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拉蒂知道自己同來思力的婚姻不可能取消之後,她抽了一天從高關莊回到家。這是六月第一個周日,她準備下山到磨坊去。我們當時在為一個姑母服喪,所以她穿著一身品質上乘的黑絲衣服,戴了一頂裝飾著長羽的帽子。當我看到她雪白的雙手、胳膊緊緊裹在長長的黑色袖子裡麵,我深深感受到身為一個兄長的愛,想要保護她、寵溺她。這天天氣晴朗,有點小風。在屋裡時還是很暖和的,可是到了戶外,風就不太溫柔了。時不時地能看到大團大團、陰影處是蒼藍色的白雲,慢悠悠地沿著天路行進著;它的前端已經跑到了遠處,看著小小的,經過我們頭頂時灑下一片陰暗,讓人渾身一涼,我們看著那雲影爬過水麵、林子和山頂。這些威嚴的雲團一整天都沿著同一條路線前進著,從南方的海港飄到北天的荒蕪,追逐著迅捷的野雁。小溪潺潺地吟唱,隻在個彆地方停下來同隱秘處的樹叢私語兩句,接著又哼唱著另一首歌繼續上路。農場換上了安息日的裝飾。家禽在院子裡安靜地啄著食物。偶爾,會有一陣驟起、嬉鬨的小風穿過院子,將裝飾弄得嘩啦啦作響,叫家禽很是討厭。豬都在太陽底下熟睡,因為過於舒坦時不時會低低地哼哼兩聲。我看見一隻鬆鼠飛快爬下遍布苔蘚的花園牆壁,又竄上金鏈花樹,緊貼在一根樹枝上,認真聽著什麼。突然,它吱吱地叫著跑掉了。捷普也突然狂吠起來,我很快讓它安靜下來。我猜,一定是因為它不常見拉蒂穿黑色的衣服,所以嚇到了。我們靜悄悄地走進廚房。塞克斯頓太太正將用法蘭絨包好的一隻小雞仔放到火爐旁溫暖的架子上,好讓它恢複生氣,它看起來非常虛弱。喬治正在睡覺,他的頭枕著胳膊趴在桌上。父親也在沙發上睡覺,他睡得很香、很舒服。艾米莉跑上了樓梯,應該是去換衣服了。“他昨晚很晚才回來——一直待在公羊酒館。”母親看著喬治對我們耳語,聲音並不很小,“可他五點鐘就起來了,都沒有睡夠。”她轉過身看看雞仔們,又繼續耳語道:“它們還沒孵出來母親就離開了它們,所以我們一直把它們放在這上麵。這隻還有點弱,我以為可以讓它熱乎起來。”她笑道,眉頭卻皺了皺,帶著一絲不讚同的意味。八九隻嫩黃色、毛茸茸的小家夥在架子的圍欄裡啾啾叫著,扭打成一團。拉蒂彎下身去碰觸它們;小雞仔都很溫馴,在她的手指間跑來跑去。突然,喬治的母親大叫了一聲,衝到火堆旁。一陣焦味傳來。一隻小雞仔掉進了火堆裡,在火舌中發出微弱的喘息。父親從沙發上蹦起來。喬治雙眼圓睜地坐了起來。拉蒂也低低驚叫,身子止不住地戰栗。特雷普竄來竄去,不停狂吠。屋裡很快聞到一陣肉香。 “第一隻去了。”母親道,帶著有點奇怪的微笑。我聽著也笑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父親激動地問。“一隻雞仔跑到火堆裡去了。我本來把它放在架子上讓它暖和起來的。”他妻子解釋道。“天呀!想不到會出這種事!”他道,腦袋還耷拉著,顯然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掙紮。喬治坐在桌邊,對我們淡淡地微笑,他整個人也是迷迷瞪瞪的,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的胸口還靠著桌沿,用惺忪的黑眼睛看著拉蒂,對她淺淡地笑著。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襯衫領口處沒有扣。接著,他緩慢地站起來——椅子被推開,發出好大的噪音——手臂高舉過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哦——”他將高舉的雙臂垂落在身體兩側,“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我想過來看看你——以後也沒有多少機會了。”拉蒂道,她轉過身,接著又望向他。“是啊,我估計會是這樣。”他道,之後便陷入了沉默。接下來有一陣子沒有人講話,然後母親開始問起來思力,並將對話維持到艾米莉下樓。艾米莉雙頰紅潤、麵帶微笑,看著挺搞笑。“你們要出去嗎?”她道:“有兩三個知更鳥的窩,還有斯平克鳥的——”“我想我就不戴帽子了。”拉蒂說著將帽子解下來,等頭上沒了束縛又晃了晃頭發。塞克斯頓太太堅持讓她戴條長長的白色真絲圍巾。艾米莉也用一條絲巾把頭發包裹起來,看著很漂亮。喬治也和我們一起出了門,他沒穿外套,也沒戴帽子,馬甲的扣子全都敞著。我們走過果園,走過老橋,到了一個下坡處,往下走就能到低處的一個池塘,路邊滿是蕁麻,還零零星星地散落著一兩叢榛子樹。蕁麻叢裡可以看到鏽蝕了的老鍋子,還有些粗糙的舊陶器露了出來。我們還看到了一隻裹著厚厚鳥糞的廢舊水壺。艾米莉俯下身查看,其他人也都往裡張望。裡麵有幾隻知更鳥,黃色的喙張得老大,我都擔心它們再也閉不上了。這些毛都沒長出來的雛鳥傻乎乎、卻無比自信地衝我們討要食物,它們中間還有三隻蛋。“它們看著就像幾個往屋子外麵張望的愛爾蘭小孩。”艾米莉道,他們一家子都喜歡使用這種特彆浪漫的比喻。我們又繼續走到一個空罐頭邊上,蓋子是開著的,裡麵也是個鳥窩,很是溫暖舒適,也非常乾淨,裡麵有六隻蛋,都緊緊地貼在一起。“多溫暖啊!”拉蒂碰了碰它們,“你都能感受到鳥媽媽胸脯的溫度。”喬治試著將手伸進去,可是空間實在太過狹小。他們倆望著彼此的眼睛,笑了。“你都會想是不是鳥爸爸的胸脯把它們染成紅色的。”艾米莉道。走到果園那邊時我們看到三棵樹下分彆放著一大堆彩色的瓶瓶罐罐。“看,”艾米莉道:“那就是孩子們的小房子。你都不知道我們茉莉是怎麼拿到薩姆那些小寶貝的——這個口甜舌滑的小騙子!”那一對兒又笑著對視了一眼。走到池塘那邊,閃耀的陽光直直射下來,我們四麵環視,密密麻麻的玉米葉溫柔地治愈了山巒**出的紅色胸懷。雲雀在我們的頭頂飛舞。我們三三兩兩地穿過草地,在一大片靜止的碧色中嫩黃的野櫻草像泡沫一般漂浮著,閃著光。我們一邊走,我們的影子也驅趕開了陽光,拂過草地上的花朵。空氣中隱約飄**著百花的芬芳。“看那些野櫻草啊,都在歡笑著晃著身子呢!”艾米莉道,她猛地轉回頭,黑色的大眼睛隔著搖曳的紗巾閃閃發亮。拉蒂走在前麵,黑色的身影輕快地略過長草,時而彎腰嗅著花香,俯向地麵的樣子像極了一身黑紗、重獲自由的普西芬尼。喬治離她不遠,正在草叢裡搜索著什麼。漸漸地,好似完全無意識地,她離他越來越近。等她俯下身拾起幾支小小的草花——再一抬頭,立刻驚喜地笑了:原來他離她這麼近。“啊!”她道:“我還以為世界上隻剩下我一個了呢。多麼壯麗的世界啊,真好!”“就像伊甸園草地上的夏娃——亞當的影子投在草葉上。”我道。“不,才不是亞當呢。”她申明,輕輕皺皺眉,又笑了。“當你能夠擁有整整一大片的野櫻草,”艾米莉對我道:“誰還會願意要滿大街的金子!快看南麵陽光照到的樹籬底部!那麼一大條熠熠閃光的金鳳花。”“那些猶太人可是最喜歡這些醃臢的阿堵物了——他們甚至用它造出了天堂呢!”拉蒂哈哈樂道,之後轉向喬治,“你情願我們都生長在野地裡是不是?哦快看,就像野鴿子,或是雲雀,或是——哎,看呀,黑頭鷗。你難道不喜歡在風中飛翔、盤旋、閃亮,以及求偶嗎?”她抬起眼,顫聲問。他臉紅了,俯下身去。“瞧,”他道:“有個雲雀窩。”這裡曾經被馬匹踏過,柔軟的草裡留著一個蹄印。現在,雲雀把這凹處弄得更圓、更軟,下了三隻深棕色的蛋。拉蒂坐下,傾過身仔細端詳,喬治彎著腰懸在她的上方。風兒拂過花兒的小腦袋,探頭看看幼小的褐色花蕾,又歡快地離開了。大朵的雲團借著投下的陰影傳下訊息,又通過灑下的雨滴碰觸它們。“我希望,”她道:“我希望我們能像這樣自由。要是我們也能這樣把所有東西都安全地藏在地裡麵某個小小的地方,是不是也能像這些雲雀一樣的快樂?”“我不覺得,”他道:“有什麼不可以的。”“可是我不行——你知道我們不可以。”她目光嚴厲地射向他。“為什麼不行?”他問。“你知道我們不行,你跟我一樣清楚!”她的整個靈魂都在向他質問。“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她補充了一句。他垂下頭。他很害怕,不敢抗爭,也不敢逼著自己去為她做決定。她轉身,踢著花兒向前走。他拾起她留在窩旁的花——花上還殘留著她手的餘溫——跟在她的身後。她一直走到草地的邊上,白色圍巾長長的一端在身前飄著。她朝著風吹來的方向後仰著身體,這時他跟了上來。“你不要你的花了嗎?”他謙卑地問道。“不要了,謝謝。到家時它們肯定都死了。扔了吧。你拿著花的樣子看著很可笑。”他照她說的把花扔了。他們走到樹籬邊上。一棵山查子樹在天空的湛藍色中開出了花。“你可以給我摘點那個花,”她道,之後又突兀地補充:“我自己夠不到。”她說著話,手往上伸,拽了幾根粉色白色的嫩枝,彆到了自己的衣服上。“好看嗎?”她問,緊接著又諷刺地笑了,指著幾朵花,“美麗、粉粉的花瓣、嫩黃的雄蕊,還有如同做著甜蜜承諾的雙唇一般的花蕾。”她停住,看著他,似笑非笑。接著,她指著花朵下方的子房,道:“最後就有了——山查子!”她還在看著他,微笑。他無言以對。於是他們一直走到籬笆處,翻過籬笆就是雜木林。她爬到最上麵的欄杆上,抓著一根橡樹樹枝穩住身子,然後,她由著他把自己抱了下去。“啊!”她道:“你喜歡向我顯示自己有多麼強壯——如假包換的參孫[1]。”她嘴裡譏嘲,卻用眼神示意他挽住自己的胳膊。我們走進了這片黑色白楊樹的雜木林。林子邊上是一棵榆樹,樹上無數的黑色圓點翹得高高地直指明亮的天空,還有很多綠色、一簇一簇層層疊疊的榆錢。“瞧這棵榆樹,”她道:“你簡直要以為樹上都是葉子,是不是?你知道為什麼榆樹有這麼多果實嗎?”“不。”他隻說了一個字,但字尾卻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絲疑問。“因為它自己的食物都打了水漂了。不,它快死了,所以用儘所有的力氣,在枝頭掛上最後一次的果實。明年它就會死掉。如果你還在這裡,可以來看看。看到那邊的藤蔓了嗎?這麼柔軟光滑,細小的須子卻插進了榆樹的喉嚨裡。你瞧,樹木知道如何死去,我們卻不知道。”她的喜怒無常令他備受折磨。她心裡充滿著對感情的深深困惑,就想叫他也不好過。“如果我們也是被藤纏上的樹——而不是可以自由活動的人類,我們也應該擁抱自己短暫的生命,是不是?”“我想是的。”“比方說你。想象一下你會犧牲自己——為了子女——這會讓你想到叔本華[2]對吧?——為了子女,或愛情,或任何東西而犧牲自己。”他沒有搭腔,她的思路對於他而言過於跳脫了。他們繼續在白楊樹下穿行,樹枝垂下一串串綠色的果子,懸在他們上方。樹木間有塊空地,上麵開著一叢叢的藍鈴花。地上趴著一隻野鴿,翅膀半張著。拉蒂俯身將它捧了起來,看見它的眼睛破了,正在流血。她摸了摸它的胸腹,揉揉它喉頭處的一抹暗淡的紅色。“它打架了。”他道。“為什麼?因為求偶嗎?”她看著他問。“我不知道。”他回答。“很冷,它全身冷冰冰的,哪怕有這麼多羽毛!我想某隻母鴿子肯定很高興有雄鴿為它打架,成為其中某隻的戰利品——特彆是成為自己心上鴿的戰利品。看著它們為自己打架準保特彆有趣,你覺得呢?”她的折磨還在繼續。“爪子散開了——是從枝頭上掉下來摔死的。”他回答。“啊,可憐的小東西。受傷了,隻能坐著等死,看著彆的鴿子獲得勝利。你覺得生活是不是很殘忍,喬治?而且,愛情是其中最殘忍的?”她柔軟、悲傷的語調叫他心疼,他隻能苦澀地笑笑。“我把它埋了吧,這是個愛情戰役中的失敗者。不過,還是可以給它做個漂亮的墳墓。”她在黑色的泥土裡挖了一個洞,摘了一把藍鈴花,扔在死鳥的身上,又填上土,雪白的雙手在黑土上壓了壓。“好了,”她雙手拍拍,把土拍掉,“埋好了。走吧。”他跟在她後麵,心裡情緒翻騰,所以一言不發。雜木林到了儘頭;蕨類植物靜靜地舒展著身體,藍鈴花簇擁在一起,藍色的須子彼此糾纏著。在一片更大的空地上,盛放的勿忘我構成了一片星雲,犬堇菜繪出了暗紫的底色,櫻草花則成為夜空之中一個個的星球。樹下車葉草稀稀落落地生長著,新割下的乾草散發出甘甜的氣息,將周圍的空氣都染上了一層香味。在一段潮濕的田埂上,虎耳草形成了某些圖案,這些草葉上好像是被蝸牛爬過留下了黏液,閃耀著醜惡的光澤。喬治和拉蒂碾碎了酢漿草帶著豎紋的葉子,踩裂了絲滑的苔蘚。可是,就算他們碾碎了什麼、踩裂了什麼,於他們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越過雜木林的欄杆就到了山邊,那裡四散生長著古老的荊棘叢,裡麵小小的灰色苔蘚上長著些紅色的小球,很難讓人注意到。可是那又何妨,畢竟這些紅色的大蘋果都是從樹上晃下來的,隻能放著慢慢腐爛。“如果我是個男人,”拉蒂道:“我就會去西邊,無拘無束地生活。我會喜歡那種日子的。”她從頭上把圍巾解下來,讓它隨風飄揚;因為剛剛爬過山,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潮,風兒吹散了她的卷發,讓它閃著光,波浪一般地起伏不止。“可你並不是男人。”他看著她,口氣裡帶了些許的苦澀。“是啊,”她笑道:“可如果我是,我會有大成就。哦,為什麼我不能恣意妄為呢!”“你現在不是嗎?”“哦,那樣我就不會特彆渴望了——一旦我得償所願。所以,如果我能任性妄為,我會希望某人將這種任性的權利從我這裡奪走。”她扭回頭,斜著眼瞧他,飛揚閃亮的長發間響起了她的笑聲。他們來到了養狗場。她坐在巨大的石頭水槽的邊沿上,手伸到水裡輕輕地晃動著,就像清澈池水底下盛開的花。“我喜歡看自己在水裡的樣子。”她道:“我不是說在水麵上,納西索斯——不過,如果能到西部去生活,我會想要個屬於我的小湖泊,可以自由地舒展四肢在水裡遊泳。”“你很擅長遊泳?”他問。“還可以。”“我可以跟你比賽——在你的小湖泊裡。”她咯咯地笑了,把手從水裡抽出來,看著清透的水滴從手上流下。然後,她突然抬起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她望向山穀的另一側,看到了磨坊的紅色屋頂。“特洛伊啊,特洛伊,命中注定的不公判決,他的異域女人,把特洛伊變成了一片廢墟——”[3]“那是什麼?”他問。“沒什麼。”“那水槽是私人所有的。”一把乾癟的、跟黑頭鷗的叫聲一樣尖的聲音叫道。我們都嚇了一跳,隻見差不多十碼開外,一個高高的、蓄著黑色胡子的男人正看著我們,又緊張地撇開了視線,整個人顯得手足無措,很不自在。“是嗎?”拉蒂道,看了看還濕乎乎的手,拿出一條手帕用一角擦乾了手。“你們不能在這亂搞。”男人繼續用他尖細、仿佛雙簧管的聲音道。接著他又撇開臉,淺灰色的眼睛四處巡視著四野。等他鼓足勇氣,又轉回頭來看著我們,眼睛仍躲閃著,卻繼續審視著我們。他迅速走了幾步,接著彎著脖子朝山穀裡麵看,又匆忙向另一個方向走了幾碼,停下來再次抻著脖子四處張望。之後他走進了屋裡。“他假裝在找什麼人,”拉蒂道:“因為他擔心我們會認為他出來僅僅是為了盯著我們。”大家都笑了。突然,門邊出現了一個女人,她跟聲音尖細的男人一樣有雙色素淡薄的眼睛。“你也會得布萊特氏病[4]的——坐在那種潮濕的石頭上。”她對拉蒂道,拉蒂立刻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我當然知道,”尖細聲音的女人繼續道:“我母親就是得這種病死的。”“是嘛。”拉蒂低聲道:“很抱歉。”“是啊。”女人繼續道:“你應該小心點。你是斯特利磨坊農場的人?”她突然問到喬治,帶著嚴厲的指責審視他。他應下了這份責難。“你們要離開了,是嗎?”喬治也承認了。“哼!我們總得有幾個鄰居嘛,孤零零地過了太久了。我估計你應該認識之前住在這裡的人。”喬治簡短地應了是。“一群邋遢鬼,她肯定是個邋遢婆娘。你們隻要看看這些鐵柵欄就知道了。”“是的,”拉蒂道:“我見過。”“嘖,這臟勁!不過,進來吧,進來,讓你們看看什麼叫大變樣。”出於好奇,兩個人進了屋子。廚房的確是不一樣了。非常的乾淨,閃閃發亮,又因為沙發的防塵罩和每個椅墊子都用了明亮的紅色棉布,因此顯得很是溫暖。不幸的是,這種美好的感覺都被綠色跟黃色的椅套、隨處可見的紙花和羊毛織花破壞了;羊毛織花裝了三個盒子,牆上的四把扇子上也縫滿了綠色和黃色的褶皺紙,還裝飾以黃色的紙玫瑰、紙康乃馨、紙海芋百合和紙罌粟;牆上還放置了好幾個小口袋,都裝滿了紙花——而明明外麵的林子裡都是正在盛放的鮮花。“是啊,”拉蒂道:“確實是大變樣。”女人非常自得,四周看了一圈。黑色胡子的男人從《基督先驅報》後麵探出頭來——那些長長的正在烏拉作響的大喇叭![5]——又縮了回去。女人的視線射向他的煙鬥,煙鬥被他放在架子上一張報紙上麵,她卻想象著裡麵會掉出煙灰來。然後她看到了什麼東西——抑或是些灰塵——在壁爐上。“那裡!”她尖叫:“我就知道。簡直不能一秒鐘不看著他!我光是燒木頭還不夠累的是不是,他肯定是戳了、戳了——”“我就從欄杆塞了一小塊進去。”報紙後傳來男人尖細的抗議。“塞了一小塊?!”她帶著濃濃的冷笑重複道,抓起撥火的鐵棒戳到報紙上方,“那你管這個叫什麼?!竟敢坐在那兒當著外人胡扯——”喬治跟拉蒂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快步遠離了這座房子。遠遠回望,拉蒂看見那女人正在他們走後擦拭著門口,不由笑了。喬治從褲口袋裡拉出懷表,已經三點半了。“你看時間做什麼?”她問。“梅格要過來喝茶。”他回答。她沒有再開口,兩個人慢慢地往前走。當他們走到山腰處,往下望著磨坊和磨坊池塘時,她道:“我就不跟你下去了,我要回家。”“不下來喝杯茶?”他高聲道,聲音裡既有不滿也有詫異,“怎麼,難道他們還會說什麼不成?”“不是,我不下去了,就讓我說聲再見吧。你還記得歐律狄刻是怎麼再次墜入地獄[6]的嗎?”“可——”他語結,“你得下來喝茶,不然我要怎麼跟他們說?你為什麼不來?”她引用維吉爾[7]的兩句拉丁語詩歌作為回答。看著他,她對他的手足無措充滿了憐惜,卻還是非常輕柔、非常溫和地給了他最後一刀:“這樣對梅格不公平。”他站在那裡瞪著她,臉上血色儘褪,隻剩下曬出來的灰褐色;他的眼睛、家族遺傳黑色的、此刻盛滿了不自信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幽黑,因為無助的痛苦而微微放大。看到他這副樣子,她的心裡是無儘的憐惜。因為那份求而不得她都想放聲大叫。“我們去林子裡待幾分鐘好嗎?”她的聲音低沉、顫抖。兩個人走向了旁邊的林子。林子樹木參天,很是溫暖。沿著騎馬道,勿忘我都長到一個人的膝蓋那麼高了,它們舒展著身體,在遠處熠熠發光,就好像夜空當中的銀河。兩人避開了長滿高大野花的小路,走進了藍鈴花叢,穿過密密匝匝的花朵和蕨類植物,一直走到一棵橡樹邊,這棵橡樹倒在幾棵榛樹之間。他們在這裡坐下,身影被樹木半遮半掩的。身邊的風信子有的結出了累累的紫色花朵,嬌羞地低垂著頭;有的則蒼白地直立著,就好像還未成熟的紫玉米穗。好大一群蜜蜂在紫色的花海中盤旋上下,僅僅是看到這麼一大片藍色就已經足夠它們沉醉不已。它們歡愉調皮的嗡嗡聲在頭頂呼呼的風聲中依然清晰可辨。隻是看著它們鬨哄哄地一會兒貼在一起,一會兒又翻滾著盤旋向上,都能讓人從靈魂深處獲得一種滿足感。一株薔薇色的石竹花被陽光照射,花瓣都熠熠生輝。一棵榆樹將一陣肉色的葉片雨灑落到他們身上。“若是真有農牧之神或者樹神該多好啊!”她輕聲歎道,轉頭看向他,讓他的悲苦到底消退了些許。她將他的帽子從頭上摘掉,揉了揉他的頭發,道:“若你是牧神,我會用雪球花裝飾你的頭發,將你扮成巴克斯的模樣。”她將雙手貼放在他膝頭,仰望著天空。天空映襯著林間這一大片紫色的花海倒顯得顏色淺淡、發綠。雲團堆積得高高的,像一座座的高塔,不知是什麼讓它們看起來居然有了一種美感,令它們在風中也能穩穩地立著。雲團飄過,淡藍綠色的天空重又變得清澈。“看,”她道:“我們被困在了由樹枝和綠色花蕾織就的大網中間。如果我們可以禦風飛揚該有多好!不過,我又很高興我們無法飛翔。”她突然轉向他,接著又突兀地將自己的手遞給他,他用雙手緊緊握著這雙小手。“我很高興我們被網住了。若是可以乘風而去——啊!”她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奇怪的笑聲,又屏住了呼吸。“看呀!”她道:“一座宮殿!白楊樹乾仿佛年輕女子的臂膀,榆樹為支柱,山毛櫸巨大的、鋼鐵般的樹身既是房梁,又是支柱上的裝飾,它們高聳著,為我們撐起了一頂巨大的繡花頂棚,這頂棚的每一經每一緯都回**著為我們奏響的音樂;那些繡在頂棚上麵的小鳥正在高歌;榛子樹叢在我們周圍灑下綠色的果實,忍冬傾身贈給我們香氣繚繞。看那麼一大叢的藍鈴花,那是為了我們而盛放的!你聽,這隻小蜜蜂,它也在風琴的伴奏下歡唱,可不是因為我們才如此的欣喜若狂!”她看著他,眼中湧起了淚花,唇邊浮現出一朵小小的、迷人的、卻又哀傷的微笑,久久不褪。他臉色慘白,不敢回應她的目光。她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心,輕輕地靠在他身上。他仿佛出了神一般,看著一隻年輕的胸脯一片雪白的畫眉鳥蹦蹦跳跳來到近前,那雙閃亮的小眼睛快速地瞟向他們。“雲又開始飄動了。”拉蒂道。“瞧啊,那像不像一張臉,直直地望向天空;那嘴唇是張開的,他在告訴我們什麼。現在形狀改變了,它要飄走了,快,我們也得離開。”“不!”他叫道:“彆走,不要離開!”一腔柔情讓她無比冷靜。她的聲音裡透著強自壓抑的悲傷與認命。“不行啊,親愛的,不行。我倆的命運之線已經不再糾纏,它們早已如遊絲一般各自飄**開去;你沒能伸出手抓住我的命線,將它同你的編織到一起。現在另一隻手抓住了它,我的命運已經被彆人纏住,我再也無法扯斷、無法解開,我辦不到,我太弱了。再說,你的命線也早就同彆人的緊緊糾纏到一起,難道你能掙脫開來嗎?”“告訴我要怎麼做!是的,隻要你告訴我。”“我不能告訴你,所以,放手吧。”“不要,拉蒂,”他哀求著她,聲音裡滿是恐懼與謙卑。“不要,拉蒂,彆走。我要拿我的人生怎麼辦?再不會有人像我一樣愛你——且我又該如何安放對你的愛情?憎恨它、懼怕它,隻因它對我而言過於深重嗎?”她轉頭充滿感激地吻了吻他。他將她緊緊摟入懷中,長久地深情地擁抱著她,兩個人的嘴唇貼在一起。最後她被吻得精疲力竭,隻好待在他懷裡,等他累得再也無法困住她。他的全身都在顫抖。“可憐的梅格!”她喃喃自語,聲音呆板,她的感覺都開始模糊了。他瑟縮了,手臂環住她的力道也鬆懈下來。她掙開他的胳膊,還有些怔愣地從他身邊站起身,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沮喪萬分,卻無力反對。茶已經端上桌子至少半個小時了,他們倆還沒出現,於是我出去找他們。等找到喬治時,他正倚在山腳下的門柱上,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曬成褐色的皮膚呈現出鉛灰色,整個人好像病了好幾個禮拜一般形容枯槁。“到底怎麼了?”我問:“拉蒂呢?”“她回家了。”他回答,繼而因為自己的聲音和話中的意思,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為什麼?”我充滿戒備地問。他看著我,仿佛在說“你說什麼?我什麼都聽不見!”“為什麼?”我堅持要得到一個答案。“我不知道。”他答道。“他們都在等你倆喝茶。”我道。他聽見了,卻毫不在意。“來吧,”我重複道:“梅格也來了,大家都在等你喝茶呢。”“我不想見他們任何一個。”他道。我等了一兩分鐘。他突然劇烈地乾嘔起來。“我那熾熱的情欲,肆意生長,難以平息。”[8]我暗暗在心裡默誦。等那陣乾嘔過後,他從門柱上直起身子,全身戰栗,神色慘淡,眼瞼重重地耷拉著。他看著我,露出一抹微弱、病態的笑容。“走吧,去閣樓上躺躺。”我道:“我會跟他們說你這會兒心情不好。”他沒有力氣質疑,乖乖照我說的做了;他全身脫力,原本健壯的身體仿佛一下子垮掉了,走得很慢。我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覺得他現在這般虛弱的模樣簡直有點滑稽。我們走進穀倉,沒有被任何人看到,我看著他爬著梯子上到閣樓裡。然後走進屋裡通知其他人。我告訴他們拉蒂答應了要去高關莊喝茶,喬治現在情緒不佳,準備在穀倉裡待會兒,等這陣子過去,他之前情況很嚴重。這頓茶喝得殊無樂趣。梅格一臉心事,顯得很不自在;父親一直跟她說話,引著她開口;母親則對她不怎麼上心。“我不明白,”母親道:“他很少生病——我記憶中幾乎從來沒有過!你確定不嚴重嗎,西利爾?怎麼會出這種事——正好是梅格過來的時候,恰好是梅格過來——”大約六點半時我起身去找他,以便寬他母親跟心上人的心。我快到的時候吹了聲口哨,告訴他我來了。他躺在角落裡的一堆乾草上,睡著了。帽子被他枕在腦袋下,以便隔開乾草的刺癢。他半蜷著身子,睡得很熟。臉色仍舊非常蒼白,帶著大悲過後慣有的麻木和哀傷。見他並沒有穿外套,我擔心他著涼,便給他蓋上幾隻大口袋,離開了穀倉。為了讓他不受乾擾好好睡覺我幫著父親打掃了牛棚,喂了豬。七點半時梅格必須回家了。她聽到我說“你可以來看他一眼,我會告訴他你來看過”時,非常失望。喬治已經把蓋在身上的口袋掀開了,四肢大張著。眼下他平躺著,手腳攤開,又顯得高大起來,也非常的男人氣。他的嘴巴鬆弛,嘴角跟往常一樣有著平和的紋路。看著他熟睡的樣子,你很容易像看到任何一個睡得無拘無束的人一樣心生暖意。梅格俯身看著他,表情帶著癡迷的愛意跟柔情;看得出她很想撫摸他。這時,他突然伸了個懶腰,睜開了眼睛。她全身打了個激靈。他睡意蒙矓地衝著她笑,喃喃道:“嘿,梅格!”接著我明白他清醒了。他記起了一切,轉過身大大地打了個嗬欠,藏起了自己的臉,繼而又躺著不動了。“好了,梅格,”我悄聲道:“讓他好好睡吧。”“我還是給他蓋點東西吧。”她道,拿起口袋,非常溫柔地搭在他肩頭。直到我將她拖走,他始終一動不動。【注釋】[1] 聖經中有名的大力士。[2] (1788-1860)德國哲學家。[3] 原文此處是拉丁文。引自賀拉斯《奧德賽》第三章,這是天後朱諾的一段話,不公的判決指帕裡斯王子將金蘋果給了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最終導致特洛伊之劫;異域的女人指維納斯送給帕裡斯王子的人間第一美女——海倫。[4] 由英國人布萊特發現的數種腎臟病之一。[5] 該報的報頭圖案。[6] 奧爾弗斯是希臘神話中詩人和音樂家的原型。他的妻子歐律狄刻夭亡後,他攜豎琴闖入地府,用音樂感動了冥王夫婦。他們同意歐律狄刻重返人間,條件是在未離開冥界前奧爾弗斯不可回頭。奧爾弗斯在最後關頭忍不住回頭看了妻子一眼,前功儘棄。歐律狄刻又再次返回冥界。[7] 古羅馬詩人(公元前70-19年)。[8] 原文為拉丁文。語出賀拉斯《頌歌集》。
禁果迷神(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