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納托斯從未被如此無禮、不加任何掩飾地目光打量過。
凡人不可直視天使,正如凡人不可正視死亡。
他的記憶中,唯一稱得上冒犯的,是初次見麵時塔爾塔洛斯那除卻審視、評估外什麼都沒有的視線。
但深淵之主是他的師長,是應予以尊敬的更上位者。
那並不能算作冒犯。
而隔著怨河,毫不掩飾大膽意圖的更下位者,來自奧林匹斯山的神——
少年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先於卡戎發覺自己的存在,渡河接應之前,邁出了腳步。
沉浸在怨河河水中的那些亡魂顯然將他當成某種攀附。
無數攢動的頭顱和手臂淹沒上來,試圖抓住他的腳踝,攀上那截露出在外,泛著玉石色澤的小腿。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來,他迅速、輕鬆且靈巧走到對岸,渡過了以阿刻戎為名的怨懟苦惱之河。
中途不曾垂眸去看那些被正遭受河流侵蝕的幽魂一眼。
更沒有絲毫的提頓。
“她”表現出的輕易無疑讓赫爾墨斯對自己的猜測更加篤定。
試問,除了冥河的渡者,若不是原先就居住於水中,由河流本身孕育的寧芙,又有誰能如此輕易地渡過它呢。
赫爾墨斯看清了“她”的樣子。
毫無疑問,寧芙們都是女性,自然的仙女,介於人和神之間的不朽生靈。
但眼前銀發銀眸,羽睫輕盈,顫如枝頭新捧細雪的——明顯是一位少年。
容色凜凜,不會被自身的美模糊性彆的少年。
他腰間佩著柄鑲有暗紫色寶石的無鞘長劍,目光也同樣輕薄如刃,當然不可能是寧芙。
少年應當是生活在冥土的神,擺渡者卡戎那樣的存在。
然而。
然而——
諸神的信使,機巧擅辯又無比迅捷的赫爾墨斯,還是如同被蠱惑般,攥緊了手中的雙蛇杖。
他從未有過如此緊張的時刻。
哪怕出生後偷走阿波羅的牛群,被俊美無匹,赫赫不凡的勒托之子找到住所,他也能在光明神那蓬勃的怒焰中保持冷靜,狡詐地與之周旋,不生半分退卻。
諸神喜愛他的能言和活潑,常托他傳遞消息,稱讚他的一雙迅足和翅膀。
秀發飄逸,眼珠黑亮的母親,還有瀟灑英俊,威武不凡的神王父親,給予了他即便在諸神中也顯得超過和不凡的樣貌。
可現在它被隱藏在兜帽下。
赫爾墨斯能夠展現的,便是兜帽兩側那雙同樣雪白的、可愛的飛翼。
他不確信僅憑此便能贏得一位神的好感。
奧林匹斯山在這裡不受歡迎。
赫爾墨斯伸手,試圖摘下兜帽,露出自己被遮掩大半的真容,銀發銀瞳的少年也恰巧向他投來一瞥。
那雙銀色的,溢滿皎淨輝光的眼睛,帶著天然的冷漠和威嚴,不含任何情緒地看向他。
“奧林匹斯山的來使,留心你的言行態度。”
——他開口了,尾音很輕,卻不會教誰忽略其中的森森警告。
赫爾墨斯被釘在了原地,他引以為傲的速度,引以為傲的迅捷,在這一刻通通失去作用。三對,甚至是更多的羽翼也無法托起他過於沉重的,山嶽般笨拙的身軀。
他的胸膛中,裝有神格心臟正不規律地跳動,仿佛隨時要衝破皮肉的束縛,飛奔而出。
清晰的,越來越大的轟鳴聲裡。
諸神的信使,遠行人的主宰者,擅長偷盜的赫爾墨斯,好似莫名丟失了什麼,不知從何處湧現出幾分悵然。
“我”他試圖重新表明自己的來意,以一種更可憐的,完全無辜,和所有陰謀詭計無關的言辭和方式。
“塔納托斯?”
冥河擺渡者略帶疑惑的語氣蓋住了他的接下來的話語。
赫爾墨斯看見少年偏過頭,向對方頷首示意,“刻耳柏洛斯似乎沒有認真工作。”
“你們帶回來的那條三頭犬?”卡戎記下了這個名字,“它或許阻攔過,隻是沒有成功。”
比起宙斯的兒子到底如何從凶惡的獵犬手下闖出,他更關注另外一件事:
“修普諾斯沒有和你一起。”
“嗯。”塔納托斯應聲,“我從母親那裡回來。”
有其他神在,加上卡戎本來就對此知情,他認為沒有必要對此詳細解釋。
卡戎臉上短暫浮現出笑容,發出善意的嘲笑:“事實上,母親隻會因為他故意不去拜訪她惱怒。”
所以,他那個相比之下半點都不夠省心的第二小的弟弟,應該很快就能見到他們的母親,偉大的黑夜女神頑劣刻意的那一麵了。
卡戎認為,這是一件比較值得高興、甚至慶賀的事。
通過他們短暫的對話和寒暄,赫爾墨斯得知了少年的身份——倪克斯最小,最寵愛的兒子。
他是死神。
——如果沒有這樣的神格,塔納托斯一定會受到大地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