其他孩子們也好的方法,我思來想去,倒是有了一些想法,雖然很難,但是我覺得,並非沒有可能。”
郭鵬這樣一說,曹蘭頓時有了興趣。
“什麼想法?”
“類似於周王室分封宗室和功臣到華北中原各地做國君的方式,把孩子們分封出去,做各自的封國國君,以魏國為宗主國,魏天子為宗主。”
“這是什麼意思?”
曹蘭不明白,忙問道:“鵬郎不是說,不會給孩子們封國嗎?封國不是讓國家遇到禍亂的根源嗎?這樣一來不會有危險嗎?”
“魏國之內當然不可能了,我不會在魏國之內給孩子們封國,但是魏國之外未必不可以。”
郭鵬深吸了口氣,眯著眼睛說道:“當年武王伐紂成功以後,分封宗室、功臣到各地做國君,現在看來,的確是造成了數百年割據混亂。
可是在當時,至少在周王室衰頹以前,那是開疆拓土的舉動啊,阿蘭,當時的交通不如現在,當時的周王室所掌控的地方不過是關中洛陽一帶。
其他很多地方,包括中原與河北,都是蠻荒之地,沒有路,沒有開拓,不曾探索,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在當時那樣的交通情況下,周王室鞭長莫及。
縱使武王有心,他也根本不能掌控太大的疆土,周王室無法直接統治那些地方,政令和軍隊都無法抵達,而且那些地方本身還有土著,肯定要打仗。
周王室如果一力承擔起來,遠隔數百裡近千裡的去打仗,就算當下的我也會覺得吃力,不得不大興屯田,放在千年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局麵,所以武王和功臣們才選擇了分封。
把宗室和功臣分封出去,去管理周王室力不從心無法占據的地方,這些國君為了自身的利益必然會積極開疆,他們以他們所在地方為補給基地,就近攻城略地,就近開發,一邊開發,一邊占據。
他們開疆拓土擴大自身實力的同時,也就等於是把周王室的疆土擴張到了他們所到的地方,那些不屬於周王室的土地,也就在名義上在法理上成為周王室的王土。”
“可是那之後,周王室不就根本不能號令諸國了嗎?各國互相擴大領土,產生爭執,數百年戰亂不休,那不是好事。”
曹蘭受郭鵬的影響,讀過很多書,所以滿臉疑惑。
郭鵬搖了搖頭。
“就我們現在來看當然是這樣,因為我們是可以完全控製中原與河北的,因為交通大大發展,國家政令和軍隊可以及時趕赴地方,所以,我在洛陽就能控製整個魏國。
可是阿蘭,我們不能拿現在去對比一千多年前的情況,現在我們可以辦到,是一千多年的積累所致,當年的周王室沒有先人一千多年的開拓和積累,他們是真的辦不到。”
郭鵬這樣說,曹蘭就更有興趣了。
“怎麼辦不到呢?”
“因為周王室沒有條件,開疆拓土,需要交通,需要人力物力,而這些周王室都沒有,它沒辦法掌控那麼大的國土,他所能直接掌控的土地非常有限,它隻能把國土分封出去,沒有彆的路可走。
甚至它所分封的那些小國彼此也不能兼並,隻能發展,那些諸侯國被分封過去的時候,看起來都是很大的一片領土,但是根本不像現在這樣有成型的郡縣和村莊。
當時的本地居民甚至都不是華夏族人,散居各地,茹毛飲血,不識教化,周王室是把國土劃分給諸侯了,但是如何經營治理,要看他們自己,周王室不會提供給他們太多的幫助。
他們最開始掌控的不過是都城周圍的那一小片地方,比起國家,不如說是城邦,慢慢的開墾荒地,慢慢的建設聚居點,隨著時間推移,交通改善,人口增加,技術增長,情況才有了改變。
數十年百餘年之後,政府傳遞政令和軍隊行軍的速度變快,那些諸侯國才慢慢站穩腳跟,教化同化當地人,使之成為華夏族人,增加人口,增加生產力,修繕道路,再繼續擴大直接管轄地。
如此,從一個城邦漸漸擴大到幾座城池,從十數萬人變成數十萬人,名義上的國土才真正變成王土,春秋戰國的霸主國才漸漸成型,有了規模,那些土地才真正歸入華夏。
那期間發生了多少戰爭,多少次流血衝突,多少異族被消滅,被征服,被同化,多少華夏族人又在開拓的過程中喪生,那些城池是如何建立的,道路是如何修繕的,運河,水利又是如何建成的,都在那數百年之中了。”
郭鵬一番解釋,曹蘭才明白了分封到底是怎麼個分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這樣說的話,後來周王室不能控製諸侯國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分封既然如此有效的話,怎麼會發生後來的情況呢?”
曹蘭繼續看著郭鵬。
郭鵬歎了口氣。
“世上哪有完美的製度呢?隻有對當下最合適而已,可是天下在不斷地變動,一切都在發生改變,若不能與時俱進,就注定會被時代所拋棄,周王室就是如此被拋棄的。
分封製一開始是很好的,幫助華夏從關中擴張到了黃河下遊,還在蜀中,在河北,在江南都建立了領地,各諸侯國人口日漸增多,國土日漸增大,也漸漸有了爭霸之力。
我認為,至遲在厲王宣王時,周王室就該著手削藩了,當時分封已近二百年,各諸侯國無論是人口還是財政亦或是兵力,都已經具有相當規模。
而且天下交通也發生巨大改變,周王室但凡有有識之士,都該意識到各諸侯國擺脫控製隻是時間問題,但是周王室沒有。
宣王白白浪費了大好時機,以至於幽王死於申國和戎族之手,烽火戲諸侯是謊言,一個被諸侯國捧起來的周王,難道能製衡諸侯國嗎?
平王已經沒有統治根基了,所以說,這是當年武王分封所沒有預料到的事情,而那時已經過去數百年了,難道是武王的錯嗎?”
曹蘭默默點頭。
“這當然不是武王的錯。”
“阿蘭,數百年之後的事情,誰能預料到?武王能嗎?薑尚能嗎?他們都不能,他們是當時最厲害的精英,他們隻能做到在當時來說最好的選擇,對當時最有利也是最合適的選擇,他們沒有做錯。
後人沒有與時俱進的眼光,沒有打破祖宗成法的勇氣和睿智,沒能改天換地讓製度變更使國家煥發生機,這是後人的無能,而不是先人的錯。”
曹蘭看著郭鵬。
“所以,對現在的我們來說,也有最好的選擇?”
郭鵬點了點頭。
“這幾年閒暇時,我認真研究了郡縣和分封,把那一千多年的曆史都捋了一遍,然後我意識到,郡縣利於統治,分封利於開拓,各自有各自的優點,也有各自的缺點。
郡縣製非常利於皇帝治理天下,但是不便於開疆拓土,一旦天下統一了,地方官吏的權力在郡縣製之下就會受到極大的製衡,無法掌握全部的權力,事事都會受到掣肘,他們無法繼續開拓。
分封製就不一樣,軍政財大權都在封國國君手裡,他不需要中央的允許就能主動出兵,會節省很多時間,從當地出發向外開拓,他充滿了開拓性和自主性,這方麵的優勢就特彆大。
但是同樣的,分封的問題就在於地方權力過重,太容易和中央爭奪權力,引發地方和中央的矛盾,時間短還好,時間一長,就會引發國家分裂,而這,是立業之主看不到的。”
感覺郭鵬說的很有道理,曹蘭點了點頭。
“所以才有戰國七雄的爭霸?”
“對,就是因為分封,才有了戰國七雄的合縱連橫和爭霸。”
郭鵬開口道:“之前我相對於漢帝來說,實際上就是分封諸侯,中央不能牽製我,不能命令我,我一門心思想著統一,可是立國以後就不一樣了,為了國家穩定,郡縣製是必須的。
沒有分封國君的權力,地方官員隻能墨守成規,保境安民,無法對外開拓,所以郡縣本身就是為了統治而不是為了開拓而設計的,為的就是統治,而非進取,分封製就不一樣了,為的就是開拓。”
曹蘭覺得自己聽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但是既然如此,又該在什麼地方設立封國呢?如果在江南……或者遼東?”
“不行,必須在咱們不能控製住的地方設立封國。”
郭鵬搖了搖頭,開口道:“咱們魏國很大,很強,人口很多,交通便利,國家政令從洛陽可以傳達到任何一個角落,儘管如此,以我們如今的狀況,可以掌控的國土麵積也是有極限的。
我以為,向東能把平州設置郡縣予以掌控,向南能把交州設置郡縣予以掌控,那對我們而言,至少在百年內,向東和向南兩個方向上都是極限了,無法繼續對外擴張,無法設置郡縣有效統治。
政令和軍隊的抵達需要時間,這個時間一旦超過了某個極限,政令就失去了效果,軍隊就不能及時平定叛亂和禍事,如此一來,咱們在當地的統治就會崩潰,得不償失。”
“是這樣嗎?”
曹蘭不懂政務,眨巴著眼睛看著郭鵬。
郭鵬緩緩點頭。
“對,用郡縣來統治是有極限的,無法無限的擴張,我派人算過,推演過,這個極限,大概就是三個月的時間,從洛陽出發的軍隊和政令三個月能抵達的最遠地方,就是這個極限。
超過這個極限,我再強,軍隊再多,也無法統治,除非交通發生飛躍,所以我就在想,我要把這個極限找到,然後,把咱們的孩子送到極限之外,在那個地方給他們封國,讓他們自己對外開拓,自己進取。
如此一來,在魏國做皇帝的阿瑾不會受到分封出去的孩子們的威脅,分封出去的孩子們的進取也不會受到魏國國內的鉗製,雙方互相無法實質性乾擾,或許,這是唯一的辦法。”
“那麼遠的地方嗎?”
曹蘭似乎有點舍不得:“那孩子們不是永遠也回不了家了嗎?”
“必須要那麼遠,甚至還要更遠一點,為子孫後代考慮,他們彼此之間最好不要有利益的衝突,如此才能更長遠的發展。”
郭鵬緩緩開口道:“當年劉邦要是有機會有實力,把目光放到外麵,把漢室諸王分封到草原上,分封到西域,分封到交州以南,分封到遼東,或許如今,漢室又會是另外一種局麵。
分封出去的孩子們若能打開局麵,占領當地,也算是魏國的藩屬國,出去的是咱們魏國人,代表的也是魏國,傳承的是華夏法統,帶過去的也是咱們的教化,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開疆拓土嗎?”
曹蘭忽然覺得郭鵬說的很有道理。
“另一種開疆拓土……”
“對,另一種開疆拓土,當年周王室或許也是這樣的想法,當年周王室所能控製的疆域,也就是關中和黃河流域一帶,其他的地方根本控製不了。
正是因為分封諸國出去,才把河北,才把中原,才把一部分的江南給控製住了,那些諸侯都是華夏人,帶去的官員兵卒也是華夏人。
落地生根發展壯大之後,建立起來的不同國彆實際上也是華夏,把原先不屬於華夏的土地變成了華夏的土地,有周八百年,也是八百年的分封開拓史,為今日奠定了基礎。
而我要做的也是如此,把孩子們分封到我所能掌控的土地的極限之外,在那裡給他們封邦建國,給他們一些官吏和軍隊,讓他們帶走一些願意跟從的民眾,讓他們去發展,去開拓,去建立新的國家。”
郭鵬深吸了一口氣:“我的孩子,不該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