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終究沒能把禦史大夫給杖斃,也沒能把那些出來陪著禦史大夫一起死的言官們杖斃。
不是她下不了手,而是百官們攔著不讓她這麼乾。
丁謂更是當堂喊出了,“太後這是要自絕於士林嗎?”
惱羞成怒的劉娥,被丁謂這句話給喊醒了。
她意識到了自己要杖斃禦史大夫,是多麼愚蠢的行徑。
今日她若是杖斃了禦史大夫,明日就有人會罷朝。
以後在民間,她的名聲也會變得臭不可聞。
妖後兩個字,也會穩穩當當的落在她頭上。
搞不好民間還會有草頭王,打著誅殺她的旗號,造反稱王。
畢竟,在大宋造反,不是多困難的事。
十幾個人占一個山頭,就能扯旗造反,順便給自己封個王。
劉娥緊握著雙拳,努力克製著自己心頭的怒火,咬著牙道:“哀家失態了……”
劉娥這算是服軟了。
她一個強勢慣了的人,能說出這句哈,已經算是破天荒了。
可禦史大夫等言官,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禦史大夫踏前一步,直逼到禦階下,高聲喊道:“太後要麼殺了老臣,要麼自請削去後位。老臣和太後,隻能有一人留在垂拱殿。”
其他的言官們,緊跟著禦史大夫的步伐,走到禦階下,朗聲道:“臣等也是這個意思。”
劉娥心裡火冒三丈,可臉上卻一點兒神情也沒有,坐在座椅上一言不發。
她不會開口,也不能開口。
剛才她開口服軟,非但沒有得到禦史大夫和言官們的寬容,反而讓他們變本加厲的威脅自己。
她要是再露出一點兒軟弱的姿態,禦史大夫以及那些言官們隻會蹬鼻子上臉,逼她更甚。
劉娥不開口。
垂拱殿裡一下子陷入到了僵局。
丁謂、曹利用等人有心為劉娥辯解,但麵對禦史大夫以及言官們悍不畏死的氣勢,他們也隻能避其鋒芒。
禦史大夫以及言官們,在麵對寇準的時候,會慫。
因為他們不論怎麼為難寇準,傳到了民間,都會被說成官員內鬥,討不到好名聲。
但是麵對皇族,麵對太後,麵對官家,他們卻不會慫。
不僅不會慫,而且隨時還做好了慷慨赴義的準備。
隻要他們是在麵對皇族、麵對劉娥、麵對官家諫言的時候被處死,那麼事情傳出去以後,他們立馬會名聲大噪,然後名流青史。
他們這些做言官的人,求的就是這個。
劉娥跟禦史大夫以及言官們,就像是鬥牛一樣,互相喘著粗氣,瞪著對方。
垂拱殿裡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劉娥開口。
劉娥卻死活也不肯開口。
“噠噠噠……”
突然,一陣馬蹄聲在殿外響起。
垂拱殿上的百官們同時往向殿外。
寇準皺著眉頭喝斥道:“何人敢在宮內行馬?活膩了嗎?”
話音剛落,一個身背小旗,披甲持刃,腰間掛著三麵腰牌的軍卒,策馬到了殿前。
他在百官們注視下,跳下了馬背,小跑進了殿裡,急聲道:“江浙急報,淮南、江、浙一代,近六各州,陷入到了糧荒。牽連的百姓,多達百萬。”
軍卒從背後摘下了一個密封的信筒,雙手舉到了胸前。
滿朝文武聽到這話,嚇了一跳。
糧荒不可怕,可怕的是牽連甚廣的糧荒。
牽連到百萬人的糧荒,那可是大災難,處理的要不妥當,必定會有人趁機作亂,趁機造反。
“快快呈上來!”
寇準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當即讓宦官去取信筒。
李迪卻顧不得去等宦官邁著小碎步走到軍卒麵前,他搶先一步,跑到了軍卒身前,奪下了他手裡的信筒,拿著信筒就給寇準送去。
在李迪從軍卒手裡拿過了信筒以後,軍卒腦袋一歪,暈倒在了地上。
為了及時把江浙一代的災情傳給朝廷,他已經幾天幾夜沒休息了。
如今信筒交到了朝廷手裡,他精神一鬆,自然暈了過去。
滿朝文武對此見怪不怪。
平日裡送加急文書的軍卒,到了朝堂上以後,多是這般狀況。
他們為了不耽誤朝廷的政事,大多都是拚了命的在趕路。
向敏中對殿外的侍衛們擺了擺手道:“扶他下去休息,著禦醫好好為他診治一番。”
殿外的侍衛們入了殿,抬著送信的軍卒出了垂拱殿。
李迪拿著信筒到了寇準麵前,寇準查驗了一下信筒上的火漆,確認沒有人動過以後,緩緩打開了火漆,取出了裡麵的文書。
寇準仔細閱讀了文書的內容以後,老臉上布滿了寒霜,臉色陰沉的可怕。
他一句話也沒說,隨手把文書遞給了李迪。
李迪看完以後,一臉驚恐。
向敏中、丁謂二人見此,趕忙湊上前,湊到了李迪身邊,伸長了腦袋去看文書。
向敏中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文書以後,驚叫道:“這麼嚴重?”
文書中提到,江浙、淮南一代,近八個州,鬨了糧荒,八州內的糧價一路飛漲,遠超汴京城糧價的數倍。
百姓們吃不起糧食,都在吃樹根、啃樹皮、吃觀音土充饑。
更有甚者,易子而食。
淮南之地,更有人借著糧荒旌旗造反,短短七日,聚眾過萬,正在淮南等地劫掠大戶。
文書在向敏中、丁謂二人看完以後,又迅速的傳到了百官手裡。
百官們也顧不得禮儀,湊在一起圍觀文書。
片刻過後,滿朝文武都知道了江浙、淮南等地鬨了糧荒的事情。
文書最後落在了王曾手裡,王曾捏著文書,沉聲道:“老臣此前收到過淮南、江浙一代鬨糧荒的奏報,隻是當時並不嚴重。老臣查閱了一下今歲淮南、江浙一代的歲收,發現淮南、江浙一代今歲並沒有缺收,所以以為是有奸商趁機囤積了一些糧草,想借機牟利。
如今看來,是老臣想差了。
老臣有罪,請官家責罰。”
寇準陰沉著臉,擺手道:“此事與你無關,曆來糧荒之前,總有征兆,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可此次淮南、江浙一代鬨糧荒,卻沒有任何征兆。你一時不查,也情有可原。
況且農事也並非你所掌握,你也不用因此擔責。”
向敏中皺著眉頭,沉聲道:“曆來鬨糧荒,不是天災就是人禍,淮南、江浙一代,明明沒有缺收,卻無故鬨了糧荒,背後必定有因,需要細細查探。”
寇準緩緩點頭,道:“此事就由你跟王曾二人負責追查,一旦查到背後有人搗鬼,定斬不饒。”
丁謂則趁著這個機會,幫劉娥解圍。
他對站在禦階下的禦史大夫以及言官們喝斥道:“還不退下?現在不是爾等胡鬨的時候。”
禦史大夫仰著脖子,冷哼道:“胡鬨?我等何曾胡鬨?先有川蜀等地霜災,隨後淮南、江浙一代,又無故鬨了糧荒。必然是朝中有妖孽禍國,上蒼才連連降下災難。
妖孽不平,則國難安,民難平。”
禦史大夫口中的妖孽,直指劉娥。
劉娥氣的瑟瑟發抖,卻又不好言語。
丁謂怒道:“國事重要!”
禦史大夫不屑道:“難道妖孽禍國,不算是國事?”
丁謂氣的甩了甩袖子,退到了一旁。
劉娥咬著牙,盯著寇準,沉聲道:“太師打算看著哀家難堪嗎?”
寇準皺了皺眉頭,目光落在了禦史大夫等人身上,“爾等欲意何為?”
禦史大夫拱了拱手,朗聲道:“請太後自消後位。”
寇準緩緩點頭,看向劉娥,道:“太後欲意何為?”
劉娥冷聲道:“哀家的後位乃是先帝欽定的,豈是想去就能去的。”
寇準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劉娥繼續說道:“先帝之所以許哀家後位,許哀家總攝國政之權,就是為了防備有人趁著官家年幼,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如今先帝屍骨未寒,你們就如此逼迫哀家,你們對得起先帝嗎?
哀家今日若是在你們的逼迫下請消了後位。
明日你們若是不滿意官家,是不是會用同樣的方式,逼迫官家禪讓帝位?
所以,你們稱呼哀家妖孽也罷,妖後也罷。
哀家一步也不會退。”
滿朝文武聽到這話,臉色齊齊一變。
禦史大夫等人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
他們沒料到,劉娥居然會搬出趙禎做擋箭牌。
逼迫官家禪讓帝位,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誰也不敢接。
禦史大夫硬著頭皮道:“老臣等人對官家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寇準皺著眉頭,沉聲道:“太後這話言重了,老夫等人身為宋臣,自當儘心竭力,為官家儘忠。”
劉娥憤憤不平的道:“爾等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是在為官家儘忠嗎?”
寇準沉聲提醒道:“太後這話說的太重了,老臣等人承受不起。太後若是覺得老臣等人有不臣之心,儘管指出來,老臣等人必然脫去官服,摘掉官帽,掛印而去。”
寇準話音落地,滿朝文武齊聲道:“臣等附議。”
“噗通~”
劉娥癱坐在了座椅上,臉色慘白。
劉娥很想指著寇準,指著李迪,指著所有跟她作對的人,高喊一聲。
爾等都是不臣之人。
可她不敢。
她真要是這麼喊了。
滿朝文武都會拂袖而去。
到那個時候,彆說她自削後位了,就算她挨個上門去求人家回來,也不一定能把滿朝文武都請回來。
良臣擇主而侍。
不是所有的官員,都能像是李迪那樣,縱然對趙恒失望透頂,去意已決,也能在朝廷需要的時候,重新出現在朝堂上。
西夏、遼國,對大宋朝堂上的這些官員,一直保持著求賢若渴的狀態。
這些年對大宋失望透頂,叛出大宋的官員不在少數。
劉娥最終還是服軟了。
在百官們近乎逼宮的方式下,服軟了。
她並非男兒身,也不是官家,沒辦法表現出帝王才能表現出的霸氣。
更沒辦法讓百官們心甘情願的臣服於她腳下。
自然也沒辦法下狠手處置百官。
“哀家不會自消後位,哀家要留著後位,護著官家,餘者,隨了你們。”
劉娥說出這句話以後,似是被抽空了力氣,她對郭槐擺了擺手,在郭槐攙扶下,落魄的離開了垂拱殿。
徒留下百官,麵麵相覷,不知道如何應對。
向敏中、丁謂、李迪、王欽若等一幫子重臣,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寇準身上。
滿朝文武,有資格對劉娥出手的,唯有寇準一人。
禦史大夫當即對寇準拱手道:“如何處置太後,還請太師定奪。”
處置劉娥的權力,落在了寇準手裡,寇準卻不好定奪。
處置重了,彆人肯定會背地裡議論,說寇準懷有二心。
處置的輕了,百官們不答應。
寇準也是兩頭為難。
寇季有心插話,卻發現滿朝文武都看著寇準,他現在插話,有些不合時宜。
眼見寇準急的嘴角直抽搐,寇季眼珠子一轉,目光落在了茫然的坐在龍椅上當吃瓜群眾的趙禎身上。
一瞬間,他有了主意。
當即,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趙禎自然被寇季怪異的舉動給吸引了。
他看到寇季又是摸自己腦袋,又是拍自己肩膀的,一臉茫然。
陳琳也瞧見了寇季古怪的舉動。
陳琳低著頭略微思量了一下,明白了寇季的用意。
寇季第一次拍趙禎腦袋,第一次拍趙禎肩膀,都在一個地方。
陳琳湊到了趙禎身邊,低聲說了三個字。
趙禎脫口而出,“資事堂?!”
寇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對著趙禎拱了拱手,朗聲道:“官家言之有理,老臣遵旨。”
隨後,在趙禎一臉懵懂下,寇準麵對著百官,朗聲道:“太後之事,官家已經聖裁。官家口諭,著皇太後劉娥,撤出垂拱殿,坐鎮資事堂,以後在資事堂行總攝國政之權。”
寇準在趙禎提醒下,想到了這個處置劉娥的辦法,然後再借趙禎之意,將它宣給了百官。
雖說此舉沒有罷黜劉娥的後位,甚至對劉娥的手裡的權力也沒有削減。
但對劉娥而言,等於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回到了趙恒還活著的時候,回到了趙恒臥病在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