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年子,是個太監。
我這個名字是鹹安宮的程側福晉取的,因為我是小年這一天到這邊伺候的。但吉祥爺爺說,以後不能叫她側福晉了,萬歲爺已經下旨褫奪了她的封號,尊敬些便叫程格格,畢竟宮裡阿哥們身邊伺候著的、沒有封號的侍妾都能夠稱呼一聲格格,若不尊重,就是直接叫程氏也沒什麼乾係。這時候,不會有人計較這個了。
但我還是想叫她程側福晉,因為她對我很好。我到鹹安宮時才十歲,人也不算機靈,若是機靈也不會分到鹹安宮來伺候了。
鹹安宮的日子本就不大好過,尤其是直郡王奉旨看守鹹安宮的那段日子,不論是主子還是奴才都格外難熬——夏日無冰,冬日無炭,還求告無門,但程側福晉卻從不為難我們,還叫我們都進屋子裡來伺候,專門留了一間向陽的偏殿供咱們這些肮臟的閹人避風,不必在外頭受凍。
程側福晉身子不大好,聽說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她替太子爺……我又錯了,該叫二阿哥了,這也是一件難事,二阿哥當了快四十年的太子,忽而要改口,人人都不大習慣。
她替二阿哥生了二子二女,最後卻隻活了弘晳阿哥一個,好些人說,程側福晉是沒福的人,但我卻覺著她是個很好的人。
我剛來鹹安宮時不大懂規矩,時常犯錯受吉祥爺爺的罰,每回程側福晉出來替二阿哥張羅餐食,見我頂著水碗跪在牆根下,她懷裡抱著新鮮挖來的冬筍,會笑著對吉祥爺爺說:“孩子還小呢,慢慢教吧。”
吉祥爺爺便會恨恨地踹我一腳:“你這小子命好,既然格格給你求情了,你就先起來吧!”
我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吉祥公公可不是好相與的人,他原來在外頭勢力得很,好似還當過掌事風光過的,他脾氣壞,就是有些伺候萬歲爺的小答應都使喚不動他,後來不知犯了什麼錯才被打了板子送進鹹安宮來等死,但他卻對程側福晉言聽計從,從來沒有不敬的時候。
我有時候真鬨不明白,吉祥公公的心腸到底好不好?
我怕程側福晉走了,吉祥爺爺會打我,因此總是亦步亦趨地跟著程側福晉,每當這種時候,程側福晉便會笑著招呼我過來:“小年子,你過來替我剝筍。”
我很高興地應了,因為這樣我就有大半日不用再麵對吉祥爺爺那張老樹根一樣的臉了。
鹹安宮裡種了很多的竹子,冬天裡常冒出破土而出的筍尖,外頭送進來的菜色不好,程側福晉便會自個想法子給二阿哥補身子。
她和二阿哥都是孤身進來的,萬歲爺不許他們帶以往毓慶宮裡相熟的奴才(大多也都打死了,沒什麼人可派了),裡裡外外都是內務府新撥了來的,除了我們這些真正伺候人的,其他的便是萬歲爺指派來盯著二阿哥的人,這是防著二阿哥尋機跟外頭聯係,也是為了監視二阿哥的一言一行。
二阿哥進鹹安宮之前就狠狠病過一回,病沒好全就關了進來,每日一大早起來,就要先跪著聽一回萬歲爺的訓——乾清宮的太監幾乎
日日奉了口諭前來,有時是來傳萬歲爺責罵二阿哥不忠不孝的話,有時是找了些薩滿過來給二阿哥驅邪,要驅除他身上的瘋病。
這樣一跪,短則一個時辰,長則要跪到午時,時常跪得站不起來,要吉祥爺爺找兩個壯實的太監將二阿哥抬回去。
不過,每日熬過這一關也就好了,再不會有人來了,程側福晉和二阿哥還能過一會兒清靜日子。有一回程側福晉將手上僅剩的金鐲子給了我,求我替她想法子弄些艾草進來,二阿哥的膝蓋跪爛了,腫得老高,再不治估計要廢了。
我跟吉祥爺爺說了,他氣得一巴掌扇到我頭上:“你個眼皮子淺的東西,格格的東西你也收,快給老子送回去,不過一點艾草,我去弄。”
我被打得眼淚汪汪。
我沒想吞程側福晉的東西,我這不是怕吉祥爺爺沒好處不肯替程側福晉辦事麼,畢竟傳遞東西進來,若是被直郡王的人發覺,我們這些奴才隻怕腦袋也要搬家了。
誰知他這樣壞脾氣的人竟分文不要,還自個貼了不少私房,想了法子出去送東西辦差,找了以前的老熟人,不知賠了多少笑臉,好容易給弄到一些進來,除了艾草,還給程側福晉捎來一盒八珍丸,不算好藥,宮女們常吃這個,我們這些當奴才的弄不著太醫院的好藥,這些都是專門給太監宮女看病的下等醫官手裡弄來的,吉祥爺爺也不知程側福晉是得了什麼病,隻知道她體虛,那吃補藥總沒錯的。
程側福晉很感激,把金鐲子塞給吉祥爺爺,他還生氣了,說:“格格不記得了,奴才記得清清楚楚的,奴才是受過毓慶宮的恩才得以活命的,您可彆折煞了奴才!咱當閹人的,也有報恩的骨氣,奴才不要!”
我這才知道呢,原來二阿哥還是太子、程側福晉也還是側福晉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地叫人接濟宮裡貧困無著的小太監、小宮女,都是她自個掏的私房,這麼靜悄悄地做了十幾二十年了,竟也沒借此揚過名,這是真心不求回報的人。
程側福晉吃了八珍丸,臉色也好了,她很懇切地謝過吉祥爺爺,聽說他生辰是立冬那一日,那天給他親手做了一個雞蛋糕,把吉祥爺爺高興得一整日都笑眯眯的。
我伺候了程側福晉一年,後來她死了。
往後的十餘年,鹹安宮裡隻剩了二阿哥一個,我跟吉祥爺爺伺候二阿哥時,時常會想起程側福晉,她在時,二阿哥麵上還有些笑影,後來她死了,二阿哥眼瞧著已是生不如死。
那一年恐怕也是我過得最好的日子。往後我也離開了鹹安宮有了彆的主子,但卻再也沒人像待一個人一樣對待我了。
雖說後來萬歲爺總算因程側福晉的死知曉了二阿哥的處境,直郡王也成了高牆裡的螞蚱,惡有惡報,但什麼都來不及了,再多的冰、再好的衣食,都沒了用處,對心死成灰的二阿哥來說,還不如那一年的衣食無著呢。
程側福晉留下話來,要二阿哥好好活著,為了弘晳阿哥也要好好活著。二阿哥很聽她的話,每日都像程側福晉在時一般,總做那些瑣碎的事。
程側福晉以往會跟二阿哥早早起來甩胳膊甩腿——吉祥爺爺每每這時候都會罵我肚子裡沒丁點墨水,說這叫八段錦,練了能延年益壽的。
竟有此等奇效?我聽了也挺想學的,吉祥爺爺卻拎著我的後脖子把我拎走了,他說主子們都是真龍真鳳,練了才能得老天爺垂憐增壽,我這等殘缺低賤之人就少做夢了。
程側福晉卻笑著揉搓著我腦袋,說無妨,讓我想學便學。她說如果她那兩個生而夭折的孩子還活著,約莫和我一個年紀了。
所以她總忍不住多疼我幾分。
晨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