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兩星群衛A星,獨立紀念碑下。
安戈涅抬頭仰望利劍般直通天幕的偉岸建築物,鏡麵碑身晃得她眼花。
今天著實是個好天氣,也可能是這顆星球的光照一年四季都比首都星強烈,她覺得如果沒戴墨鏡,此刻估計眼淚已經潸然而下。
“碑上麵好像刻了……”
她剛準備眯縫眼睛辨認,這副墨鏡就貼心地放大了視野,“數字和字母?”
“都是光網身份賬號編碼,屬於在共和國獨立戰爭中陣亡還有失蹤的士兵和平民。”提溫接口道。
安戈涅陷入沉默。她沒有問這座獨立紀念碑上一共有多少人的代碼。
密仄的細小字符串僅僅以小點間隔,乍看恍若首尾相接,宛如一條纏繞棱鏡形碑體的無儘長河。
“地下是獨立戰爭紀念陳列館,要去參觀嗎?”發問的是提溫。
“那個沒什麼好看的,彆去了。”回答的是哥利亞。
安戈涅調整了一下呼吸:“我想去看看。”
她早有心理預期,知道共和國角度講述的曆史必然與她熟知的版本不同,但兩者之間的差異之大還是讓她錯愕。
王國從未正式承認過第九共和國的合法性,在各類公文中依然固執地將兩星群衛稱為邊境行省——在人類遠航艦隊抵達這個星係的最初,當今的共和國區域還是全無人類足跡的待開發深空。
後來在這一帶的行星發現了礦石和自然水等資源,來自王國的探索者與嚴酷的環境對抗著,在荒野中逐漸建立起殖民地。
就這樣數百年過去,儲備耗儘的礦星遭到廢棄,但是星係沒有探索到儘頭,總有新的資源星出現在地圖上。有的地名以富有和機遇流傳一時,而後又如遠去的彗星銷聲匿跡,也有的星球找到了長久維持人類據點的方法。
兩星群衛的前身便是王國直屬的行政中心兼物流樞紐。
到這裡為止,展廳講述的邊境行省早期曆史,安戈涅略有耳聞,隻不過沒有機會詳細接觸開拓者們的生活有多艱辛。
時間線抵達一個半世紀之前,多維展廳以投影和實物訴說的經由開始與安戈涅所知道的徹底錯開。
在王國人眼裡,獨立戰爭是一場未能平定的反叛。
即便是對王政並無好感的王國人,一旦談及共和國,也不免帶上些微居高臨下的鄙夷:
共和國人的血管裡流著一代代投機者和亡命之徒的血,說到底要“低他們一等”。的確,即便是邊境行省也不乏有勇氣的能人,但大多數人到底缺乏底蘊和手段,那種地方內部不一團糟地打起來就夠可以了,他們居然還宣稱自己過得更好更文明!
邊境人自豪的姿態總是教自詡延續人類文明的王國人很難心平氣和。
但兩星群衛確實就是發展起來了,變得雜亂而繁榮。
野蠻生長的城區流動著活躍的空氣,甚至吸引了越來越多覺得首都星令人窒息的逃亡者。其中有全家資產隻剩自己這具軀
體的,也有攜帶一船收藏品遷居的。
與此同時,邊境行省的地位卻沒有變化。
為了維係日益臃腫的行政機器、養活聚集在王國心臟的權貴,也為了偶爾能用福利安撫一下王國民眾,君王和他的大臣們(大部分時候確然是一群第二性彆為alpha的“他”
)需要金錢。
很多很多錢。
於是,邊境行省的資源和稅收源源不斷地流向舊世界。想在邊境創出新事業的人惱怒地咬緊牙關,一轉頭忍著喉頭的血腥氣,向把持著兩星群衛上流社會入場券的行政官賠笑;而在礦底一天操作12小時機械的勞工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從生下來就沒喝過營養液。
即便如此,王國首都星依舊像個黑洞,吞下再多亮閃閃的東西依舊不夠。
安戈涅在藏品標題為“礦工葉瑞塔的止汗發帶”
的藏品櫃台前站了很久。
那是一根幾乎看不出原來染料顏色的褐色織物,上麵的深色汙漬是葉瑞塔參與勞工暴動被射殺時的血。
“你在想什麼?”提溫低聲問她。
她看了看周圍,確認沒其他遊客聽得到,才輕輕回答:“首都星有座王國將士愛國紀念館,裡麵有個櫃子裡放著一個去‘平叛’的士兵的軍服紐扣。那個人叫利曆,和我的名字很像,又出身戴拉星,所以我印象很深。”
她不知道利曆的性彆,就姑且叫她好了。
“利曆囑托戰友,如果自己陣亡了,就把身上的隨便什麼東西帶回去給她的伴侶。她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沒有彆的東西能留給伴侶。
“那粒金屬紐扣因為高溫有點融化走形了,中心有一個小小的洞,是激光槍留下的致命傷彈道。”
提溫並無明顯的情緒表露,隻是看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我剛剛在想,那個利曆,和這個葉瑞塔,他們死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一個作為革命者的碎片被記住,另一個則成為愛國將士的一員獲得生前想象不到的表彰。
“對布置規劃紀念場館的人來說,這兩個人在想什麼不重要,這麼說起來,聯盟好像沒有這種紀念館,”提溫環顧四周,忽地哂然搖頭,用上明顯在嘲弄的語氣,“我們這些陰險狡詐的聯盟人這些懶得標榜自己在道義上的優越性。”
以安戈涅為圓心、三步為半徑晃悠的哥利亞突然插口:“生死關頭誰有空想那麼多。前一秒可能還在想著要乾死對麵那個,不往前就要被老大弄死,真的死到臨頭,隻有怕和不甘心了。”
安戈涅苦笑了一下。
可能這次哥利亞是正確的。她經曆的那數次死亡的瞬間,她除了恐懼和痛楚幾乎來不及去感受彆的。
複雜的問題答案經常很簡單。
維持統治的名目五花八門,反叛的理由也往往簡單:
再這樣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紀念館以動態地圖表現獨立戰爭的每一場戰役,並未肆意渲染戰事的血腥。最後一個展廳還特地開辟出了觀影廳,循環
播放45分鐘長的戰時主題紀錄片。
在戰爭一年半中徹底摧毀的行星和人造太空城的名單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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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是平叛的王國軍占優勢。
但最後還是反叛的邊境人勝利了。
是因為正義站在他們這一邊嗎?還是因為王國軍太過昏聵,像一台內部鏽跡斑斑的機械,空有上過油的漂亮外表?
勝利後的邊境人們習慣著先鋒共和國這個新名字,還沒機會享受和平生活就被迫卷入新一輪動蕩:第九共和國這個名字簡單粗暴,說明了在抵達眼下這個秩序之前,獨立戰爭的幸存者要熬過多少次試錯。
某個不存在的世界線上,活過獨立戰爭的勞工葉瑞塔很可能會死在下一年。
但這部分曆史不在獨立戰爭紀念館的宣講範疇中,至少並非重點。
安戈涅知道,至少在首都星的大人物圈子裡,至今仍然有許多人把共和國獨立成功怪在王太子斐鐸身上。
這位外貌出眾的王國繼承人短暫地出現在紀念館這部紀錄片最後的幾分鐘。他身穿深紅色的禮服,作為王國代表彎下腰,簽署暫時停戰協議。
直起身的時候斐鐸神色嚴肅,儀態端正得讓人忘記他在默認己方的敗北。
這張臉曾經在行宮入口樓梯右上方一格的畫框裡,與其他聖心聯合王室的成員們俯視登上階梯的每一個人。
斐鐸沒有被王室除名,但他的名字總能讓聖心王宮眾人陷入了然的寂靜。
斐鐸一度權勢蓋過父親,在戰爭後期是實質上的王國掌權人。眼見著王國秩序有從內部分崩離析的危險,他毅然與邊境叛軍議和,收回兵力鎮壓有意反叛的地區,以舍棄邊境為代價,求得疲於戰事的王國不再進一步分裂。
斐鐸某種意義上結束了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