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醒的時候,孟昔昭精神不太好,所以很快就又睡著了。等到第二次醒的時候,他才徹底恢複了過來。
睜開眼,還是那個陌生的房間,眼前沒有人,入目是一張酸棗木的圓桌,桌上放著一個小巧的茶壺。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睛,習慣性的要抬手撓頭,卻發現自己手中還攥著一個物什。
有些軟,有些暖,還有些熟悉。
孟昔昭低頭瞅了一眼,看見那隻骨節分明、青脈隱現的手,被自己攥於掌心,仿佛一個小玩具一般時,他的頭皮瞬間又開始發麻。
他保持著低頭的姿勢好半晌,最後還是決定麵對現實。
抬起眸,他看見太子殿下就坐在他的床邊,倚著床頭,另一隻空閒的手隨意的擱在身前,正一瞬不瞬的看著施展各種小動作的他。
孟昔昭:“……”
崔冶望著他,沒有給他裝傻充愣的機會:“這次要不要喝水?”
孟昔昭:“……要。”
聞言,崔冶便站起身,順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但他沒有立刻就去給孟昔昭倒水,而是彎下腰,替他把衾被往身子下麵掖了掖,確定不會漏進風去,崔冶才轉身,先拎了拎那壺已經涼掉的茶,發現真是一點熱乎氣都沒了,他走向門口,推開一條門縫,對外麵低聲說了句什麼,很快,外麵就遞進來一個新的托盤。
孟昔昭看他做這一切做的如此行雲流水,人都呆住了,直到崔冶把可以入口的杯子遞到他麵前,孟昔昭才如夢初醒,趕緊坐起來,接過茶杯,小口小口的啜飲。
掉進河裡時,他記得自己下意識的就把嘴閉上了,應該不會被嗆水,但後來他沒什麼意識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誤吞進去幾l口河水,被人按成一個翻肚鯨魚。
喉嚨乾的像是幾l天沒沾水了,所以彆看他喝的慢,沒多久,一杯熱水就被他喝乾了。
他端著茶杯,眼巴巴的看著崔冶,想讓他再給自己倒一杯。
……這就不是他剛剛惶恐的時候了,得寸進尺的也太快了。
崔冶好像能看出來他想說什麼,重新坐回到孟昔昭身邊,他說道:“等一會兒,喝過了藥,再喝其他的。”
孟昔昭本來就失望,聞言,更是十分吃驚:“怎麼還要喝藥,我感覺自己很好啊。”
崔冶把杯子從他手裡拿回來,“大夫給你開了安神湯,他說,你應該喝幾l副,壓壓驚。”
孟昔昭:“…………”
他有些不自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自從上了那個船,心中就一直不寧,後來……”
突然,他想起什麼來:“殿下,你怎麼會在這,連你也聽說這件事了?不會整個應天府,都知道這件事了吧!”
蒼天……本來他名聲就夠差了,是應天府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之一,現在不止是談資之一,還是樂子之一了!
崔冶見他一臉緊張的模樣,輕輕勾了勾唇:“放心,你落水的地方有個茶攤擋著,看
見的人不多,醫館也就在附近,出了醫館,謝韻就把你送到這裡來了,至少今日此事不會宣揚出去。”
至於明日、後日,那他就保證不了了。
孟昔昭聽了,這才想起另一個問題來:“這是哪?”
崔冶回答:“我的彆院。”
孟昔昭一愣:“如今什麼時辰了?”
崔冶:“剛過三更。”
孟昔昭:“……那我爹娘,他們沒找我嗎?”
崔冶看著他,微微一笑:“已經派人通知過了,說你今日骨頭懶,不想回府,先在不尋天睡一晚,明早再回去。”
孟昔昭:“…………”
崔冶安排的有點麵麵俱到,孟昔昭其實還有很多問題,但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問哪個。
過了一會兒,他才再度開口:“謝韻是殿下的什麼人?”
兩人對視著,隔了幾l息,崔冶才回答他:“是我母後的娘家侄子。”
孟昔昭默默換算了一下這個關係,“也就是你的表兄弟?”
崔冶抿了抿唇,看起來有點不想承認這門親戚,但他沒反駁,也就等於是默認了。
孟昔昭有點驚訝。
因為這段時間他一直關注的都是謝原,這個考上了進士的哥哥,根本就沒怎麼在意過那個流連百花街的弟弟,謝韻長得既不像謝原,也不像崔冶,所以他才沒認出此人的身份。
不過也是……哥哥是人中龍鳳,弟弟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去。
心裡想法轉了一圈,孟昔昭忍不住抬眼,看向太子。
他這眼神很有內容,崔冶承著他的目光,心裡也大約猜得到他在想什麼。
謝韻是你派來的吧?
你不信任我,所以要試探我,對不對?
我今日一上船身體就不適,是不是你命謝韻在船上做了什麼名堂?
魯迅先生說的是,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國人,而在崔冶這裡,那就是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自己,隻要與他有關的,壞事是壞事,好事是壞事,不好不壞的事,最後依然會變成壞事。
崔冶垂著眼,甚至在心裡思索。
孟昔昭那麼聰明,他是不會當他麵說這些的,最多就是以後漸漸的遠離他,而這個過程,他也會做的循序漸進、天衣無縫,決計不讓他看出來,他已經有了這樣的心思……
崔冶的神情越是不悲不喜,孟昔昭的眼神就越是同情。
嗯?
同情?
崔冶一愣,恰好這時,孟昔昭歎了口氣,特彆同病相憐的拍了拍崔冶的膝蓋:“相信我,殿下,我懂你,我也有這麼一個總給我找事的表兄弟。”
崔冶:“…………”
孟昔昭對謝家人好感度蠻高的,既然知道謝韻不是過來跟他作對的,孟昔昭也就放心了,這一放心,他就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殿下,有夜宵吃嗎?”
崔冶沉默的看他一眼,轉身去吩咐廚房上菜。
菜和藥一起來的,彼時孟昔昭已經下了床,他原先那身衣服都濕透了,在醫館的時候換了一身新的,坐在圓桌邊上,孟昔昭先把藥碗端起來,皺著眉看黑黢黢的藥汁,然後閉上眼,一口悶了進去。
喝完了藥,苦的他五官都快移位了,這時候,眼前遞過來一塊四四方方的酥糖。
孟昔昭趕緊接過來,丟進嘴裡,同時口齒不清的說:“多謝殿下。”
哢哢的把糖嚼碎,甜味驅散了苦味,然後他才細細品起這塊糖來,等吃完了,他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先給自己的肚子填了個半飽,然後他才想起坐在他對麵的太子殿下。
“殿下,你不吃嗎?”
崔冶:“我不餓。”
孟昔昭笑:“不餓也可以來一點,吃夜宵能讓人感到快樂。”
崔冶被他說的笑了一下:“這又是什麼道理?”
孟昔昭也不知道:“食色性也,聖人都這麼說了,自然說明這是好道理。”
說著,他看看周圍,然後又看看不遠處的房門,好像他從醒過來以後,就沒再見過其他人了,連這些東西,都是門外的人遞給太子,然後太子再親力親為放到桌子上的。
他倒是沒有多想,誰知道這是不是太子殿下獨有的規矩,他隻關心自己身邊的人:“殿下,我的小廝去哪了?”
崔冶也看了一眼房門:“我讓他先下去休息了。”
孟昔昭哦了一聲,然後又問:“是誰把我從河裡撈上來的,肯定不是我那小廝,他像個瘦猴一樣,可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崔冶本來要去摸桌子上的另一雙筷子,像孟昔昭說的那樣,陪他吃一點點,聞言,他突然頓了一下:“我以為,你覺得是我救了你。”
孟昔昭抬起頭,發現崔冶不是在開玩笑,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殿下,我還沒糊塗。”
崔冶擰眉,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孟昔昭:“哪有堂堂太子當街跳水救人的道理,即使你當時在那,也應該命侍衛下去救我。”
不然的話,太子濕漉漉的抱著一個人從河裡爬上來,哪怕孟昔昭還活著,天壽帝也會恨不得他去死一死,彆看他不喜歡太子,可太子丟人,也等於他丟人。
崔冶眉頭擰的更緊了:“那你為什麼——”
孟昔昭不解的看著他,崔冶一停,後半句的“看見我便如此安心、還要拉我的手”這十幾l個字,又被他咽了回去。
頓了頓,崔冶換了一句話說:“太子也可以。”
孟昔昭眨了眨眼。
崔冶說的很認真:“太子也會救你。”
孟昔昭一時無聲,良久之後,他笑了笑,“多謝殿下。”
“那殿下知道今日救我的是誰嗎,我好備一份禮物,去感謝人家。”
崔冶搖頭:“我未看到那個人,隻聽說,是個年輕的軍漢,聽說你沒事,他就走了。”
孟昔昭怔了怔,哦了一聲,然後又低頭吃飯了。
*
吃過飯(),又休息了一會兒?()『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安神湯大概是發功了,孟昔昭腦袋一點一點的,崔冶就讓他回去繼續睡,他留了人在這裡,明天一早,會把他叫醒。
聽出來他這是要離開的意思,孟昔昭連忙問他,宮裡都關門了,他打算去哪。
崔冶對他笑,讓他不用擔心這些。
看著孟昔昭重新入睡以後,崔冶才站起身,把床幔放下來,然後轉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門外,鬱浮嵐就守在一旁,看見崔冶出來,他連忙上前一步,但崔冶看都沒看他,隻往外麵走去。
慶福在另一個小房間裡待著,不是休息,就隻是待著,本來他死活都不同意離開,但得知了崔冶是太子殿下以後,他目瞪口呆了半晌,卻不敢再忤逆,隻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而謝韻由張碩恭看押著,此時正跪在堂前。
崔冶來了多長時間,他就在這跪了多長時間,崔冶和孟昔昭在裡麵吃吃喝喝聊天的時候,他正在這忍受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折磨。
謝韻和他大哥不一樣。
謝原因為學問好,深受謝幽的看重,平時給東宮寫信,都是他跟謝幽一起寫,或者一人寫一回,所以即使素未謀麵,謝原對太子也有很深的感情,在他看來,血濃於水,即使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他也願意為了太子赴湯蹈火。
而謝韻,他沒有這麼高的覺悟。
他關心太子是因為爹和大哥都關心太子,但要說他對太子有多敬重,有多心疼,那根本就是沒影的事,所以他才經常不走尋常路,即使太子已經擺明了不想跟謝家人相見,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親眼看見太子,這才被鬱浮嵐教訓了一回。
跪了快五個時辰,謝韻心裡的怨氣從一丁點大,現在已經膨脹到了氣球那麼大。
哪怕好奇了十年的太子一朝站在他麵前,他都感覺不到任何的喜悅之情了。
筆直的跪在地上,即使眼前遮下了陰影,他也仍然低著頭,一臉不服氣的看著地磚。
張碩恭拿著手刀,在旁邊站著,心說這位謝二郎真是夠不知死活的。
崔冶垂眼,看著這個從來隻出現於傳聞中的表弟:“說,你今日找孟昔昭是想做什麼。”
謝韻低著頭,不吭聲。
“你是想跟他打聽事情,對麼?”
謝韻眼睛往右看,那邊就是孟昔昭所在房間的方向。他心說,我就知道你都是裝的,你全聽見了,但是裝心不在焉!
睡著了還背這麼一口大鍋,孟昔昭不舒服的翻了個身。
……
謝韻仍然不說話,崔冶看著他,突然笑了一聲。
聽到他的笑聲,謝韻不解的抬起頭,看見太子這個和謝原有幾l分相似的長相,他先是愣了一下,等看到崔冶注視著自己的眼神,他又僵了一下。
崔冶笑得十分好看,但他眼裡真的一點溫度都沒有,如芒在背,謝韻今天算是親身體會了一下這個成語的含義。
他走過來,突然伸手,掐住了謝
() 韻的下巴,這動作可一點都不曖昧,反而很疼,相當疼。
謝韻疼的要掙紮,旁邊的張碩恭刷一下把刀拔了出來,對準他的胸口。
謝韻頓時不敢動了,而崔冶迫使他抬頭,兩人挨得極近,明明這張臉和他大哥那麼相似,可他大哥永遠都做不出崔冶此時的神情。
專注、危險,看著像個亡命之徒。
“你想跟他打聽我,是麼?”
崔冶唇邊的笑容愈發加大:“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和他相識的?”
謝韻:“……………”
爹,大哥,救命啊!
他瞳孔都快縮成一個針眼了,平時的舌燦蓮花,如今也變成了結結巴巴。
“殿、殿下,不、不不是您讓他給我大哥送信的嗎?我大哥把信拿回家,我們以為您這是消氣了,我才出來找孟昔昭,我、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您的人啊!”
崔冶一愣,突然鬆開他:“我讓他給你大哥送信?”
謝韻感覺自己下巴都快脫臼了,這時候也不敢揉一揉,而是瘋狂點頭,都快點出殘影來了:“是啊!這麼說殿下不知道這件事,那就是孟昔昭假借殿下的名義,不知抱著什麼樣的惡毒心思!殿下,我也是被他騙了!”
謝韻臉上憤憤不平,仿佛隻要崔冶一句話,他現在就能爬起來,去把孟昔昭拽出來審問一番,然而崔冶隻輕輕的看了他一眼,他就跟個鵪鶉一樣,立刻不敢再出聲,連腰都彎了下去,生怕崔冶再生氣。
崔冶現在心裡也很疑惑,想了一會兒,沒想出答案來,乾脆,他向後走了幾l步,坐在前麵的椅子上,然後才問謝韻:“他給你大哥送了什麼信?”
謝韻不敢說謊,老老實實回答:“就是一張信紙,您常用的那種,上麵畫了一根紫色的細竹,旁邊還寫了一首詩,是在瓊林宴上,孟昔昭假借調戲我大哥的借口,送給他的。”
聽到調戲二字,崔冶皺了皺眉,卻沒有過多糾結這件事,隻問他:“什麼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