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站在養心殿前,揖首道:“請蘇公公再去一次。允祥拜托了。”
蘇培盛不敢受他的禮,但也不肯去替他再去萬歲爺跟前討嫌,避開後又還了一大禮:“怡親王彆難為咱們了,您還是趕緊回府吧,這天看著雪越下越大了。凍著您了,萬歲爺指定又罵咱們不會侍候。”
十三見這奴才是滑不溜手,翻臉無情的厲害,一點情麵都不肯看,也不再跟他磨。他轉頭出去,隻見不遠處蔣陳錫跪在那裡,身上落了一層的雪,整個人都佝僂起來了。
他走過去,蔣陳錫以跪姿磕了個頭,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奴……奴才蔣……蔣陳錫叩見怡親王吉安。”
十三深深的歎了聲,解下鬥篷披到蔣陳錫的身上。
看他隻著官袍的樣子,應該是在養心殿被罵出來的,通身上下隻穿一件補子服,連官帽都沒戴。要是真讓他在這裡跪一晚上,隻怕命要沒了。
“文孫啊,你這是何苦啊……”十三搖頭道。
蔣陳錫再磕一個頭:“奴才萬死。”
去年六月至八月,山東境內大旱,顆粒無收。蔣陳錫故意瞞災不報,山東境內德洲、商河、濟陽、濱洲四地十室九空。
如果不是流民擁到京城來,這事還真就沒人知道。
十三歎氣,看著蔣陳錫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肯替他周旋說話,無非是看在他這一片忠心上。萬歲剛登基,朝中能多一個忠心的臣子,總比砍了的好。
隻是萬歲現在正在氣頭上,流民就堵在前門大街,從山東進京這一路上遍地餓殍,瞞是瞞不住的。
大過年的好時候,先是雍正錢出事,其他各省正在叫停此事,甚至萬歲說了讓他們先造康熙錢再頂一會兒。
再來天降瑞雪,卻引來無數饑民。
萬歲麵上無光,隻怕不會輕饒了蔣陳錫啊。
十三把鬥篷給了蔣陳錫,養心殿的人也不會就讓怡親王這樣光著出去,趕緊找出來一件侍衛頭領的鬥篷給他披上,好好的把這位主子給送出去。
十三謝過,又自己掏了銀子打點養心殿的小太監,指著蔣陳錫道:“大過年的好日子,公公發發善心,過一會兒給他一碗熱茶用,也免得染上晦氣。”
過年不興推銀子,不然一年都沒財運了。小太監收了銀子,恭敬道:“承王爺的彩頭,奴才腆著臉受了。王爺隻管放心,我們蘇爺爺交待過了,過半個時辰就灌他半碗薑茶。”這都有規矩。皇上生氣罰了人,但未必記著什麼時候開釋,萬一皇上一時忘了,這人真死在這裡,那就是他們的罪過。
所以禦前侍候的心裡都有數,禦茶房裡還備著參片呢。
換句話說,這人就算要死,也要出了宮再咽氣。
回府這一路上,十三都在想怎麼替蔣陳錫說情。萬歲連他都不見,又該找誰的門路?
他一進府就問:“王妃呢?”
兆佳氏正在哄孩子,今天雪大,大的小的都沒帶進宮。貴妃說了怕孩子來來回回的凍著,特意賜了煙火讓在家裡放給孩子們看。這會兒她回來,弘暾連說帶比劃著,她就帶著笑聽,可見這自己家都能放煙花的事真是讓他高興壞了。
十三進來,她趕緊帶著孩子行禮。
弘暾一下子規矩起來,端正的行了個大禮:“弘暾問阿瑪吉安。”
兆佳氏想讓十三聽聽兒子最近剛會背的一首詩,不等她開口,十三就叫奶娘把孩子帶出去。她這才看到他身上的鬥篷不合身,不是他走前穿的那一件。
“這是怎麼了?”她趕緊跟著進去侍候他換衣服,一時也顧不上兒子了。
鬥篷一看就不是皇上賞的,烏撲撲的灰鼠皮,裡麵襯的羊皮也舊了。
十三解了鬥篷,顧不上換衣服,道:“你先等等,過來我問你,今天在永壽宮可跟貴妃說上話了?”
兆佳氏的臉馬上就嚇白了,經過康熙朝時的低穀,她簡直不敢想像十三再被皇上厭棄會是個什麼情形。
“萬歲……責備你了?”她抖著聲問。
十三馬上安慰她:“你想多了,是旁人的事。”說著就把蔣陳錫的事簡單說了下,道:“萬歲如今連我也不想見,不知走走貴妃的路子行不行?”
兆佳氏苦笑搖頭道:“隻怕是不成。貴妃……有幾分太後的品格。”
十三一聽之下就明白了。太後當年在永和宮時,一心隻有侍奉先帝,哪怕是當今和十四爺的事都不能叫她動容。
貴妃如果跟太後一樣,那想請她講情是不可能了。
“爺何必管這個事呢?那蔣大人……依我看也不是那麼清白的……萬歲發作他總有理由……”兆佳氏勸道。
她倒信奉貴妃的做法,隻要跟著皇上,聽皇上的,那就行了。做人臣子不就是要如此嗎?
十三搖搖頭,歎道:“蔣陳錫這事是做得不對,但也有幾分忠君之心在裡頭。你可知道,如果去年山東大旱的事揭出來,萬歲當如何自處?”
兆佳氏倒抽一口冷氣,顯然是想到了。
皇上剛登基就降下天災,這是說皇上的德行不配為帝。
十三就是因為想到這個,才願意替蔣陳錫說話。不管怎麼說,哪怕是現在流民遍地,那也比雍正元年就有天災強。天災是天罰,流民卻是**。
**與天災比,他寧願要**。
不然萬歲正是立足未穩,這天災就是百上加斤。
十三歎道:“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往上獻祥瑞呢。”可見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蔣陳錫好歹替萬歲緩了一緩,解了大半的難題啊。
養心殿,東五間。
李薇這才知道為什麼他那天看那戲本子生那麼大的氣,這些天更是連雪都不肯看。
“蔣陳錫瞞下災情……”她想到一個敏感問題,然後就像突破了一個境界:“……那他今年的賦稅他是怎麼收上來的?”
……這才是四爺發怒的原因吧?
想也知道蔣陳錫不可能聖母到自掏腰包,山東全境的稅金也不是個小數目,除非他在那一瞬間和中堂附體。
四爺道:“蔣大人可是個能吏呢。”
百姓交不起賦稅,就像那戲本子裡的喜兒爹一般,將家主鎖去,不愁全家不賣房典地來救。地擺在那裡,自有官家望族來趁火打劫,交出些許銀兩就能換來幾百上千畝的良田,何樂不為?
如蠅逐臭,蜂擁而來。
經查實,去年在山東買了莊子和良田的宗室也有不少呢。
蔣陳錫既交上了賦稅,又交好當地望族,京中宗親,還能在萬歲麵前賣個好。
“他的盤算打得實在是太精了。”四爺都有些佩服了,笑著說。低頭見素素都聽愣了,索性把這當說書般都講給她聽,“再有,百姓沒了地就沒法討生活,全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隻能典身為奴。”
李薇倒抽一口冷氣,這讓她想起了當年市裡發生的一次強拆。新聞上一點都沒的報道,但她偏偏就住在那一片附近,市中心的好地方啊,本來是某個廠的家屬區,以前那一塊沒開發時就是荒郊菜地。
廠子死了,留下了一大片的居民區。結果突然悄沒聲的就全都扒了。
李薇大學暑假回來從那邊路過還嚇了一跳,就見路邊扯著幾條大紅橫幅,幾個舊廠的居民腆胸露肚的在橫幅下打牌,她才知道他們這是看著橫幅不再被人扯了去。
五幾年的老廠子最麻煩的就是老職工的安排問題,因為這個好多老廠子死了之後都無人敢接手。市裡這種廠不是一兩個,都死著呢。
李薇當時就想哪兒來的過江猛龍啊,說拆就拆了一點風聲沒聽到。看這樣也不像是把老職工都給安排了啊(不然鬨個p啊)。
然後那塊空地就一直擱著、擱著、擱著……
她都上完本科了,回來還是沒動!彆說打地基了,連空地裡的舊瓦礫都沒清理。
市中心啊。寸土寸金的地方。
強權之下,管你去死。橫幅掛得再久,地方新聞和報紙都一個消息沒有,除了來往路過的人能看一眼當個稀罕外,有什麼用呢?
四爺歎笑道:“一隻羊扒兩遍皮,蔣陳錫果然‘優異’。”去年的考評還在他的手裡放著,從他進山東任布政使,同年晉山東巡撫後,就是一連串的優異。京察也未見絲毫劣跡。
李薇禁不住坐得離他近一點。小老百姓的命真是賤啊,命薄如紙這話真是不假。不是一個人命就薄了,而是一群人,幾百上千,乃至上萬,在上頭人的眼裡也是薄得毫無份量可言。
四爺順手摟住她,大力的揉她道:“隻是他看錯了朕。朕不懼風言風語。”
李薇攀住他,將他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般。
四爺道:“蔣陳錫,朕必將他追查到底!”
八爺府裡,八爺剛才站在府裡的東北角看完紫禁城裡的煙火,這會兒一進屋就被郭絡羅氏按住灌了兩碗薑茶,剝光衣服塞進了被窩裡。
“爺也真是的!看煙花也披件鬥篷,抱個手爐啊!”她再塞給他一碗參茶,“喝吧,不然大過年的你再凍著了,才晦氣呢。”
八爺捧著茶碗哭笑不得,一會兒功夫他這都灌了三碗了,實在是喝不下了啊。
“容我緩緩,緩緩,一會兒再喝。”他將要把茶碗放下,郭絡羅氏眼一瞪,隻好就這麼捧在手裡。
郭絡羅氏輕輕白了他一眼:“就這麼捧著暖手豈不好?”
她坐到他身邊,八爺笑道:“看你這麼高興,我也高興。不然這個年可過不好嘍。”
郭絡羅氏斜了他一眼,跟著就笑了,樂道:“我當然高興了!”
大概是立世子的折子被打回來了,有了皇上那句話,嗣子不能承爵,安節郡王竟然就這麼又撐過來了,年前聽說已經能在床上聽兒孫們拜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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