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海的作息一直都很混亂, 他總是會在半夜回家。
深夜的寂靜仿佛放大了寧海的聲音,他仿佛就是喧囂的代名詞。
大力拍打防盜門的聲音,或者是進門後沉重的關門聲, 踢掉的鞋子和鞋櫃的碰撞聲, 鑰匙被扔在餐桌上的聲音。
這些比鬨鈴更為吵鬨的聲音總是會讓萬秋從睡夢中立刻驚醒。
“晚上,爸爸回家,會……讓我起床,有時候,不會。”
若是寧海叫萬秋,萬秋會立刻爬起來起來到寧海的身邊。
但是有時候, 寧海會直接去房間睡覺,萬秋隻需要躺著。
楚憶歸理解了。
寧海回家後, 對萬秋來說, 會發生的兩種完全隨機的走向。
這是不能預測的事, 完全隻看寧海的心情。
萬秋非黑即白的世界裡,對這種沒有規律的事,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判斷。
萬秋選擇醒著,聽著寧海的聲音,等待著寧海的吩咐。
而‘玩耍’這件事,也會根據情況不同產生隨機的後果。
有些家長厭惡孩子一直玩耍,而有些人會願意孩子玩耍,這也是和‘寧海的心情’一樣,不能被萬秋預測的事。
萬秋對隨機的應對方法, 是一律當做會發生的事情,認真努力的防備著。
比如說隻要不睡著, 就能立刻對寧海的動作做出反應。
比如說隻要不去沉迷玩耍, 那就不會有被家長厭惡的情況發生。
楚憶歸沉默著, 思索著,凝視著。
在他的眼前,脆弱的、敏感的萬秋,膽怯的觀望著不能預測的事。
“哥哥,你喜歡吃菠蘿嗎?”楚憶歸說。
萬秋口中勾勒出了菠蘿的味道,酸甜的、帶著濃濃的香氣,咬下去豐富的汁水流入口中……
萬秋對水果的記憶,一直都比較清晰。
將萬秋的反應收入眼中,楚憶歸問:“哥哥吃菠蘿的時候,會覺得嘴裡疼嗎?”
楚憶歸的話對萬秋來說有些出其不意,回想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來的確是有疼的感覺。
刺刺的,不是很疼,但是不舒服,仿佛舌頭裂開了看不見的小口子,會讓人在意。
萬秋點點頭,
“吃菠蘿的時候,會帶來疼痛。”楚憶歸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嘴唇,“哥哥會因為怕疼不願意吃菠蘿嗎?”
萬秋搖搖頭,雖然會疼,但是疼的不厲害,又很好吃。
“吃了菠蘿後,菠蘿會給你懲罰。”楚憶歸停頓著,等萬秋理解了後再說道,“如果不疼到無法忍耐,就可以繼續啊?”
萬秋看著楚憶歸,覺得好像是這樣,又好像不是這樣。
奇怪的比喻,可楚憶歸說的就是絕對正確的,讓萬秋茫然的點點頭,承認楚憶歸的邏輯。
“那多試幾次吧。”楚憶歸說道,“是開心更多,還是疼痛更多,就像吃菠蘿一樣。”
萬秋眨著眼睛,眼底浮起些許畏懼的淚光,他不怕疼痛,隻是不想被懲罰。
他被懲罰的時候,所有人都是不高興的。
“萬秋,寧海走了。”楚憶歸卻努力的安定著萬秋的心情,“現在是新的爸爸媽媽啊。”
萬秋的睫毛微顫,在夜晚明亮的燈光下,被映入了亮光,卻無法深入到那漆黑的瞳孔中。
萬秋是畏懼的。
可是對楚憶歸信任的種子,在楚憶歸的辛勤培育下,逐漸的向著土壤中紮根,露出了嫩綠的新芽,懵懂的探知著這個世界。
小小的葉片點著頭,同意了辛勤園丁的說法。
萬秋洗了手,他吃飽了。
可是在他的旁邊又被放下了一個剛剛切出來的蘋果。
萬秋對水果向來有些耐不住。
“媽媽今天有好好牽著你的手嗎?”楚憶歸像是已經結束這次對話的內容,這一次隻是很純粹的在閒聊了。
“沒有。”萬秋誠實的回答道。
“鬆開的時候害怕嗎?”楚憶歸想了想,換了一種說法,“是什麼感覺?”
萬秋苦思冥想,去尋找能夠表達他當時的想法的詞語:“灰色的……沒有聲音,看不到很多東西……動不了……什麼也不能做……”
楚憶歸知道萬秋的形容詞,都是在表達著‘害怕’。
“但是……”萬秋不自覺的撫摸上了在手腕上的手環,寬鬆的手環在細弱的手腕上,有些突兀。
萬秋微微抿唇,明亮的白熾燈下,萬秋並不明顯的笑容纖毫畢現。
“你說,這個能找我,沒丟。”小小的手環,給了萬秋安全感,“你說,沒有手環,你也能找到我。”
這兩句話,成為了安定萬秋情緒的鎮定劑。
不會再被拋棄的想法,穩定著萬秋在被拋棄這件事上岌岌可危的神經。
會被找到。
有人會找到他。
這樣想法,對萬秋而言無比珍貴。
樸素的難以被捕捉到花開瞬間的曇花,在深夜之中突然在楚憶歸的眼前綻放,轉瞬即逝,卻留下了刹那驚豔。
楚憶歸看著,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也因此,被細節所吸引。
他教了萬秋要露出微笑,卻沒想到會在這一個普通的晚上,突然收到了學生的優秀作業。
楚憶歸有意識單手捂住了半張臉,移開了眼神。
優秀的學生會讓老師有成就感,也有時候會給予老師壓力。
比如現在。
楚憶歸的心情,終究還是沒能再繼續保持著習以為常的穩當,泄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起伏。
——
從書房出來準備回到臥室的楚建樹,看到了廚房突然關閉的燈。
他在陰暗處,看到了萬秋從廚房中出來,從轉角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楚建樹低下頭,能看到楚憶歸並沒有急著離開。
他回到了客廳中,將那本厚重的外文書籍重新拿起,然而卻隻是僵立在那裡。
楚建樹隻能看到楚憶歸的後背,卻看不到他的表情。
楚建樹猜不到這兩個孩子之間發生了什麼。
楚憶歸似乎察覺到了動靜,楚憶歸回過頭,依舊是楚建樹熟悉的優秀又處變不驚的孩子。
“憶歸。”大概是因為已經深夜,也因為工作有幾個小時沒有說話,楚建樹的聲音比平日裡要更加低沉,“有興趣談談嗎?”
時間太晚了,楚建樹並沒有穿著白天正式的服裝,絲質的黑色家居服在夜晚的光芒下倒是顯現出幾分柔和之色來,讓楚建樹少了很多白日的僵硬。
楚憶歸去了一趟廚房,給楚建樹倒了一杯茶,溫和的茶香在客廳中四溢開來,舒緩了黑暗的溫度。
“最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忙碌萬秋的事,我一直沒能找到機會和你好好談談。”楚建樹在昏暗的光芒下,去看楚憶歸,“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儘心儘力的幫助。”
“幫助爸爸媽媽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事。”楚憶歸回答道。
楚建樹也知道會得到楚憶歸什麼樣的回答,對這樣禮貌的回應並沒有太在意。
“憶歸,你來這個家裡是第幾年了?”
“今年是第七年了。”楚憶歸說道。
“這麼久了嗎?”楚建樹倒是有些感慨,“你雖然是養子,但是你卻更像是我的孩子,你優秀、上進,符合我對孩子的每一個要求,真是無可挑剔。”
雖然楚建樹停了下來,可楚憶歸沒有立刻回答。
楚建樹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大概是年紀大了,看事情的角度也不同了,接回了萬秋之後,我卻覺得也許我對你們過於苛刻了。”
楚憶歸露出笑容:“爸爸現在能這麼想,對我和哥哥們來說就已經很好了。”
楚建樹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了茶杯,入口的香氣彌漫,讓楚建樹的情緒更加舒緩了些。
這是安神茶,是楚憶歸特地選擇的茶葉。
“憶歸,我將你領養回來的時候,就沒有對你隱瞞,給你取了憶歸這個名字,你是不是也有很多委屈。”楚建樹這一次並不想聽到楚憶歸客套的話,所以直視了楚憶歸的眼睛。
楚憶歸接收到了認真的信號,思索了片刻:“一開始的確有些不適應。”
楚建樹卻沉默了,楚憶歸的話並沒有說的太滿,似乎是在說‘現在不在意了’,又似乎是在表達‘我已經習慣了’。
“但是到了現在,你對我們而言不是一個替代品。”楚建樹說道。
此時楚建樹抬眸,楚憶歸在笑,很柔和,似乎也有些開心,在昏暗的燈光下倒是比起白天要真實了很多。
“不管我是不是不適應,我卻是真的很感謝爸爸媽媽能收養我。”楚憶歸說道。
楚建樹放下了茶杯,輕微的玻璃和瓷器的碰撞聲讓緩慢流動的氛圍中,擊碎了一點點粘稠。
“憶歸,你是我們的孩子,你有表達不滿的資格。”楚建樹認真的,希望能好好的看一看楚憶歸真正的心中的想法,“你對我們有不滿嗎?”
楚憶歸搖搖頭,沒有任何遲疑:“爸爸,我並沒有在欺騙你。”
楚建樹很清楚,楚憶歸對他們是親近的,或者說比楚章和楊則要更為親近一些。
這種親近,比起作為兒子,楚憶歸作為對楊瀟雨的安慰,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始終在按照他們對孩子的期待在成長著。
而當初楚建樹會將楚憶歸領養回來,也是因為這個孩子在同年齡孩子之中的獨特。
“憶歸,我有一個疑問。”楚建樹決定,還是將心中一直都沒有放下的事情說出來,“在當初寧海和寧巧珍回家,你在寧家的那幾個小時,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和我們說呢?”
楚憶歸沉默了。
不是立刻回答問題,這樣的沉默讓楚建樹也察覺到了什麼。
楚憶歸知道萬秋受傷,也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而楚憶歸選擇不說的理由是什麼,現在楚建樹想知道。
然而這一份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楚憶歸開了口:“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了,真的很對不起。”
楚建樹並沒有聽道歉的話,而是問道:“憶歸,我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