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很玄妙的事物,像絡繹奔流的長河中被裹挾而來的細碎泥沙、被打磨得光滑的石塊和微不足道的水草,永遠在得到,永遠在遺失。沒人說得清他們從何處而來,若凡事都要有個開端,有個引子,那麼對於夔娥而言,她能抓得住的、最模糊也最深切的童年記憶,大概就是一片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向日葵花田,在月光下,那些向日葵秸稈發著光,風一過,掀起了一陣不被人世所傾聽的竊語,這溫柔的光芒蕩開了泱泱幽暗,童年所懼怕的鬼怪、邪靈和死亡都不複存在了,隻剩下靜謐駐足於此夜,永生永世。

在她笨拙地抓住母親的裙子,試圖給媽媽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母親總會彎下腰,說她不過是做了個夢,世界上哪有會發光的向日葵秸稈呀?她失笑道,順手摸摸女兒的腦袋,問,媽媽給你買糕點要不要呀?

要。她奶聲奶氣地說。

那些牆上的標語終究像潮水一樣褪去,陣痛過後的城市還是要前行,但在當時,身處曆史中的每個人都無所覺察,隻好保留記憶,讓後來人評價。幼小的孩子眯著眼睛,坐在陰涼的長凳下,羨慕地看著彆的孩子開心地玩滑梯。

……誰讓太陽討厭她呢。她傷心地想,誰曉得為什麼偏偏是她——活像和太陽有仇一樣,皮膚一露出來就被燒傷,次數多了後,不用父母囑咐,她也學乖了——總之,就是不能站在太陽底下,除非把自己裹起來,冬天尚且還好,夏天就太容易中暑了。

所有人都說這是一種叫紫外線過敏的病,夔娥討厭這種病,並時常幻想有一天能遇上個頂好頂好的醫生,啪地一下,把她的病治好,這樣一來,她也就能和彆人一樣,上太陽底下玩了。

因此,五歲的夔娥定下了此生第一個終極願望(儘管其實持續時間並不長):快點長大,然後找醫生治病。這樣一來,她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了。

很快,時間飛速流逝,她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北國的金秋異常短暫,沒過多久,又回歸到了冰封雪裹的日子裡去。這時候,她和其他人的區彆也逐漸顯露——通常,小孩的力氣是不太大的,但獨獨她不一樣,隨手就能拖著木課桌走,幾l個男孩都不是她的對手,誰想找她麻煩都不是個,一直到了三四年級,仍舊有高年級的小孩被她錘得哭爹喊娘。

“……你說,是誰欺負誰?”

惹事男孩的家長看了看自己家結結實實、虎頭虎腦的兒子,又看了看膚色白皙,長相秀氣,還矮人家整整一頭的小姑娘。

“我可沒熊他,他自個來撩閒挨削的。”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說

“……明明是你先揍人……哎喲,爸!鬆手、耳朵要掉了啊啊啊!”

“你還好意思?你什麼個她什麼個?給人道歉!”

“對、對不起嗷!”

班主任長歎了口氣,這真不是她拉偏架……算了,沒人信,真的沒人信。

直到夔澤慶過來領人,那邊還在不斷道歉,完全深知大概率是對方先惹但是沒討到好處罷了的夔老爹打了

個哈哈,然後趕緊領著閨女就走了。

他慣例給夔娥買了冰棍,並偷偷囑咐“彆告訴你媽”,然後就把人抱起來放到摩托車後座上。這一天是六一兒童節,上午活動,下午放假,她難得紮了個包包頭,眉間塗了一抹紅,看起來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不然明天再說她吧,孩子還小,今天過節。夔父想。

“爸爸,”她看著紛繁的、喜氣洋洋的街道——那時的她隻看到了孩子會看到的,比如彩色的緞帶,又比如街邊小賣部放著的六一特彆節目,她披著媽媽的圍巾,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如果不是那個姓王的找茬,今天簡直是最開心的一天。“……為什麼老有人過來找事呢?明明我也什麼都沒乾。”

“我知道,咱們閨女從來不去主動惹彆人,是不是?但有時候,人生就會有麻煩,比如不太讓你喜歡的同學,又比如很多作業。”

“唔,那人生好累啊,找麻煩的我不怕,但我不想寫作業。”

他沒說出口的是,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她隻要還是那麼地……突出,麻煩就會源源不斷——可他並不打算現在就給她講這件事,夔澤慶想,這些……還是等她長大以後再說吧。

“今晚我可以看到動漫世界播出嗎?”夔娥見老爹似乎不打算給她叭叭些有的沒的,便鬼精鬼精地開始提要求。“而且明天周末耶!”

“那這得問你媽。”夔澤慶說,“如果她答應的話。”

在老爹不知道的情況下,十歲的夔娥在心底默想:希望以後煩惱能少一點……她不是個貪心的小孩,隻要沒什麼人來找麻煩,以及以後沒那麼多作業就好!

當然,這也是個理所應當落空的願望——沒有作業是不可能沒有作業的,甚至連假期都快沒有了。而現在的夔娥,還是個尚且稱得上無憂無慮的小孩——雖然她媽最後還是沒準她看到動漫世界這個欄目,因為她是小孩,而小孩十點前就得上床睡覺!

十二歲那年,她慣例回到鄉下老家過暑假,東北的暑假總是短暫的——而這個暑假又超乎尋常地特彆,至少,她之後就要上另一個更大的縣城讀中學了。

她還是不能曬太陽,這怪病就像沒個頭一樣,除此之外,她並沒有什麼不健康的地方,相反,能跑能跳,連上房揭瓦都不在話下。她逐漸褪去了童年時一直伴隨著她的嬰兒肥,開始像個少女了——也開始逐漸想一些更多、更遠的事情了。

和往後不一樣的是,在尚且處於童年和青春期交接的年代,村落依舊是村落,循著平淡的躬耕生活,獵人喝酒唱歌,農民收穀打場。村裡拉了電燈,有了電影,但一切似乎又沒什麼太大的改變。黯淡的雲彩,晚間啾鳴的鳥雀,還有那據說更古未變的、明亮而巨大的圓月,在城市的霓虹燈光尚未喧賓奪主的山中,不論何時抬頭,都是滿天繁星,銀河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靜靜流淌。

她走在微涼的夜色下,走在田埂裡,走在遼闊的麥浪中,一條黑犬啪塔啪塔地跟在她身旁,跟著她走向月亮。這是個多麼寧靜的夜,就像她記憶

中那個有著發光的向日葵秸稈的夜晚,朦朧的景色被霧氣所攪動,隻願黎明不要破曉……隻因她還想做一做那樣的美夢……

正式上了中學後,夔娥這才算是和千千萬萬中國學子有了能夠感同身受的青春——念不完的書,考不完的試,還有破事一堆的學校。她換上了土得出奇的運動校服,為了方便紮起了馬尾。她交到了新的朋友,但也迎來了新的麻煩。

——她是唯一那個不用上體育課,也不用跑操的人,她偏南方的長相和白皙的皮膚,這些很容易能讓她被打上“病弱()”、“不合群▉()▉[()]『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的標簽,即使她本人性格和路邊隨便抓的東北小孩一個樣。

在一頭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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