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公園回到了家裡,開門的同時,隨之亮起的燈光流水一樣拂過皮膚,洗去胡芫帶來的,有些揮之不去的陰霾。
霍染因在沙發上坐下。
他閉目一會,感覺臉上微微一涼,睜開眼睛,看見麵前一杯加了不少冰塊的伏特加。
“謝謝。”
“不用。”紀詢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看你一臉想喝點酒緩解下壓力的樣子。正好,我也挺想的。”
他舉杯,和霍染因輕輕一碰。
幾聲嘩啦,冰塊在淡金的酒液中如同透明的魚,無頭無腦地碰撞撕咬。
霍染因笑了笑,抿了兩口酒,感覺冰涼的液體順著舌尖一路滑過食管,沒等落到胃袋,已蒸騰成一股烈烈熱氣,直衝腦海。
帶著這絲暈眩,霍染因問:“什麼時候走?”
“嗯……你前麵是不是省略了很多該說而沒有說的話?”紀詢已經繞過霍染因,舒舒服服癱在沙發的另一邊,雙手捧著酒杯,像小鳥啄水一樣,一啄一啄喝著酒。
霍染因看著有趣,縱容補全對他們而言沒什麼意義的廢話:“胡芫說的事情,不能不在意,但也不至於當作一個正兒八經的線索直接上報。這種情況下,我手頭上還有工作,不可能請假離開,隻能你單獨行動,去福省查查情況了——什麼時候走?”
“睡起來吧。”
也就是明天。霍染因想。他靜靜聽著紀詢說話。
“明天我先去看看爺爺。”紀詢沉聲說,“我之前沒有和你提過,因為我本身也根本沒有做什麼聯想……爺爺是福省人,但一直拿著香江戶籍。”
“香江戶籍。”霍染因低語,“和老胡一樣。”
對,和老胡一樣。
恐怕不是巧合吧。
“不過爺爺,從三年前開始,就有些糊塗了。”紀詢閉上眼,酒杯在他手中晃動著,不像是他搖轉酒杯,更像是酒杯想自他手中掙紮脫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線索……”
冰淩淩的光撲在紀詢臉上,紀詢倒在霍染因肩上。
一道帶著酒薰的吻,落在他的眉睫。
霍染因閉上眼。
輕輕的哢嚓一聲,被紀詢拿在手裡的酒杯落在茶幾上,接著他被禁錮,更多的吻綿密如同張開的網,籠罩下來,一點一點,全在他的眼睫上。
隔著層薄薄的皮肉,什麼都能感覺到。
紀詢的呼吸,紀詢的溫度,紀詢的渴望,還有紀詢的戰栗與恐懼。
越近真相,越加恐懼。
那是種來自身邊的熟悉的陌生的戰栗,一種顛覆過往多年認知的恐懼。
有時候霍染因覺得自己和紀詢,像是荒野裡意外遇見的兩個人,蟲鳴蛇噝,天黑霜冷,明知對方身體裡藏著數不清的秘密,也假裝無知,在饑寒裡停於同一道篝火前,儘己所能地為篝火添加燃料。
但篝火不願意永遠燃燒下去。
所以在還溫熱的時候……
霍染因反手擁抱紀詢,他變得主動,變得急迫。
浮動的酒意裡又多了血的味道。
冷慣了的人,像野獸一樣,咬開皮肉,吮吸鮮血,也要取暖。
*
天色還昏冥的時候,紀詢已經起了床,霍染因睡在他身旁,趴著,被子虛擁在腰腹處,露出依然留有大麵積疤痕的背脊。
如同烙印上野獸花紋的背脊。
紀詢拉高被子,將傷痕掩去。
他無聲走下床,稍微收拾下散落在客廳的杯子和酒液,再從臥室拿了幾套衣服,裝進包裡,離開房子。接下去的第一站,是爺爺奶奶的住處。他已經很久沒過去了,久到不記得上一次去是什麼時候,久到兩老的麵容,都在記憶中模糊。
這種遮了一層霧般的模糊,在紀詢到了爺爺奶奶家,切實見到兩人之後,終於消散。
老式的小區裡,就算時間還早,也有了活動的人流。
爺爺奶奶住在一樓,有個小小的院子,紀詢到的時候,正看見爺爺坐在院子的搖椅裡曬太陽。
爺爺和記憶中的相似,很瘦,瘦到了皮附著層骨頭的地步,和紀語留給他的最後記憶一樣。
爺爺又和記憶裡不太相同,他的記憶裡,每次和父母妹妹來到爺爺奶奶這裡時,爺爺總會抓給他和妹妹一把零食,有巧克力,餅乾,糖果等等甜的東西,總是甜的東西。
那些鹹的肉製品零食,從來沒有在爺爺的屋子裡見到過,就像是眾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從來不見爺爺去夾肉菜吃。
但爺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在家居士,為什麼不願意吃肉?那時候他們和爺爺的關係還不錯,他想把自己吃過的好東西給爺爺吃……也或許隻是小孩子的調皮罷了……總之他買了路邊的肉餅,騙爺爺是糖餅,讓爺爺吃了。
爺爺吃下去的第一口,就吐了。
接著一直對他們很和藹的爺爺勃然大怒,揚手就要打他。
還好父母就在客廳,聽到了動靜,跑進來把爺爺安撫住了,他們也匆匆走了。
後來媽媽教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吃肉的,在她工作的醫院裡,就有人因為膽囊的問題,從出生下來,一點肉都不能吃,一吃就吐,爺爺就是這樣的人,從來不吃肉,再也不能拿肉給爺爺吃。
他似懂非懂,做了壞事,也不敢當麵辯解,隻在心裡反駁……爺爺也許膽囊有問題,不能吃肉,但爺爺肯定吃過肉,不然怎麼會對奶奶說“你肉做老了”?
這件事發生以後,他惴惴了好幾天,總當心爺爺就此不喜歡他了。
但下次再過去,爺爺就像是忘了上回發生的事情,對他依然親切,依然給他抓了把糖果。
兩家人徹底劃下裂痕,變得淡漠,還是因為紀語那件事……
不是三年前的事情,是更早,早在紀語進行歡心手術的時候。
人的記憶就像一本放老了的書。
外表看著還光線,真翻開來細細品讀,才能發現,有些內頁,被水濕了,有些內頁,被火燎了,有些內頁,被蟲噬了,還有一些,兩兩黏合起來……那些明明經曆過的人與事,也得七拚八湊,才能自腦海深處漸漸泛出。
紀語換心之後,他在家中見到了爺爺。
那是爺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他們的家門。但不是來看望休養的紀語的。爺爺怒氣衝衝,一進門就和爸爸去了書房,書房的門關著,但薄薄的一扇門,根本擋不住爺爺暴怒的聲音。
根本無法想象,那樣瘦弱的身軀,居然能夠爆發出震動門牆的怒吼。
爺爺在罵爸爸,不應該給紀語看病。
具體的責罵,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紀詢的腦海中淡去了,他隻記得,媽媽在怒罵響起的第一時間就跑進紀語的房間,捂住睡著的妹妹的雙耳,她長久地望著書房,臉色一如樹梢上的冰棱般寒凍。
後來他們從書房裡出來了,爸爸的臉上有傷,爺爺動手揍了爸爸……
紀詢問媽媽,為什麼爺爺發了那麼大的火?
媽媽當時說,因為爺爺不喜歡妹妹,覺得妹妹個是女孩子,不應該花這麼多錢。當時他也不小了,他隱約覺得,也許真相並不是媽媽說的那樣子……在他和妹妹一同去爺爺家裡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對他們有什麼區彆。他有一把糖,妹妹也有一把糖,爺爺笑嗬嗬的,但從不抱妹妹,也從不抱他。
爺爺對他們一視同仁。
紀詢走進院子,蹲在爺爺麵前。
他審視著爺爺布滿老人斑的臉,白汗衫上衣,藍色褲子,黑色拖鞋。
“爺爺,你還記得我嗎?”紀詢握著老人的手,“我是小詢,紀詢。”
老人的手濕漉漉的,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潮氣。
他對上老人渾濁的眼,聽老人嘟囔:“詢,詢。”
他摸到老人雙腕的關節,同樣的手,左手比右手粗大一圈,肩膀也向左斜,斜著能緩解些左肩處肩周炎的疼痛。
他第一次用一個偵探的視角,看著並不親近的爺爺。
答案自然而然浮現在他腦海——爺爺曾經是個廚師,慣用左手顛鍋,所以手腕粗大,肩部關節炎,所以看一眼,就知道奶奶的肉做老了。
一個不吃肉的廚師?
“爺爺,”紀詢又說,“你認識阿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