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守不住秘密的事情,王曾、李迪二人心裡都很清楚,所以他們聽到寇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不再要求寇季把鍛造新鐵的法子獻給朝廷。
王曾重新把目光挪在了正在耕田的王雲升身上,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鐵料的問題,你不需要擔心。回頭回到了內庭,老夫會連同你祖父,還有李公,三人一起出具一份手書。
屆時,你隻需要拿著手書,去三司庫房裡提鐵料即可。”
寇季沉吟道:“若是李諮阻攔呢?”
王曾收回了目光,落在了寇季身上,淡淡的道:“那他這個三司使,就該換個人做。”
王曾的話說的平淡,卻充滿了毋庸置疑的語氣。
寇季麵帶笑容的點點頭。
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特意的提出鐵料的問題,就是為了讓王曾、李迪、寇準三人出麵,去壓李諮。
有他三人出手,隻要以後的朝堂上不出現大的變故,李諮就永遠也彆想再截斷瑞聖莊上的鐵料買賣。
寇季解決了心頭的麻煩,想起了剛才王曾的話,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了一下,質問道:“為何朝廷不製定一些保守秘密的律法?”
王曾瞥了寇季一眼,長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李迪歎氣道:“朝廷的禁令多不勝數,許多都跟性命有關,可該泄密的,仍舊在泄密,根本攔不住。你越是想護著的秘密,彆人越是想窺探。”
王曾看向寇季,補充道:“皇宮之中尚且沒有秘密可言,你還指望其他?”
寇季皺眉道:“興許是因為懲罰不夠狠?”
李迪搖頭道:“泄露皇宮的秘密,立斬決,還不狠嗎?饒是如此,依然有許多不知死活的人,在不斷的泄露皇宮的秘密。”
寇季沉吟道:“宮裡的秘密,大多是那些宦官泄露的,他們大多人無後,無需在乎性命,更不需要擔心親人被牽連,所以可以肆無忌憚。
可宮外的一些秘密,卻跟宦官們無關。”
王曾、李迪二人齊齊皺起了眉頭,看向了寇季。
李迪沉聲問道:“你想說什麼?”
寇季認真的道:“諸如床弩、重弩等軍械的製作法子被泄露,可跟宦官沒有關係。而是一些官員們,在著書立說的時候,為了確保著出的書的可信度,特地的趕到了各大衙門,親自觀摩,甚至親自插手製作了那些床弩、重弩。
然後回到府上以後,再把這些東西寫到了書裡,發賣出去。
最後傳的天下皆知。”
王曾皺眉道:“你的意思是,朝廷那麼多秘密被傳揚出去,是因為那些官員著書立說的原由?”
寇季攤開手,一臉愕然的道:“這不是很明顯嗎?就拿汴京城裡最有名的哪一本《東京遊記》來說,裡麵詳細的描繪了汴京城內酒肆、腳店、青樓、教坊、學館、衙門等等地方的位置。
除此以外,還有各城門、各水門處駐兵的人數,換崗的時間,隸屬的軍司,十分詳細。”
“隻不過是一本普通的遊記……”
“不不不……那不是一本普通的遊記。”
寇季盯著王曾、李迪二人,認真的道:“若是有一日,有賊人對汴京城有異心,就能借此摸清楚汴京城的兵力部署情況,找出汴京城內兵力的薄弱點……”
王曾、李迪二人聞言,臉色有些難看。
王曾、李迪二人依照寇季所說的細想了一下,發現賊人很容易借著《東京遊記》發現汴京城裡布防的虛實。
可著書立說,已經成了滿朝文武的一種揚名的習慣,也是滿朝文武青史留名的一大途徑。
他們二人也時常著書立說。
甚至,在他們書裡,也寫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滿朝文武,包括他們二人,從來沒有人把著書立說,當成是一個泄密的事情。
滿朝文武在著書立說的時候,也從沒有想過,他們著出的書籍,很有可能泄露大宋重要的秘密。
若不是寇季刻意提起此事,王曾、李迪二人,恐怕都不會往這方麵想。
“我大宋擁兵百萬,拱衛京師的兵馬有數十萬,賊人哪有那麼容易圖謀京師的……”
王曾冷哼了一聲,說道。
寇季臉上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對著王曾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有些事情他沒辦法告訴王曾。
比如,王曾眼中彆人不容易圖謀的京師,會在百年以後,被人攻破。
整個京師,會淪為一片屠宰場。
那些帝王勳貴的陵、墓,會被一一挖開,暴屍荒野。
裡麵的金銀財寶會被洗劫一空。
棺槨會成為賊人們養馬的食槽。
……
王曾盯著寇季臉上的笑容多看了幾眼,心裡突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他在寇季的笑容中,看到了一些無奈。
顯然,寇季不太看好,大宋擁有的百萬兵馬。
“老夫三人回頭會商討一下此事……此事你彆參與,那些官員們鬨起來,可不是你能對付的。”
王曾皺著眉頭,低聲說了一句,不再搭理寇季。
寇季也沒有再湊上去,自討沒趣。
此後,三人再也沒有言語,一直注視著王雲升趕著耕牛在耕田。
由於出宮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午時,所以直到日落西山的時候,王雲升隻耕了四畝的田。
當他大汗淋漓的驅著耕牛,拉著犁具到了趙禎身邊,向趙禎報訊的時候。
趙禎親自扶起了施禮的王雲升,並且用陳琳的拂塵,幫王雲升彈掉了身上沾染上的泥土,又用汗巾,親手幫王雲升擦汗。
王雲升激動的拽著趙禎的手,大聲哭嚎,說出了無數表忠心的話。
“臣等為官家賀!”
寇準領頭,帶著文武大臣們,齊齊向趙禎施禮。
趙禎拉著王雲升,對文武大臣們朗聲道:“自從朕登基以來,收到的祥瑞,不計其數。但唯有王愛卿獻上的祥瑞,才是真的祥瑞。
在朕眼裡,能利國利民的東西,才是算得上是祥瑞。
那些奇珍異獸,獻給了朕,隻會擺在宮裡、藏在內庫內,與國無用,與百姓無用。
算什麼祥瑞?
以後,朝野上下,需要以王愛卿為諫,多多獻上與國、與民有用的東西。
朕一定會不吝賞賜。”
趙禎發表完了感慨。
文武大臣們齊齊躬身應答了一聲。
趙禎又對寇準道:“寇太師,王愛卿,還有工部諸多官員,一起創出了這兩種利國利民的祥瑞,當重賞。”
寇準微微拱手,道:“老臣一定酌情重賞工部上下官員。”
趙禎點點頭,又道:“兩種新犁具的推行,就有勞寇太師操心了。”
寇準再次拱手,“老臣遵旨。”
趙禎吩咐完了寇準,目光又落在了兩種新的犁具上,幽幽的道:“陳琳……”
“老奴在……”
“這兩種犁具,帶回宮裡,好生的照看,待到了明年祭祖的時候,朕要帶著它們去太廟。”
趙禎此話一出。
在場的文武大臣們,一臉驚愕。
寇準、李迪、王曾三人下意識皺起了眉頭,卻沒有開口。
但有人忍不住,走了出來,對趙禎拱手道:“官家……此舉不妥……”
趙禎瞥向他,淡淡的道:“如此利國利民的利器,誕生在了朕的手裡,朕難道不應該告知祖宗嗎?”
那人拱手道:“官家,新的兩種犁具固然好……但還不足以進太廟……”
趙禎眉頭微微一挑,沉聲道:“朕若是非要帶它們進入太廟呢?”
那人正色道:“官家若是硬要帶它們進太廟,臣自然不敢阻攔。隻是此舉傳出去以後,難免會被天下間的百姓詬病。
為了官家的聖名,臣還是希望官家不要帶它們進太廟。”
趙禎聞言,背負雙手,淡淡的一笑道:“朕尚未親政,有何聖名?就算是有,那百姓們也會看在朕年幼的份上,不予朕計較。”
文武大臣們聞言,愣愣的抬起頭,盯著趙禎。
不等有人再開口,趙禎甩了甩袖子,邁步上了龍攆,吩咐了一聲,“回宮……”
禦龍直護衛著趙禎,往汴京城內走去。
文武大臣們卻留在原地,一臉的愕然。
“官家……”
“挺好……”
“怎麼會挺好的?官家不聽我等勸誡,將來必定會惹出大禍。”
“哼!官家若是事事都聽你們的,那還是官家嗎?”
“……”
文武大臣們對趙禎表現出來的‘叛逆’反應不一。
有人覺得不妥。
有人卻覺得,帝王就該如此。
王曾、李迪二人皺著眉頭,側頭看見了寇季滿臉笑意,王曾沉聲問道:“看你的反應,似乎很喜歡看見官家現在這個樣子?”
寇季淡然笑道:“官家現在這樣,不好嗎?”
李迪客觀的評價道:“有好,也有壞……”
李迪並沒有細說。
但是寇季、王曾二人皆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
趙禎若是虛心納諫,那自然是一件好事。隻是一味的聽滿朝文武的,缺了決斷的力量,那很容易被奸人蒙蔽。
趙禎有了主見,也是一件好事,以後遇事自然不會被人蒙蔽,必然會有自己的主張。但若是一意孤行的去做某些與國無益的事情,反而會成為國朝的禍端。
寇季輕笑道:“我希望官家有點主見……有主見的官家,才是真正的九五至尊。沒有主見的官家,恐怕會淪為……”
寇季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王曾瞪起了眼,喝斥道:“禁聲!有些話不能亂說。”
寇季哭笑不得的搖搖頭。
王曾撇撇嘴,冷哼道:“老夫三人也不是那種貪戀權位的人,更不是那種喜歡把所有事情都掌控在手裡的人。”
王曾此話一出,寇季就知道王曾誤會了。
很明顯,他剛才那句話,讓王曾錯誤的以為,他在暗中指責王曾三人有獨攬朝綱的意思。
所以王曾才出聲解釋。
寇季搖頭一笑,也沒去澄清這個誤會。
李迪長歎了一聲,道:“此事就不要再提了……說一說官家要把兩種新的犁具帶進太廟的事情。”
寇季沉吟道:“我覺得官家此舉不錯。官家若是把新的犁具帶進了太廟,天下間有手藝的人,知道了此事以後,必定會紛紛獻上自己手裡的技藝。
到時候,說不定能發現很多利國利民的東西。”
王曾盯著寇季,質問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李迪也看向了寇季。
寇季搖頭一笑道:“我獻上犁具,隻是為了打破三司封鎖瑞聖莊上的鍛鐵作坊鐵料的困境,可從沒有想過其他的。
而且,官家剛才說要帶著新的犁具去太廟,明顯是臨時起意,跟我無關。”
王曾哼哼了一聲,沒有再多言。
算是相信了寇季的話。
李迪盯著寇季感慨道:“小子,你可知道,楚王好細腰,宮娥皆餓死……官家此舉若是傳到了民間,民間的百姓們,恐怕會紛紛去學手藝。
屆時,許許多多雜七雜八的手藝,就會獻進宮。
與國有用的恐怕沒幾個。
朝廷為此,要耗費許多人力、物力、財力。”
王曾在一旁補充道:“更重要的是,一些家貧的讀書的苗子,說不定會被家人逼著,放棄讀書,去學手藝。”
寇季側目看著二人,愣愣的道:“官家隻是重視了一下匠人和匠人的技藝而已,又沒有拔高匠人們的地位。最大的壞處就是,很有可能會湧現出一批嘩眾取寵的人。
但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會脫穎而出,為國為民出力。
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可怕?”
王曾、李迪二人剛要張口反駁,就聽寇季繼續道:“朝廷若是不願意派遣官員安置那些前來汴京城的匠人,完全可以交給我工部。
我工部可以不花朝廷一分一毫,把那些匠人們安置的妥妥當當。
至於那些家中貧寒的讀書的苗子,會不會被家人逼著去學手藝,那跟官家可沒關係。
官家隻是重視了一下匠人,又沒有拔高匠人們的地位,也沒有說給匠人們授官。
他們要是真的創出了利國利民的東西,官家賞賜一些錢財而已。
那比得上讀書、科舉?
那些家中貧寒的讀書人,家中真的有心供他讀書,絕對不可能輕易放棄。
家中半途讓他們放棄讀書,去學手藝,恐怕跟官家重視匠人無關。
而是他們家中沒有多餘的錢財,供給他們讀書。
縱然沒有官家重視匠人這件事,他們家中的人也會讓他們去種田、又或者謀一些差事去做。”
寇季說完這一席話,瞥向了臉色有些不好看的王曾、李迪二人一眼,幽幽的又補充了一句,“這件事本質上是因為窮,跟官家可沒有多少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