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黃河,還不叫黃河。

後世記載黃河過去叫河、濁河、長河,然而孟昔昭到這這麼長時間了,還沒聽到過這些稱呼,人家根本就不把黃河當做一整條長河,而是分著段的叫,比如他們今天過的這一段,名字叫洛水。

也就是《洛神賦》提及的那條河流。

孟昔昭披著古人的皮,對這洛水沒有半點感情,頂多就是在過河的時候戰戰兢兢的,而其他人就不一樣了,知道自己跨過了洛水,已然來到了齊國之北,大家都有點感慨。

不過,感慨就感慨,這一路上值得感慨的地方多了去了,所以感慨完以後,大家還是繼續忙碌自己的事。

隊伍從船上下來,往前又走了幾裡地,到達一個較為簡陋的驛站之後,就分解輜重,準備在這裡住上一晚。

孟昔昭一直待在太子的車駕裡,始終沒下來,現在他推開門走出來,不出意料的察覺到,有些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而孟昔昭抿了抿唇,沒做出高興的神情,也沒做出不快的神情,就這麼走向後方,去拿自己的東西了。

搞得周圍人更加好奇了。

太子叫他有什麼事?難道又想敲打他,可是看起來不像啊。

孟昔昭就當自己沒察覺到這些探究的眼神,取出自己的水袋,打開蓋子剛喝了一口,然後,他就看見前麵,楚國公主從車駕上走了下來。

這一路當中,楚國公主向來都低調,幾乎沒有任何需求,好伺候的讓大家甚至有點想落淚,太子都偶爾會叫人出來給自己弄點好吃的呢,楚國公主卻始終安安穩穩的坐在車駕裡。

也因為如此,她現在這個動作,才有些反常。

隻見她下來以後,沒有立刻就進入驛站,而是轉過身,朝他們來的方向望了一望。

洛水已然看不到了,此刻回身,能看見的隻有稀稀疏疏的林子,楚國公主大約也察覺了這一點,垂下眸,轉身由侍女簇擁著走進了驛站。

這個驛站是真破啊……

地方小,桌椅板凳一看就用了十年以上,從外麵看牆上的漆倒是新的,但湊近了,還能發現某些地方沒乾透的跡象。

肯定是得知送親隊伍會經過這裡以後,當地的官員著急忙慌把這個驛站修繕了一下,修繕過了還這麼破,沒修繕之前,還不知道有多糟糕。

這就是為什麼大家一看過了洛水,就連連感慨的原因了。

洛水就是個分界線,往南日子過得好,往北日子過得差,造成兩邊有這麼大懸殊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北邊跟匈奴、月氏靠的近,他們的人經常南下劫掠,再例如,北方連年大旱,大旱之後又有蝗災,地裡種不出莊稼,自然,這裡就窮了。

但孟昔昭覺得,這都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這一片,已經被朝廷推出來當做犧牲了。

因為管不了自己的鄰居,又不敢跟鄰居打架,所以隻能對騷擾百姓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山東那邊,因為

跟應天府更近,再加上氣候濕潤,農作物產量高,就被朝廷保著,誰要是敢跑山東去作亂,朝廷肯定派兵清剿。

但洛水北方一帶本來就麻煩,要麼大旱要麼大水,遇上年景不好的時候,幾乎年年都要出錢賑災,這種地方被劫掠,雖然也挺煩的,但劫就劫吧,給匈奴點好處,也免得他們到彆的地方作亂。

皇帝不關心,奸臣集團則集體混日子,在這些人眼裡,隻要大齊在自己活著的時候還存在,那就行了,至於後麵會發生什麼,反正自己已經死了,管不著,也不想管。

像金都尉爹那樣的漢奸越來越多,有時候真不能怪這些人沒有良心,而是他們的良心,已經被朝廷的狗吃光了。

如今應天府的繁華是舉全國之力堆砌出來的,也不知道這種繁華,還能再維持幾年。

……

這個驛站太小,房間不夠,除了太子公主,還有文武四個官員能有自己的房間,其餘人,一律出去搭帳篷。

孟昔昭整理好自己的東西,轉身從房間裡出來,還沒關門,就看見鬱浮嵐對著自己一拱手:“孟少卿,太子有請。”

孟昔昭:“……”

來到太子的房間,孟昔昭看見裡麵就崔冶一個人,不禁走過去,說了一句:“殿下請我,是不是請的有些頻繁了。”

崔冶正在泡茶,聞言,他輕輕發出一個疑惑的鼻音,“有嗎?”

當然有啊,以前七八天都不見一次,現在一天見兩次,而且一次還這麼長時間。

孟昔昭坐下,問他:“你不怕回去以後,被人添油加醋?”

崔冶看看他,笑了笑:“縱使不添油加醋,隻說上一兩句實情,效果也是相同的。”

孟昔昭想象了一下天壽帝得知自己經常出入崔冶帳中的臉色,忍不住的點點頭:“沒錯。”

就天壽帝那個小心眼,他肯定會多想。

然而點頭點到一半,孟昔昭突然反應過來,奇異的看著崔冶:“殿下不在意了嗎?”

明明之前還在意的要死,連跟他斷絕來往的心思都有了。

崔冶本來垂著眼倒茶,聞言,他拿著茶壺的手頓了一頓,輕輕撩起眼皮,看著孟昔昭那好奇又莫名的神情,他低聲說了句:“不敢再在意了。”

在意一回,孟昔昭就擺出那樣的表情給他看,還跟他生分了整整兩個月,雖說後來通過書信(?)遞出了破冰的信號,但破冰以後,他也依然不願親近自己。

假如這一次,他沒有跟來送親,崔冶都不敢想,等孟昔昭結束三個月的送親之旅,回到應天府的時候,還會不會記得應天府裡有他這麼一個人。

他這句話說的著實小聲,連茶水流出壺嘴的聲音都比這個大,孟昔昭沒聽清,疑惑的湊近一些,“你說什麼?”

崔冶搖搖頭,“沒什麼,來,喝些茶,暖暖身。”

孟昔昭被他這麼一打斷,不禁忘了自己剛剛問了什麼問題。

啜飲著有些燙口的茶水,孟昔昭想起剛剛楚國

公主佇立回身的模樣,不禁感歎道:“公主遠嫁三千裡,還未出大齊的地界,便已然想家了,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啊,越是位高權重,越不放心自己的後宮,要把她們一生都拘束在小小的院牆當中。”

崔冶:“因為世人皆記得與己方便,前半句的與人方便,即使記起來了,也是為了後半句才照做的。”

孟昔昭歪頭:“那殿下以後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妻妾呢?”

崔冶一怔。

孟昔昭以前對他說話沒有那麼大膽,大概是因為上一次他們在彆院中的對話已經越界了,所以現在他說話不再字斟句酌,偶爾也會露出一句驚人之語。

孟昔昭不是個典型的臣子,崔冶也不是個典型的太子,所以,他隻是愣了一下,然後還真就仔細的考慮起來。

“我未曾設想過這種問題……”

崔冶說的很慢,“若真的有這樣的人出現,我不會拘束她,或走或停,由她自己。”

說完了,他抿抿唇。

主要也是因為,他還是覺得自己身邊不會有妻妾的存在。

他是命中注定的孤家寡人,倘若有一日身邊真的被塞了女子過來,他能做的,恐怕也隻有不聞不問。

對方想走,他不攔著,還會派人安安全全的把她送出去,對方若想留,那他……他就再買個彆院,把人送過去,安排兩個伺候的,衣食住行不會委屈了對方,至於對方在裡麵做什麼,他也不會管。

偷人還是繡花,任君選擇。

崔冶是真的第一次思考這種問題,這一思考,把他自己都驚著了。

他原來是個這麼大方的人嗎?

孟昔昭本來聽了崔冶的話,感覺有點怪,仿佛崔冶對自己的妻子一點期待都沒有,正想問問呢,就見著崔冶出神,神情越發的微妙。

孟昔昭:“……殿下?”

崔冶登時反應過來,下意識的詢問:“二郎有什麼事?”

孟昔昭:“…………”

頭一回見崔冶發呆,孟昔昭感覺很無語,看來不管是哪個男人,隻要憧憬起未來老婆來,智商都會降低……

無語之際,孟昔昭還感覺有點不爽。

他的內心:我這麼玉樹臨風、風華正茂、貌美如花、花枝招展的美少年都已經打好主意做光棍了,你一個家裡一堆極品、身上分文沒有、工作都是臨時工的相親市場最底層人士,竟然還想脫離單身?!

更可惡的是,即使崔冶條件這麼差,但要是天壽帝真的想給他張羅婚事,肯定還是有大把大把的貴女想湊上來。

孟昔昭心裡不爽,表麵上也流露出來了一點,腦袋偏到一邊去,就這麼用後腦勺對著崔冶。

崔冶還不夠了解他,並不知道他這是不高興的意思,他自覺失態,痛定思痛,暗暗想著以後不要再想這些了,然後才對孟昔昭說:“再過幾日,便是初一了,我會命隊伍停下,原地休整兩日,你若想做什麼,就這個時候去做吧。”

孟昔昭一愣,腦袋倏地

扭回來,“初一……你的舊疾還沒好嗎?”

崔冶笑:“都說了是舊疾,怎麼會好的這樣快呢。”

想起什麼,崔冶斂下眸,嘴角的笑意卻沒有減淡:“也許,以後都好不了了。”

張碩恭聽說揚州有人擅解毒,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崔冶不願意聽他們的,根本沒有理會這件事,而現在他想起這個人了,張碩恭前去查看,卻發現,那人早在兩年前就已經病故了。

此次張碩恭沒有跟他一起來,也是因為他回來以後消沉了好幾日,然後又振作起來,自告奮勇的說要去民間找神醫,民間醫者四派,總有一個能解崔冶身上的毒。

他看著挺樂觀,崔冶卻不敢想好運就這麼降臨到自己身上。

誠然,他也不會悲觀的認為自己一定沒救了,隻是,他習慣了要設想出所有的結果,然後,一一的查缺補漏,不要求儘善儘美,隻要求不留遺憾。

因此,他說這句話,本意就是給孟昔昭打個預防針。

若他真的……

至少孟昔昭心裡可以有個準備。

同時他也沒打算直接就把孟昔昭嚇死,他打算循序漸進,等下一回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再說,自己這舊疾,也是會惡化的。

他這算盤打的挺好,然而孟昔昭卻是一愣:“好不了了?”

“怎麼會好不了了?”

他不是一直都在解毒嗎,難不成沒解成功?

還是說劇情沒有走到那裡,崔冶需要過幾年,才能找到解毒的方法,現在他還在一一的嘗試。

當然,除這兩種之外,還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他這個蝴蝶翅膀出現,弄得劇情對不上號了,原本能解的毒,現在也不好解了。

平心而論,孟昔昭清楚,這第三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才來了多久,而崔冶後麵還能再苟十年呢。

但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性,他心裡還是咯噔一下。

改變了詹不休的命運,孟昔昭感覺很自豪,把三皇子踹去他的封地幽禁一生,孟昔昭更是無比驕傲,但若因為這些,他害得崔冶的命運也出現了差錯……

崔冶發現,孟昔昭的神情越來越空白,他盯著自己,如同白天時盯著那深不見底的水麵。

崔冶愣愣的看著他,下意識的就要伸手,讓他回過神來,誰知道,孟昔昭自己就突然恢複了。

眼睛朝左下看,孟昔昭習慣性的咬了一下下唇,再抬頭,就神色如常了,他說道:“治病一事,向來都是徐徐圖之,戒驕戒躁。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轉危為安的。”

崔冶張口,想要說什麼,卻聽孟昔昭又說:“殿下,你能讓我去公主身邊伺候嗎?”

崔冶:“……”

孟昔昭一個外男,就算在這送親路上,也跟公主挨不上邊。

但是第二天,隊伍繼續行進以後,太子突然發話,讓孟昔昭上前麵來,往後太子和公主身邊的一應事務,都由他負責。

大家聽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讓他在後麵無所事事,他就折騰彆人,太子恐怕也是看他太閒了,才給他找了個事做。

聽說,昨晚孟少卿從太子房間裡待了一段時間,再出來的時候,臉色可沉重了,太子一定是好好的訓斥了他一番。

就是這個結果……雖說是懲罰,但這也成了孟昔昭表現的機會了啊,真是的,憑什麼把這機會給他啊。

背地裡,有人如此抱怨,卻被另一人問:那這機會給你,你要不要?

那人仔細想了想,儘心儘力伺候公主沒用,甚至有可能伺候的太好,直接就被留在匈奴了,而儘心儘力伺候太子……

他沉默了。

好吧,這個絕好的表現機會,還是留給孟昔昭吧。

……

從這天起,孟昔昭就忙起來了,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就算兩位主子都不是愛折騰人的,也耐不住皇家就是規矩多,雞毛蒜皮的事天天都有一籮筐,讓孟昔昭這個隻管過鴻臚寺的人,差點一個頭兩個大。

初一,太子說身體不適,要停下休息兩天,匈奴人不願意,馬上就能出大齊的地界了,再往前走二百裡,就能看到草原,非要這時候停下,這是什麼意思啊!

孟昔昭剛解決完隨侍報告柴火不夠的問題,又趕緊過來安撫匈奴人。

他跟金都尉喝酒喝出了幾分感情,便坐在同一個帳篷裡,苦口婆心的勸慰他:“你有所不知。”

“我們的太子殿下,他從小身子骨就弱,為了身體健康,太子每月初一十五,都會按時禮佛,十年間風雨無阻啊,今日怕是因為這個習慣被打斷了,太子殿下心中惶恐,這才犯了許久都未犯過的舊疾。”

金都尉也不像一開始那樣還會藏起幾分自己的情緒了,現在都是直來直去的,表現出一臉不耐:“體弱的人當什麼太子!”

孟昔昭一聽這個,頓時挑眉:“都尉,這話是否有些僭越。”

真以為我們大齊全都沒脾氣呢?

話一出口,金都尉也自知失言了,“抱歉,我隻是心裡著急。”

孟昔昭也不像以前那樣立刻就笑嗬嗬的上趕著,而是擺出了一副不太爽快的表情,“說起來,你們有什麼可著急的,都到這裡了,難不成我們還會再打道回府嗎,歇兩日,也誤不了什麼大事。”

金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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