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關河很快打開院門,麵露欣喜。
“你們這麼快就回來啦。”
阿耐按開車壁,鋪設斜板,又爬上車,小心推出溫著之,麵帶憂色地踏入院內,仰首看向三樓欄杆處的陸見微。
“公子病情加重了,陸掌櫃醫術高明,能不能替公子瞧瞧?”
“送溫公子去通鋪。”陸見微平靜轉身,衣角劃過欄杆。
阿耐不知為何,焦灼的情緒瞬間被撫平,油然而生一種安心。
好像有陸掌櫃在,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
溫著之斜靠在輪椅上,雙目微闔,氣息輕弱,麵容極為蒼白。
陸見微剛近前,他忽地咳了一聲,像是一個信號,又連續幾個深咳,仿佛要把臟器全都咳出來。
“公子……公子……”阿耐急得眼眶發紅,“陸掌櫃,您救救公子!”
陸見微伸手搭脈。
指腹堪堪碰上手腕時,對方下意識一縮,雙目湛然睜開,眼底暗芒湧出。
見是陸見微,又緩緩閉上。
“陸掌櫃,有勞了。”他艱難吐出幾個字,聲音啞得厲害。
陸見微沒說話,按上他的脈。
她在人體模型上號過無數種複雜的脈搏,卻從未見識過這等奇葩的脈象。
上一秒微弱得像要死掉,下一秒又強勁有力,反反複複,跟精神分裂一樣。
“你家公子因何病情加重?”
阿耐抹著眼淚,“遇上敵人,公子動了內息。”
陸見微知道他沒說真話。
武者中毒後,需及時用內力壓製毒素在經脈中蔓延,的確不能輕易調動內息。
但溫著之的情況顯然比這還要嚴重得多。
他中毒多年,一直用內力、藥物壓製毒素於下肢,導致不良於行。毒素趨於穩定,即便動用內息,也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
他這樣,反倒像是毒素在經脈中過了一遍。
玄鏡司指揮使從不以真麵目示人,想來並非是為了神秘,而是不能示人。
內力運轉需要奇經八脈,經脈分布於軀乾四肢,不包括人臉。為了不影響行動,並保證內力順暢運轉,便隻能將毒素逼至麵部。
從下肢到麵部,可不就全身過了一遍。
陸見微果斷吩咐:“搬他上床。”
阿耐聞聲,連忙推著輪椅到床邊,就要扶起溫著之。
“不用,我自己來。”溫著之輕咳幾聲,撐著床沿,使巧勁坐上床榻。
隻是一個動作,就仿佛耗儘他所有力氣。氣力一散,他倏地往後傾倒,後腦差點撞到床頭的柱子。
陸見微恰好立於床頭,下意識伸手兜住,手指勾動發帶,發帶散落,長發傾瀉而下,綢緞般鋪滿她的手臂,覆於枕麵。
“小心。”
溫著之茫然一瞬,回過神來,想要笑一笑,卻連笑的力氣都沒有,隻眼裡含了幾分,嘴唇微動,像是在說“多謝”。
“你們都出去。”陸見微說道。
薛關河帶著阿耐退出房間。
屋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陸見微扶溫著之平躺,捉住他手腕,另一隻手捋他衣袖,卻被他反手克製。
“怎麼,看不得?”
溫著之呼吸幾次,攢了一絲氣力,說:“不好看。”
“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再不好看的病人我都見過。放心,不會影響你在我心中的形象。”
“我是……什麼形象?”
陸見微輕笑:“錢多,好看。”
“承蒙誇獎。”溫著之鬆開手,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
衣袖捋至臂彎,他膚
色偏白,經脈清晰分明,隻不過,本該泛青或淡紫的經脈,竟隱隱發黑。
陸見微看得直皺眉。
“你不要命了?”
溫著之唇角微彎:“暫時死不了。”
“打架有必要轉移毒素?”陸見微又伸手去解他衣襟。
“陸掌櫃。”溫著之擒住她手腕,眼裡似乎湧動著莫名的波瀾。
陸見微挑眉。
“你若不想治,來這乾什麼?回南州死在宅子裡不是更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因為害羞?”
“……”
“看來是了。”陸見微直接掀開他的衣襟,露出黑筋遍布的胸膛,“這樣都沒死,你還是能撐上幾年的。”
溫著之避開她的視線,輕輕道:“借你吉言。”
“你就是仗著自己內力深厚。”
“陸掌櫃……何出此言?”
陸見微掏出銀針,利落刺入各處要穴,入針的手極穩,眼神也沒有絲毫猶豫,像是行醫數十年的老大夫,治過成百上千的病人,才練就如此嫻熟的針術。
“單憑你表現出來的三級內力,根本壓不住你體內的毒素,更遑論轉移毒素後再次壓製。”
呈現三級內力,是因為要分出大部分內力壓製腿部毒素。
轉移到臉上後,不影響經脈運行,隻需分出極小部分內力,不影響內力等級。
溫著之轉回目光,定定望著她。
“陸掌櫃好眼力。”
“過獎。”銀針越來越下,幾乎入腹,“轉移毒素時毒性殘留在經脈裡,方才號你脈,時而虛弱時而強勁,是因為你用內力在跟毒性抗爭,你想將它們全部壓入腿部。”
她伸向腰帶。
溫著之再次握她手腕。
再往下,真的不行。
“最後一針,關元穴。”陸見微目光堅定,不見絲毫動搖。
她太過鎮定,反而更讓人無所適從。
溫著之緩緩鬆開,閉上眼。
為自己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顧慮感到可笑。
他是個病人。
病人隻需要遵循醫囑。
最後一針落下,經脈裡的刺痛倏然消退,那些附著在脈絡裡的毒素在銀針的牽引下,逐漸聚向下肢。
手臂、胸口處,經脈由黑轉青。
“毒素一直沉積腿部,對你並沒有好處。”陸見微說。
溫著之睜開眼,神色平靜。
“沒關係,在我死之前,它們還能用。”
“有的人拚命向生,有的人一心求死,你是哪一種?”
“不強求。”溫著之笑道,“活也行,死也罷,都沒什麼遺憾。”
“既如此,又何必到處求取靈藥?”陸見微目光洞徹,“你不是為了解藥,隻是因職責所需。”
溫著之失笑:“瞞不過陸掌櫃。”
陸見微對他的真實身份不感興趣,她隻是覺得這人背負太多,活得太累,想讓他鬆快些。
“消息當真是夏懷穀放的?”
“我不該有所隱瞞,但此事為玄鏡司機密,不好為外人道,陸掌櫃見諒。”
“哦。”
“不過你是苦主,又助我玄鏡司良多,並非外人。”溫著之旋即改變立場,語調輕緩道,“他是奉命行事,‘極地金蠶’的謠言是他們杜撰的。”
陸見微頷首:“是因為我之前坑了他們?”
“是,也不是。”
“怎麼說?”
“千裡樓憑借情報聞名江湖,知曉諸多密事,隻要出得起價,就能從樓裡買到想要的消息。”
“所以?”
“他
們在陸掌櫃這兒栽了跟頭。”溫著之身體逐漸回暖,麵色不再慘白,說話也有了氣力,“有人想買八方客棧的消息,千裡樓卻無法提供準確情報。”
陸見微輕笑:“這是怪我砸了他們的招牌?”
“他們想借謠言,逼出陸掌櫃的底細。”溫著之也忍不住笑起來。
誰能料到,會逼出那般驚天動地的底細。
千裡樓好似收獲了情報,又好似沒收獲。
當所有人都知道九級武王的存在時,千裡樓的情報也就失去了價值。
短時間內,已經無人再敢與八方客棧叫板。
“還有一個問題。”陸見微開始收針。
“請講。”
“溫首富是真的嗎?”
“……”
陸見微用乾淨的濕布擦拭銀針,再收入針包,動作行雲流水,帶著獨特的韻律感。
“很難開口?”
“是真的。”溫著之輕攏衣襟,“我隻是沒想到是這個問題。”
陸見微收完針,起身道:“你有這個能力,做什麼不好?”
要是她能賺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恐怕沒這個勇氣繼續受罪。
時時刻刻用內力壓製毒素,還要忍受毒素在全身經脈過一遍的痛楚,她很難想象。
溫著之笑了笑,“陸掌櫃謬讚。”
“走火入魔?”
“江湖謠言。”
“二十七歲?”
“去歲二十八,今年二十九。”
陸見微輕笑轉身,丟下一句話。
“診金一萬兩,彆忘了。”
後院,薛關河背對著阿耐,繞著井繩打水洗菜。
“你和溫公子到底遇到什麼事了?”
身後沒有回答。
薛關河詫異扭頭,驚得手裡的水桶差點脫落。
阿耐正低頭垂淚,一點聲兒都沒有,淚珠子跟不要錢似的,大顆大顆地往下墜。
“你、你彆哭啊。”他放下水桶,手足無措,“有什麼困難你說出來,我幫你想辦法,你彆哭了。”
他最見不得彆人哭。
更何況,阿耐一直牙尖嘴利,性情就不是容易受委屈的,突然來這一出,著實叫他意外。
阿耐吸吸鼻子,依舊垂著頭。
“彆管我,洗你的菜。”
“我高興管你!”薛關河皺眉,“我是覺得你哭哭啼啼的擾人心情。”
“我又沒出聲,關你什麼事?”阿耐忍不住回嘴,“無理取鬨!”
吵架的氣勢倒是十足,就是聲音甕甕的,聽著怪可憐。
薛關河有點心軟,但還是刺他:“多大的人了還好意思哭,你再哭,你家公子治好了也得餓肚子。”
“要你管!”
“我不管,你倒是彆哭啊。”
阿耐抹掉眼淚,眼睛紅紅地抬起頭。
“看我乾什麼?想打架?”薛關河擼起衣袖,挑釁道,“反正你家有錢得很,罰點小錢而已,怕什麼?”
阿耐瞪他半晌,忽地噗嗤笑出聲,朝他丟了個熟悉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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