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陳琳蒼老的手不停的從寇季肩膀上拂過,似乎要隨時捏斷他的脖子。
他聲音低沉沙啞的像是個鬼魅,在寇季耳邊陰測測的道:“寇季,你越發放肆了……”
寇季像是沒有看見陳琳的手從他肩膀上拂過,他懷揣著趙禎題的字,一邊邁步前行,一邊淡然的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經過官家準許的。”
陳琳眯起眼,冷聲道:“你犯上的罪過,官家已經赦免,可你欺君的罪過,官家卻沒有赦免。”
寇季腳下一頓,側頭看向陳琳,認真的問道:“我何時欺君?”
陳琳邁著小碎步,走到了寇季麵前,一臉陰冷的道:“你先是蒙騙官家,建立了天子親軍,現在又打算借著官家的名頭斂財。
又是兵馬,又是錢糧……
分明是圖謀不軌。
你借著官家的手,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是欺君,又是什麼?”
寇季盯著麵前的陳琳,皺眉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官家。”
“為了官家?”
陳琳冷笑道:“你若真是為了官家,那就應該什麼都彆做。”
寇季盯著陳琳,什麼話也沒說。
陳琳繼續說道:“你祖父如今權侵朝野,想要效仿曹孟德的話,輕而易舉。”
寇季沉聲道:“我祖父對官家忠心耿耿。”
陳琳冷笑道:“咱家知道你祖父對官家忠心耿耿。
可他手裡的權力已經到達了頂峰。
再往前半步,就會威脅到官家。
你又是聚兵,又是斂財的,就是在推著你祖父走剩下的半步路。”
寇季瞪著陳琳,冷哼道:“我跟官家也是情同手足。”
陳琳不屑的道:“太祖和太宗還是親兄弟呢……”
寇季瞪了陳琳一眼,沉聲道:“我和我祖父皆無反心,你憑什麼說我在推著我祖父走剩下的半步路?”
陳琳陰惻惻的道:“權力和實力,到達的一定的頂峰,即使你不願意坐上高位,一些不安分的人,也會推著你往前走。”
陳琳這話說的十分生硬,寇季聽著特彆刺耳,可他不得不承認,陳琳說的是實話。
寇季沉吟了一會兒道:“保州的情況,你了解。
保州的那些將士們若是不能成為天子親軍,他們有什麼下場,你應該了解。”
陳琳不緊不慢的道:“咱家自然了解,所以你在保州建立天子親軍的事情,咱家並沒有多言。
可你如今要借著官家的名頭牟利,咱家就不得不攔著。”
寇季沉聲道:“我並沒有借著官家的名頭牟利。
之所以需要官家親筆禦書,是為了明正言順的送錢給官家。”
陳琳根本不信寇季這話,他譏諷的道:“你會那麼好心?”
寇季質問道:“交子你可知道?”
陳琳先是一愣,微微挑起眉頭,道:“蜀中的交子?”
寇季緩緩點頭。
陳琳若有所思的道:“交子出現的時候,咱家的人就注意到了。
慕家等幾大商家貪得無厭,借交子惹出了禍端的時候,咱家就有心將此事透露給內庭,打算讓內庭插手。
隻是還沒等到咱家派人向內庭透露。
你寇府的人手就到了川府。
咱家就讓手下的人靜觀其變。”
頓了頓,陳琳語氣幽幽的道:“咱家聽手下的人說,你借著川府的交子危機,賺了不下千萬貫錢。
撈錢的手段堪稱天下第一。”
陳琳目光落在寇季臉上,淡淡的道:“咱家也不瞞你,咱家之所以覺得你寇府會圖謀不軌,就是因為這一千萬貫錢財。
一千萬貫錢財,足以讓你收買數十萬將士!”
寇季皺眉道:“我無論撈多少錢財,那是我的本事。
我沒偷沒搶,也沒貪汙,撈的每一分,都是乾乾淨淨的。
彆說是一千萬貫,就算是一萬萬貫,我拿的也是理直氣壯。
我跟你提到交子,跟我撈錢沒關係。”
陳琳緩緩睜大眼,陰陽怪氣的道:“一萬萬貫,寇侍郎好大的口氣!”
寇季惱怒的道:“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
陳琳譏笑道:“行,咱家給你時間,讓你把話說完。”
寇季見陳琳一臉譏笑,他就知道,無論他說出怎樣的話,陳琳都會帶著一種審視的心態去評判。
但是寇季並沒有在乎。
他腹中早就腹稿,他相信自己的腹稿能夠征服陳琳。
寇季抿著嘴道:“交子你知道,蜀中交子鋪你也了解過,那你就應該知道,交子到底有多賺錢。”
陳琳扯著嘴角嘲笑道:“交子能賺錢?咱家怎麼看到,開交子鋪的幾大商家不僅沒賺到錢,還賠進去不少錢。甚至有人因此家破人亡。”
聽到陳琳這句話,寇季微微一愣,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為陳琳很了解交子,卻沒料到,陳琳了解的隻是一些皮毛。
眼見陳琳一臉嘲笑,他忍不住開口譏諷道:“幾大商家沒賺到錢,甚至有人因此家破人亡,那是因為有我出手的緣故。
我若不出手,你細想想,又會是怎樣的景象?”
陳琳細思了一下寇季的話,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寇季繼續說道:“我若不出手,那幾大商家肯定穩賺不賠。最終受苦的隻有那些百姓,家破人亡的也是那些百姓。”
陳琳臉色有些難看的道:“太師等人不會坐視不理,不會任由百姓吃苦的。”
寇季學著陳琳剛才的模樣,譏笑了一聲,卻沒說話。
陳琳的臉色更加難看。
他又不是什麼性子執拗的人,也不是一個愛鑽牛角尖的人。
單從蜀中交子鋪的擠兌潮發生後,百姓掀翻了川府府衙,朝廷卻沒有得到消息,就不難看出,蜀中交子鋪裡的幾大商家,已經買通了當地官府。
朝廷縱然派人去查,也查不出多少東西。
最終出錢收拾殘局的隻能是朝廷,背黑鍋的隻能是那個逃到了遼國的周家。
其他幾大商家根本傷不到分毫。
陳琳黑著臉道:“查處貪汙,那是刑部的職責,跟咱家無關。”
寇季淡然笑道:“我也沒讓你去查處貪汙,也沒有跟你聊貪汙這個話頭。我自始至終都在說交子。”
陳琳咬牙道:“就算交子賺錢又如何?蜀中交子鋪已經關門了。川府的百姓也不再信任交子。”
寇季依舊一臉淡然,“蜀中交子鋪關門,是我授意的。他們此前做的交子,錯誤太多,貪心不足,才會引起擠兌潮。
經過我重新製定了規矩,以後不會再出現這些麻煩。
不僅不會出現麻煩,交子還會越做越大。
目前,川府、江寧府、汴京城,已經分彆設立了交子鋪。
隻能官家的招牌掛上以後,就能借此開張。
屆時將會有大批的金銀銅錢,存儲到交子鋪當中。”
陳琳聽到此處,依舊不以為然。
寇季笑眯眯的扔下了一個重磅炸彈,“隻需要半個月,三家交子鋪裡的存錢,就會超過國庫。”
寇季可不是在說大話。
他之所以敢放話說,半個月時間,交子鋪的存錢就能超過國庫。
並不是因為三家交子鋪的存錢,會在半個月之內達到一個恐怖的數字。
而是因為國庫空虛了多年,也就近一兩年,裁撤了提刑司,裁撤了三邊廂軍一半將士以後,才留下了一點盈餘。
目前,國庫裡的存錢不到兩百萬貫。
原本應該有更多的,但是朝廷為了安撫那些被裁撤的廂軍將士們,花出去了一些。
但,即便如此,陳琳一瞬間也瞪大兩眼。
要知道,朝廷鹽場每個月的盈利,也不過是一百萬貫而已。
小小的三家交子鋪,短短半個月,能吸納朝廷鹽場的兩倍多盈利,他怎麼能不吃驚。
寇季對陳琳的這個反應很滿意,他嘴角翹起,笑容燦爛的繼續道:“我打算在三年之內,將交子鋪鋪設到朝廷轄下的十七個路。”
大宋朝廷原設有十五個路,在寇準提議下,增添了東平路和西平路以後,就變成了十七個路。
寇季盯著陳琳,再次丟下一個更大的重磅炸彈,“一旦交子鋪鋪設到十七個路,交子鋪每年的存錢,可以跟朝廷得稅收持平。”
陳琳一瞬間瞳孔縮成了一個圓點,嘴皮子哆嗦著,低吼道:“不可能……”
寇季淡然笑道:“沒什麼不可能……交子的出現,就是為了給大宗的買賣交易提供方便。屆時,大規模的買賣交易,乃至於街道上超過一貫錢的買賣交易,都會用交子交易。
他們要用我的交子,自然而然就得把相應的銅錢,儲存到交子鋪。
到時候交子鋪的存錢會與日俱增。
跟朝廷稅收持平,輕輕鬆鬆。”
陳琳聽到這話,渾身都在哆嗦。
寇季笑眯眯的問道:“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民間百姓手裡的錢財,沒有朝廷的稅收多吧?”
陳琳生硬的晃了晃腦袋。
他當然不會有這個天真的想法。
大宋自立國之初,一直到今日,每年發行的銅錢數額在三千萬貫左右。
幾十年過去了,民間百姓持有的朝廷鑄幣作坊鑄造的銅錢,已經超過了十萬萬貫錢。
就這,民間對銅錢的需求依舊沒有達到飽和。
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鑄造私錢的作坊存在,更不會出現鐵錢的存在。
由此可見,民間的銅錢存量十分的龐大。
在陳琳震驚的神色中,寇季又繼續說道:“民間大量的錢財,都掌控在富戶和商人們手裡。富戶中,有九成,也在做生意。
隻要他們做生意,就離不開方便的交子。”
寇季把話說的這麼清楚了,陳琳幾乎不需要多想,就明白了,一旦交子得到了百姓們的認可,百姓們幾乎會毫不猶豫的將手裡的錢,兌換成交子。
交子鋪的每年的存錢超過朝廷的稅收,就不是一個設想,而是實打實會發生的事情。
寇季見陳琳咬著牙,沉默不語,他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似笑非笑的道:“若是能將交子鋪鋪設到大宋兩百多州,那就更厲害了。”
“不行!”
陳琳脫口而出。
寇季笑問道:“什麼不行?”
陳琳盯著寇季,認真的道:“交子不能掌握在你們手裡。”
寇季料到陳琳會這麼說,他淡然笑道:“那你覺得掌握在誰手裡比較合適?朝廷?我祖父?還是太後?”
寇季打量了陳琳兩眼,又道:“至於你嘛……沒那個資格,也沒那個本事。”
陳琳咬牙道:“那就讓朝廷掌管。”
寇季失聲笑道:“讓朝廷掌管,然後淪為那幫貪官汙吏們的斂財機器。最終引發擠兌潮,讓商人富戶們暴動,然後揭竿而起?”
“嚴加看管……”
“嚴加看管有用的話,呂夷簡也不會清查出數以千計的貪官汙吏。”
寇季盯著陳琳,認真的道:“交子不比其他。貪官汙吏搜刮民脂民膏,幾千貫、上萬貫,乃至數十萬貫,都不難。可要想超過百萬貫,那就很難。
交子不同。
一旦交子鋪設到了各州。
有管轄交子的官員想貪汙,動一動手,就是幾百萬貫,乃至上千萬貫。”
陳琳咬著牙,神色黯然的垂下了腦袋。
他並沒有愚蠢的提議讓寇準、劉娥掌管交子。
寇準若是掌管了交子,那他距離趙禎的皇位,就不是半步之遙了。
而是觸手可及。
劉娥若是掌管了交子,以她的野心,肯定會重新走到台前。
到時候,寇準也不一定是她的對手。
趙禎會淪為她手裡的傀儡。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是陳琳願意看到的。
陳琳沉吟了良久,盯著寇季質問道:“官家在交子鋪中,占幾成份子?”
寇季淡然道:“原本是三成,但是官家不願意,所以變成了兩成。”
陳琳瞪起眼,“這麼少?”
他臉一黑,盯著寇季咬牙切齒的道:“你獨占八成份子……想借此掌控天下錢財,你果然圖謀不軌。”
寇季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道:“我隻占了兩成份子。”
陳琳一愣,追問道:“剩下的六成呢?”
寇季攤開雙手道:“分給了慕家、錢家、孟家。”
陳琳惱怒的道:“一群賤商,有什麼資格在交子鋪裡占六成份子。咱家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