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的繁華富貴,曾短暫地給過胤礽“我大清盛世”的錯覺。

在程婉蘊與家人會麵之時,他領著德柱便服出遊,去了漕運碼頭,碼頭上夜裡都還擎著無數風燈,所有的漕運糧食、商旅貨物,都要從這個碼頭上下來,河湖在夜色中蕩漾,月色清寒孤高照亮了遠處的舍利塔。但無人得閒欣賞美景,卸貨的、扛包的、交停船錢的,穿梭的人流各個手頭都有活,沒一刻停歇,就這樣碼頭上等待運送的貨物,還堆得小山一般。

碼頭上還孕育而生了各式各樣的“水上船鋪”,賣茶葉夜宵,賣酒與煙草,幡子高高地挑在船頭,即便深夜也是吆喝陣陣,船上船下都是絡繹不絕的人。

單看這幅光景,怎麼會想到朝廷上的官員都在喊漕運經費拮據、弊竇叢生?就連漕運總督自己都喊著運道淤塞、船隻又常遇風濤漂沒,艱苦萬分。

胤礽若不是親眼所見,還以為漕運已然凋敝了。

這不是挺好的麼?胤礽走了一圈,見漕船數與朝廷編製的大差不離,十人一船、十船一幫,十船互保,還有不少漕船在送完南糧後,便會在通州采購各類土產、貨品往返其他碼頭口岸行銷,確保不走空船,這些都是朝廷準許的,開源節流麼。

但他隻是看著,沒下定論。

他才剛剛走出京城,才剛踩到第一個京城之外的城鎮,通州離京城太近了,而且通州碼頭隨處可見運軍與押運糧官坐鎮,巡視河岸,督促漕船前行過江。官兵攝於皇威,不敢做得太過也是有的,不一定能看出問題來。

他隱隱覺著這裡頭有些不對勁的便是——他在碼頭瞧見不少平頭百姓在服徭役,有的十幾歲,有的五十幾歲,前頭有隻漕船擱淺了,麻繩一頭係在漕船上,另一頭便係在這些農民的肩頭,他們四肢著地,用腳蹬用手爬,半截身子都淹在水裡,拚了命將船拉出來。

如今已經進二月了,三月上旬便要播種,這麼多服徭役的農民日夜在這兒,那地裡翻地、除草、漚肥這些活計誰來做?看著態勢徭役繁重恐怕早已是常態了。

回去後,他便將這件事記在隨身攜帶的小冊子上。這冊子還是阿婉替他準備的,裝訂的法子與平常那些不同,紙也是拿兩三張糊成一張的厚紙,比草紙還厚些,但表麵前漿得很平整,寫起來不容易破損,也不容易透紙。

每張紙左側都打了一排圓孔,然後把柔韌的竹條彎曲起來做成了一排圓圈,把每一頁紙都串在了竹條上,那竹條還按了個扣兒,將卡扣打開,便能加減、替換紙張。

胤礽見到她在弄這個的時候,就沉默地看著她拿燭火將竹條烤彎,心裡來來回回卻是一聲聲地讚歎——他的阿婉其實是個天才吧?她怎麼能想出來的呢!

阿婉若投身成男子,放在工部裡一定能大放異彩。

胤礽後來立刻叫造辦處的人來學這個“程氏孔裝本”,並精美地打造了一本楠木孔灑金箋的給了康熙,康熙用了也十分喜歡,對於阿婉也多了兩句誇獎。當然用起來最得心應手的便是內務府

了!這樣訂冊子,還可以做成巴掌大的,揣在袖子裡隨身攜帶很方便。

程婉蘊本意也是想著難得出門自駕遊,沒有相機能將沿途所見景色化作永恒,那便用文字來替代記錄——她要做遊記手賬本!她為此還準備了一方極小的墨硯,做成了無事牌的模樣,還有一柄短胖短胖的青玉筆杆毛筆,用紅繩串起來當做佩玉隨身掛著。

這一招也被學了去,現在內務府上下幾乎人人腰間都懸著筆墨,以備主子吩咐什麼複雜的事兒,從袖子裡就能掏出來奮筆疾書。

從漕運碼頭回來以後,胤礽便想去鄉野轉轉,看看田畝、農舍,他想知道京城周圍的老百姓過的什麼日子,往後到了江南,才有個比較。

隔天一大早,胤礽便穿上了不知德柱從哪兒買來的藍色粗布短衫,下頭是同色的褲子,腳上黑色敞口布鞋,腰間勒的褐色粗布腰帶。

太子爺穿上這衣裳,硬生生有種假冒地主老財之感。程婉蘊見了笑得直打跌,太子爺穿這樣的行頭,實在太怪了。

太子爺在程婉蘊看來並不白皙,但在老百姓裡頭又屬於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白,大清真正的平頭百姓,全都是黑黃黑黃的,而且因為地都是壓實的黃土地,灰塵其實是很大的,整日在外頭討生活的老百姓是不會有一張乾淨的臉的,甚至衣裳也不乾淨。

最突出的就是,太子爺手腳乾淨、唇紅齒白,清朝已經有了豬猔或牛毛做成的牙刷,用上好的精鹽、薑汁、木律、槐角子、荷葉做成的“牙粉”刷過牙後,還要用上好的茶水漱口三遍,所以宮裡的貴人們都有一口健康的白牙,和做飯都不舍得放粗鹽的老百姓又有了鮮明的對比。

真正的老百姓,很多四十歲都不到就掉光大牙的都很常見。

“二爺,咱穿這樣的衣裳反而比不穿還要打眼。”太子爺見過真正的老百姓麼?程婉蘊進宮前是見過很多很多的,甚至歙縣作為是徽州府治所在地,而徽州作為程朱闕裡,已經在民生救濟方麵比彆處優越,但依舊能見到饑不果腹之人,她微微歎了口氣,“不如還是穿長衫吧,打扮成士子、秀才,倒比裝老百姓要好得多。”

胤礽自己也覺著渾身彆扭,更令他感到赧然的是——這粗布衣裳也是簇新的,但他自打娘胎出來便是綾羅裹身,從沒碰過粗布,這剛穿上就磨得後背發紅了,甚至起了紅點,很不自在。於是聽從程婉蘊的話,默默將衣裳脫了下來。

程婉蘊卻覺得太子爺有這份心就已經很好了。要知道康師傅之前兩次南巡,可從沒有“微服”過。康熙南巡政治意義濃重,根本目的在於穩定江南、鞏固統治、維係民心。清朝入關時,江南是反抗最為激烈的地區,所以才會發生“揚州、嘉定”那兩件慘案。

因此康熙二十幾年的兩次南巡,他都要聲勢浩大地出行,就是要讓江南文人士大夫都看到他,他要籠絡的也隻有“上層”思想領袖。雖然他也關懷民生、考察吏治,終究沒有自己親眼去探查過老百姓生活的真相。當時滿漢矛盾尖銳對立到什麼程度呢——康熙那樣驕傲且“滿洲”的人竟

然放下身段去拜謁祭掃了明孝陵,並下旨修繕,還特彆增加江南地區科舉名額、臨時增加科考場次,用儘了懷柔手段,向江南表明了化解曆史積怨的決心。

江南穩住了麼?程婉蘊不知道,她聽說這一次,太子爺到了江南也得去祭孔子、岱廟、禹陵,向天下宣告自己作為儲君也將接受漢家儒學文化,表明大清不僅是滿洲令主,更是天下共主。不過這些都是到揚州之後的行程了。

到揚州之前,太子爺都是“自由”的,而他選擇了老百姓。

程婉蘊知道他是因為見了碼頭上垃船的纖夫生出的想法後,她看著太子爺的背影都覺著他高大了幾分,她很想謝謝他,因為八旗旗民是不用做纖夫的,那些苦難深重的都是漢民。

太子能看見漢民的苦,她心裡加倍地感動。

要知道,很多身在統治階層的人都看不見老百姓在受苦的,不僅僅是清朝,明朝中後期也是如此。“民本”思想或許在張居正時期才開始嬗變,進而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這不是清朝的錯,而是每個封建王朝都會有的局限性,“何不食肉糜”到了後世還震耳欲聾呢,隻是清朝作為入主中原最成功的遊牧民族,要麵對比其他王朝更多問題罷了。

當初在歙縣,程婉蘊也曾想過很多法子去影響程世福,讓他多出台些惠民濟民的政策對老百姓好一點、再好一點。他也的確努力了,災荒救助、救濟鰥寡孤獨、儘力推動歙縣子民的教化,但正如程世福隻能救歙縣的人,她也隻能做到這些。

於是最後程婉蘊穿上了棉布衣裙,太子爺換了件普通的長袍夾襖,但他還是堅持租用了客棧老板的騾車代步,程婉蘊也覺得他是對的——這主要是太子爺的馬和車都顯得太昂貴了,就好似你開著蘭博基尼敞篷跑車進山區一般,不說吸引強盜土匪的注意,也會引人圍觀、容易掉馬,還是換二手五菱宏光來得安全。

客棧老板的騾子年紀大了,而且主要是用來拉貨的,後頭就是塊木板拚成的車架,連車篷都是德柱實在看不下去臨時用塊油布遮起來的,然後和程懷靖一塊兒將整輛車包括騾子都洗了個乾淨,程懷靖甚至抱著騾蹄子刷了半天,恨不得替它把腳都修了。

又抱來兩床褥子往車裡墊了又墊,這才勉勉強強把太子爺請了進去。

程婉蘊一直在悄悄觀察太子爺的反應。

德柱也白著臉站在一邊,心裡忐忑不安,還不停地想,太子爺要是發了火,他門口還套了另外兩輛嶄新的青呢馬車,裡頭還能放火盆,雖然比不上宮裡的,但總比這破騾車要好!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太子爺微服就微服麼,何必微服得如此逼真呢?

誰知太子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上了車,還特意將褥子往身邊又疊了一層,才讓她過來坐。見她立在車前有些出神,他卻衝她笑道:“這車隻怕不會很舒服,你忍一忍。”

程婉蘊就彎起眼睛笑了:“二爺彆小看我,我很能吃苦的。”

然後她也二話不說就提起衣裙上了車。

這車是真的又晃又冷,胤礽便將

程婉蘊緊緊摟在懷裡,碧桃出門前給她塞了個小手爐,這會兒用著正好,程婉蘊將手爐放到太子爺的懷裡,他又下意識拉過她的手捂著,兩人都因對方的動作愣了愣,隨後便相視而笑了。()

他們這輛普普通通的騾車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德柱在前頭充當車夫,他們這輛騾車後頭還有不少真的穿上粗布衣裳的親兵不遠不近地跟著,程懷靖就和石家兩兄弟扮成了進城買菜的菜農,用扁擔挑著兩個草編籮筐,裡頭還放了幾顆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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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車漸漸駛出了通州的城門,外頭的景色一下就變得荒涼開闊了起來,遠處青山重重,冷清凋殘的寒樹簇擁著蜿蜒向前的黃土官道,路上行人就少了很多,但偶爾能見到呼嘯而過的驛馬、背著重重柴火在大冬天赤腳走路的老人、以及趕著馱滿貨物的騾子的商賈。

胤礽盯著那老人凍得黑紫全是皸裂開血口子的腳底板看住了,直到騾車與那老人擦肩而過,他忽然開口和德柱說:“給那背柴的老翁送點銀子。”

德柱愣了半晌,連忙讓跟在附近的親兵拿了錢回頭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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