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夢境,與往常不同。
夢中四季顛倒,炎夏溽熱非常,他正漫步在一座靜謐的庭院中。庭院裡的草木花樹生長野蠻,滿地荒草萋萋,好似許久沒有人打理過了。胤礽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一時還認不出是宮中何處宮殿,他登上地勢較高的亭台上眺望,在朱紅宮牆之外,竟還立著一圈高高的磚石高牆,而高牆內的倒座房均改成了看守值宿之處,那黑黢黢的磚牆隻開了一處四尺見方的小門,又還有帶刀侍衛日夜輪班把守。
胤礽的記憶中,並沒有這樣的地方。
他心中不安之感更甚,拾階而下沿著曲折長廊一路行來,他再沒有遇見任何人,這樣大的宮殿居然沒幾l個伺候的奴才,唯有午後的蟬鳴在耳邊呱噪,那淒然的聲音高低起伏嘶叫不絕,卻無人持杆粘蟬。
正有些迷惘之時,胤礽終於望見了長廊儘頭又有一處角門,幾l個老蘇拉費力地運了一車冰塊進來,胤礽便跟著那嘈雜的腳步,穿過一道又一道被嚴密看守的門,最終停在這處宮殿的最深處。
蘇拉們運著冰塊進了地窖,胤礽卻望著不遠處默默站住了腳。
盛夏的日光如此明媚,卻照不進麵前這座深深的殿宇,除了重兵把守在門外,隻有陰涼的風穿堂而過。
恍惚間,他走進了那間屋子,隔著朱漆斑駁的陳舊門扉,他看見了一個背對著自己的男人,那男人的背影清瘦非常,隻猶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動不動地坐著。
那背影很有些熟悉之感,胤礽怔忪著,心頭卻漸如擂鼓,不自覺饒過屏風,向那間屋子裡頭邁動步子。
誰知,那人突然站了起來,手腳跟著發出了鐵器碰撞的聲音。
胤礽目光不由一縮。
沉重的腳鐐隨著他蹣跚的步子不斷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他終於要轉過身來了。
胤礽莫名屏住了呼吸,心越跳越亂。
忽然,卻有另一處急匆匆的腳步從胤礽身後傳來,那戴著腳鐐的男人似乎也聽見了,身影頓了頓,又臉朝裡頭坐下了。
來人大步穿過了胤礽在夢中的虛影,對著屋子裡的男人冷冷道:“二阿哥,還不跪下接旨?”
屋子裡坐著的男人這才聞聲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他麵容憔悴、腦後辮子蓬亂,卻唯有一雙烏黑的眼眸,仍然蘊藏著不屈的驕傲與光芒,像利劍一般朝來人射去。
“大哥,怎的?你又要如何?我的皇太子之位是皇阿瑪給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男人看也不看他手中聖旨,隻用嘲諷的目光盯著來人,“即便我被廢了,也輪不到你來耀武揚威!”
夢中的胤礽如遭雷擊!
此刻在屋子裡對峙的人,正是已過中年的胤褆與胤礽!
“皇阿瑪讓我將廢太子詔書,拿給你一觀。”胤褆抬手揚了揚那卷明黃色的聖旨,語氣裡滿是惡意,“二弟,皇阿瑪已決心要將你的罪過敬告上天,你到現在還不肯認罪嗎?”
“認罪?”已塵霜滿麵的胤礽嗤笑出聲,旋即又沉下臉來,目光幽幽地望著胤褆,“皇阿瑪若說我有種種不是,我認,但你們強要扣在我頭上的弑君謀逆之罪,我絕不承認。即便皇阿瑪要審我,我也是這句話。”
胤褆厲聲詰問:“你先前在圍場半夜窺視禦帳,還敢說自己沒有弑逆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胤礽冷冷地背過身去,“你們說我毆打王公大臣,說我指使奶公淩普私吞蒙古貢馬,還說我與索額圖相謀大事,樁樁件件都要置我死地,這些罪名難道還不夠麼?又何必還要來這一遭?認罪……嗬,你怎麼不請旨殺了我?把我關在這兒,就顯得你們仁慈了麼?你以為我被廢了,你就能當太子了?大哥啊大哥,你還是這麼蠢,蠢得讓人發笑!”
胤褆勃然大怒:“你在這兒說的每一字,我都會上奏皇阿瑪知道!”
“快去吧,皇阿瑪不是已然信了你們的話,認定了我犯下種種十惡不赦的大罪了麼?合該將我處死,這地方多好啊,很清靜,正好當我的棺材!”
胤礽說完,便好似用儘了全部力氣一般,屋子裡猝然一靜,隻有胤褆怒氣粗沉的呼吸聲與刺耳的鐵鏈拖拽之聲。
他拖著腳鐐,合衣臥在榻上,自顧自閉目假寐。
惹得胤褆拂袖而去。
此時此刻,夢中到訪的胤礽早已心神俱裂,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身子像一截爛木頭動也動不了,頭腦也麻了,猶如被扯亂的棉絮,糊塗成一片。
哪怕之前的夢中,他已經知道二十年後將被廢黜,但卻不知道具體罪名,但如今……什麼叫做弑君謀逆……胤礽他不敢相信將來他是因此被廢的!他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對皇阿瑪有這種念頭?!絕不可能!
老大指責他在圍場曾窺伺禦帳,這又是怎麼個說法?
和之前那個破碎淩亂的夢相比,這個夢境給他的精神衝擊太大了。就好似之前隻是有人告訴他你會死,這會卻將他的死法都擺在眼前了!他內心的酸楚哀痛猶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神智,就像有一把尖刀正插在他胸腔裡攪動一般,他麵上血色儘失,隻是定定地望著那床榻上一點一點被陰影籠罩吞沒的單薄身影,他好似已經死了一般,再也沒有動彈過。
他以後竟會變成這樣麼……戴著腳鐐,比那刑部的重刑犯還不如……
胤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間屋子的,下階梯的時候甚至腿軟得摔了一下,他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宮門,站在那狹窄的夾道裡,抬頭去看那高高聳立的圍牆,在陽光下卻好似一道無法翻越的天塹。
原來這個他不認得的宮殿,便是關押他的地方。
不遠處,那道小門前,兩個看守的兵丁正背靠在鐵柵欄處剔牙扯閒篇,胤礽驀然聽見了一句:“前日中暑死了的女人,早上抬出去了吧?”
“嗯,萬歲爺下旨讓內務府按和碩親王側福晉的禮下葬,又說以後每日需給二阿哥供冰,一切與二阿哥還在毓慶宮時一樣,不許下頭再有所怠慢……”
“也是,這
鬼天氣,若不供冰,遲早要出事……哎,那死的女人是誰呀?”
聽著聽著,胤礽發覺自己的身子越發輕了,似乎就要隨風而去。
“你沒瞧出來麼?二阿哥單獨拘禁在此,太子妃……呸,二福晉帶著女眷圈禁在擷芳殿,當時太亂了,二阿哥也病得不輕,唯有此女不離不棄主動請旨相伴,萬歲爺便準了……到底是父子,不願二阿哥落得個沒人照看的境地,這才進來的。誰知入伏後內務府向上頭請旨是否為二阿哥處供冰,卻被直郡王攔了未奏,倒叫她無緣無故成了枉死鬼……”
那是胤礽在夢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已經被這夢境的風卷走,那兩個兵丁的話語也遙遠得好似要散落在這不知來處的風裡,那些聲音明明很輕很輕,卻在入耳的那一霎那,猝然化作一柄重錘,將他全身筋骨都一節一節地敲得粉碎,他的淚水這時才徹徹底底流了下來。
“那女人原是二阿哥的側福晉程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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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紮醒來後,胤礽頭疼欲裂,渾身無緣無故地打起了擺子,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抖著手再一模,身上的寢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下就意識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這病沒法子像先前那邊糊弄過去,他得想個法子……想個好法子。
見窗子外頭還黑著,他什麼都顧不上了,頂著一頭冷汗步履蹣跚地下了床,立刻叫來何保忠,在他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之前,讓他幫他換上一身騎馬的衣裳。
“走……背我出去……”他說了幾l個字,就隻顧趴在何保忠背上直喘氣了,“彆留在這,咱們悄悄地走,快!”
不用多說,何保忠一下就明白太子爺要做什麼了,他也知道太子爺生病這事一向牽連甚大,為保下小命,連忙將他背起,呼哧呼哧往外走。
何保忠熟練地撈起門後懸掛的箭囊與長弓,另一手眼疾手快抓起水囊,等到了行宮後門,又先將太子爺安頓在廊下,自個去馬廄牽了一匹馬一條狗,看馬廄的老太監見是太子身邊的何總管,點頭哈腰地迎了他進來,何保忠趁此機會說了一句:“太子爺要出門獵鹿,你們馬可喂飽了?”
這個點雖然還太早,但有些貴人就喜歡摸黑上山打獵,這才彰顯得出厲害呢!老太監沒多想,連拍胸脯:“何總管,太子爺的愛馬,奴才全喂的是青稞、黃豆摻起來的精料,昨個還在草料裡添了上好的大粒青鹽,好得很!您隻管放一百個心!”
何保忠仿佛很滿意地轉了一圈,鎮定地牽上太子爺最喜愛的黃驃馬和精明能乾不愛叫的老黃狗,回廊下接應了太子,扶著太子上馬,用相同的理由命令值守禁軍開了門。
胤礽頭昏眼花,握著韁繩的手都在發抖,卻還是強撐著直到行宮的燈火被拋在遠處,門口的禁軍都瞧不見了,才鬆了力氣趴倒在馬背上。
索性這馬跟了他好些年,極通人性,性格也乖順得很,見他脫力趴著,韁繩都握不住了,也沒有煩躁,反而打了個響鼻,自個將韁繩咬在嘴裡,馬蹄走得更
穩當了。
離這兒最近的就是麋鹿園,他們便直奔那兒去。
自打起身以後,胤礽難受得看東西都天旋地轉,但方才伏在何保忠的背上,將要出門那一刻,卻還是回頭望了一眼。
床帳子被風吹得揚起了一個縫隙,阿婉安睡的身影讓他稍稍安心。
胤礽連哈哈珠子也沒帶,隻帶著何保忠一個人,何保忠被狗牽得跌跌撞撞,他一路昏昏沉沉地趴在馬背上,兩人趁著黎明前漆黑的夜,走到麋鹿園。
他們停在密林之中,先將狗散了出去,何保忠就把自個當做肉墊,讓胤礽能靠著他休息。
胤礽睡不著,冷汗止不住地流,直到天際四角慢慢露出青灰色,他手上力氣恢複了一些,沒一會兒,那條跟了他已經十年的老黃狗便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它也不吠不叫,兩隻眼睛在黑夜裡好似燈籠般發著綠光,隻低頭咬了咬胤礽的褲子。
胤礽知道它尋到獵物了,跟著走了一刻鐘,原來這密林深處有一處水潭,茂密的樹林將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