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坐在雅間裡,嘗了嘗樊樓的炒菜,樊樓裡的炒菜味道雖然不差,但比起寇府的炒菜,仍舊差了一些。
寇季勉為其難的吃了一些。
寇季在雅間裡坐了沒多久,高處恭如同一個老農一樣,雙手捅進了袖口裡,彎著腰進了雅間。
寇季上下打量了一眼高處恭,發現高處恭身上沒有平日裡的那股子貴氣和傲氣,有的隻是一股韶華已逝的遲暮氣息。
高處恭不等寇季邀請,就自顧自的坐到了寇季對麵,抄起了桌上的筷子,也不嫌棄寇季吃過的那些剩飯剩菜,用筷子夾起來就吃。
寇季瞧著高處恭狼吞虎咽的模樣,略微歎了一口氣,他提起酒壺,為高處恭斟上了一杯酒,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高處恭頭也不抬的含糊道:“高家今非昔比,樊樓已經不是我高家的人能涉足的地方了。有人請我到樊樓吃喝,我自然得多吃一點。”
寇季放下了酒壺,坐的端端正正的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高家可沒有瘦死。官家和內廷的兩位相爺,雖然罷黜了你的官爵,但並沒有抄沒高家的錢財。
高家在汴京城內外經營了幾十年,積攢的家財巨萬,豈是區區樊樓能夠比的。
你若是願意,在樊樓周邊建幾座比樊樓更大、更高的酒樓都行。”
“咣當……”
高處恭扔下了筷子,抬頭看著寇季,淡淡的道:“起幾座比樊樓還高的酒樓?再高就要高過皇宮了。我高家可經不起官家和內廷的兩個黑心賊再次折騰了。”
寇季有些意外的道:“你不怨?”
高處恭不鹹不淡的道:“有什麼好怨的?怪隻怪我高處恭沒有眼色,怨不得旁人。我若是稍微有點眼色,就不該去沾染一字交子鋪的份子。
學一學你寇家和曹家多好。
慕、錢、孟三家倒了,看似官家得了最大的好處。
可實際上你寇家和曹家也跟著吃的肚滿腸肥。
曹家吃下了慕、錢、孟三家在汴京城裡的田產和房產,還有鍛鋼作坊的份子。
你寇家吃了慕、錢、孟三家的布匹生意,吃了他們三家遺留下的無數繡樓、無數桑田。
你寇家和曹家,在此次變動中,收獲的錢財,數以千萬計。
我若是儘早的看清形勢,學著你們做事,也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寇季失笑道:“你終於想明白了?”
高處恭撇撇嘴,“想明白了有什麼用,我高家還能回到從前嗎?”
寇季笑道:“那可說不定。”
高處恭打了個哈哈,淡淡的道:“還是不回去的好。經此一役,我算是看明白了。權再高、錢再多,也經不住有些人的一句話。
你三四代人拚命積攢的東西,彆人一句話就能剝奪。
那還積攢東西乾嘛?
現在的高家就挺好,有錢、有權。
但錢不夠多、權不夠大。
也不會遭人惦記。
隻要自己不瞎折騰,平平安安的富貴下去還是很容易的。”
寇季盯著高處恭,幽幽的道:“你已經猜出了我的來意,所以提前開口,將我要說的話,堵回我的腹中?”
高處恭聞言,臉上終於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情緒。
他臉上浮起了一絲譏諷的笑意,道:“我高家已經失勢,你這個官家身邊的紅人,找上了我高家,所謂何事,不是顯而易見嗎?”
寇季點點頭,問道:“所以……你打算拒絕?”
高處恭咬起了牙,沉聲喝道:“你們夠威風,將朝堂上跟你們作對的人,處理了一個乾淨。現在無人可用了,又想起了我們這些被你們處理出朝堂的人。
但我們憑什麼要為你們所用?
你們想用就用,想丟就丟。
我們是什麼,夜壺嗎?”
寇季失笑道:“看來你心裡還是有些怨氣的?”
高處恭也不裝了,他咬牙切齒的道:“一字交子鋪的份子,天大的富貴,你們說拿走就拿走。我身上的官爵,你們說罷黜就罷黜。
但你們有沒有想過,無論是一字交子鋪的份子,還是我身上的官爵,都不是我高家白得來的。
為了一字交子鋪的份子,我高家在朝堂上的人,損失了近六成。
為了我身上的官爵,我高家三代,死了近十六位兒郎。
其中有兩個還是我兒子,我親手送他們上的戰場,又親手迎回了他們的屍骸。”
寇季微微皺起了眉頭。
高處恭盯著寇季,低聲吼道:“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裝可憐。而是為了告訴你們,我高家得到的每一份東西,裡麵都包含著我高家兒郎的血肉。
我高家兒郎用血肉搏回來的東西,你們憑什麼不付出任何代價,就全部拿走。”
寇季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他盯著高處恭沉聲道:“有國才有家。在你眼裡,隻有家,沒有國。國若不安,國若不寧,縱然你家財萬貫又能如何?
你也是親眼見識過亂世的人,應該明白,若是沒有安定的國朝,縱然你權力再大,錢財再多,也隻不過是水上的浮萍。
終有一日,會家破人亡。
曹帥覆滅南唐的時候,你也曾在其帳前擔任傳令官。
南唐的那些文武大臣、富商大賈,在金陵被攻破以後,是什麼下場,你應該看的清清楚楚。”
高處恭陰沉著臉,臉色十分難看。
寇季繼續道:“眼下我大宋雖無內敵,卻有外患。而且還是十分強大的外患。外患不除,你憑什麼享富貴?你不思幫我大宋清除外患,一心隻想趴在我大宋身上喝血,你還有理了?
若有一日,大宋被你們這些人喝空了血,敵人鐵蹄南下的時候,你們拿什麼去抗衡?
你們從大宋身上喝的血,最後還不是成為了敵人的資糧?”
高處恭咬著牙道:“若真有那麼一日,我高家的人,自然會領兵出征,擊潰外敵。”
寇季譏笑道:“自欺欺人有意思?自高帥故去以後,你高家何人能統帥三軍?朝廷雖然數次讓你統帥三軍,可你自己有幾斤幾兩,你心裡很清楚。
依你的才能,統領一軍,就已經撐死了。
昔年太祖立國的時候,帳下將帥之才無數,隨便拎出去一個人,就能扛起一麵大旗。
可他們故去以後,作為後輩的你們呢?
幾十家,數百人,也隻不過出了一個李霸圖一個曹寶臣而已。
其他人,不是整日裡欺男霸女,就是想儘辦法撈錢。
指望你們去抵禦強敵,還不如指望文官的的膝蓋會彎的快一點。
敵人說不定會看在我們恭順的份上,讓我們多活幾年。”
寇季此話,讓高處恭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高處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開口怒吼道:“是朝廷防備著我們武人,是朝廷不用我們武人。”
寇季冷笑了一聲道:“朝廷防備著武人,是防備著武人作亂,不是防備著你們建功立業。朝廷若是真的一點兒機會也沒有給你們,李繼隆和曹瑋又是如何起來的?
折家數代戰死在沙場上,難道是不存在的?
歸根結底,是你們無能,不是朝廷不用你們。
須知,各地的兵馬總管,都是從你們各家走出來的。”
高處恭聽到這話,再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寇季冷哼著繼續道:“你們早已不是朝廷能夠信賴的國之柱石,你們已經變成了朝廷的毒瘤,隻知道從朝廷身上喝血的毒瘤。
你們的存在不僅對朝廷沒有半點好處,反而還是朝廷的大禍害。
朝廷若是不清楚你們,你們遲早將朝廷的兵馬腐蝕乾淨,遲早將朝廷的血喝乾。
你們既然對朝廷無用,朝廷憑什麼還養著你們?
養著你們禍國嗎?”
高處恭氣的渾身哆嗦,“太祖皇帝承諾我們……要我們與國同休……”
寇季冷笑道:“所以你們就儘情的禍國,準備跟大宋一起覆滅嗎?”
高處恭憤怒的盯著寇季。
寇季麵色冷峻的道:“朝廷動手收拾你們,那是你們活該,是你們貪得無厭。朝廷用你們,那是給你們機會。
彆給臉不要臉,總覺得朝廷欠你們的。
江山是你們祖宗共同幫趙氏打下來的不假。
可享福的不隻有趙氏,也有你們。
維護江山社稷安定,為江山謀福,也不止是趙氏的責任,也是你們的責任。
隻想享福,不想作為。
哪有這種好事?
趙氏皇族尚且不能安安穩穩的躲在宮裡享富貴,你們憑什麼想安安穩穩的躲在汴京城裡享富貴。”
說到此處,寇季也顧不得高處恭的臉麵,破口大罵道:“與國同休?你們也配!你們吃喝玩樂用的,皆是民脂民膏,你們有沒有問一問天下的百姓,願不願意讓你們與國同休。”
“夠了!”
高處恭惱羞成怒,拍桌而起,大聲喝斥。
寇季譏笑道:“怎麼……這就惱了?更難聽的話我還沒說出來呢。”
高處恭渾身哆嗦著,想要抽身離去。
寇季見火候差不多了,便從袖子裡拿出了趙禎的手諭,仍在高處恭麵前,冷聲道:“官家仁厚,願意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還給出了優厚的條件,你自己把握。”
高處恭凶狠的瞪了寇季一眼,快速的從桌上拿起了手諭,一目十行的閱讀了一番,然後垂下手,盯著寇季,不屑的道:“說了那麼多,還不是想用我?既然想用我,那就將我高家的東西還回來。”
寇季一愣,盯著高處恭看了許久,然後走到了高處恭身邊,伸手將趙禎的手諭從高處恭手裡抽出來。
“高處恭,你還真是不知死活。”
寇季收其了手諭,盯著高處恭道:“早知道你這麼不知死活,我就應該阻止官家給你機會。”
高處恭冷哼了一聲,咬著牙,仰著頭,沒有說話。
寇季質問道:“此前出兵西域,朝廷要用你,你就要挾了一番朝廷。朝廷迫不得已,隻能派遣我和李昭亮領兵出征。
如今朝廷又要用你,你依舊要挾朝廷。
你真當朝廷非你不可?
又或者說,你覺得朝廷真的那麼好要挾?
你三番五次的要挾朝廷,誰能容下你?
曆朝曆代以來,要挾君王的,誰有好下場?
高家有功於大宋不假,但不代表大宋所有人,都要順著高家的心思做事。
你們終究姓高,不姓趙。”
寇季說完這話,便不再搭理高處恭,背負雙手往外走去。
走到了雅間門口,寇季腳下一頓,背對著高處恭道:“你如此要挾朝廷,滿朝文武,誰會幫你?李家和曹家已經離你而去,你還不知驚醒。
三天之後,你若不死,那就幫高家滿門準備好棺材。”
寇季譏笑道:“與國同休?符家也是與國同休,現在符家在哪兒?”
寇季搖著頭,離開了雅間,獨留下了高處恭一個人留在裡麵。
機會,他已經給高處恭了。
高處恭若是執迷不悟的話,那高家真的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寇季出了樊樓,一路溜達著又進了皇宮。
見到趙禎以後,不等趙禎開口,寇季就將趙禎親手書寫的那一份手諭,放在了趙禎麵前。
趙禎臉色十分難看的道:“高處恭沒答應?”
寇季淡淡的道:“答應倒是答應了,但是官家你開出的條件,高處恭不接受。”
趙禎皺著眉頭道:“他要什麼?”
寇季坦言道:“一字交子鋪的份子……以及他的官爵……”
“放肆!”
趙禎怒不可執的咆哮了一聲。
趙禎指著殿外,憤怒的喊道:“他高處恭還是真的臣子嗎?跟朕講條件,要挾朕?他比朕更像是一個皇帝!”
寇季勸誡道:“官家息怒,臣給了高處恭三天時間,讓他想清楚。”
趙禎惱怒的道:“朕一天也不想給。三番五次的要挾朕,當朕是泥捏的?”
“官家……”
“陳琳?!”
寇季有心勸誡兩句,趙禎卻置之不理,開始大聲的呼喊陳琳。
陳琳在趙禎的呼喊聲中,小跑著進入到了殿內。
趙禎見到了陳琳,惱怒的道:“你死哪兒去了,怎麼才出現?”
陳琳見趙禎在氣頭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開口道:“奴婢有罪,請官家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