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當日,家家戶戶門口插艾,男男女女身佩五毒,整座五公縣城上空都浮動著濃鬱的雄黃和艾草交織的清苦。
本地缺少成規模的大河,便沒有賽龍舟的傳統,但從朝廷到民間都極其看重端午,縣令蘇北海更親自帶人去城外拜祭。
整座縣城都成了慶典的海洋,舞龍舞獅跑旱船的自不必說,還有不知誰家弄得所謂屈原神像,吸引目光無數。
灼熱而乾燥的空氣焚烤著大地,師雁行站在店門口迎客,看著空氣中的熱浪翻滾,一時有些恍惚。
耳畔回蕩的全是細密的鼓點和銅鑔打擊聲,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鞭炮炸開後“沸騰”的青白色煙霧,低下頭,能清晰地看到地麵微塵隨之躍動。
她看著那些頭頂“王”字的孩童舉著五毒造型的泥塑,追著“舞獅隊在彌漫的煙塵間竄來竄去;聽著耳畔不知哪裡傳來的悠遠而低沉的吟唱,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古典祭祀味道。
師雁行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古代人對節日祭祀和慶典的狂熱超乎想象,這是後世從未有過的震撼。
端午佳節,朝廷都休沐三日,師家好味和小院作坊也沒硬撐。
都隻開半日,上午賣完粽子,下午就休息了。
魚陣今天沒上學,跟江茴一起來師家好味這邊幫忙當吉祥物,又站在店內看了好一會兒舞獅。
江茴順勢為她講了屈原投江的故事,不光魚陣,連紅果等人俱都聽得心滿意足。
這故事她們未必不知道,但江茴口齒清脆、條理清晰,同一件事講起來也格外生動,大家都愛聽。
眼見巳時已過,路上行人減少,師雁行索性收攤,店內沒賣完的貨品都散與眾人吃。
“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除粽子和五毒餅禮盒,每人額外有一百錢的紅封!”
因訂單爆倉,前段時間所有人都參與熬夜製作打包,三倍加班費是她們應得的。
五彩粽子和五毒酥餅禮盒自不必說,早早賣斷貨,尤其是後者,不預定根本買不到,拿回家去也是體麵。
而似紅果和秀兒這等日間短工,每月隻有五百錢,一百錢真的很令人心動。
郭苗帶頭歡呼,連素性內向的秀兒也不禁麵露喜意。
這額外的獎勵她決定藏起來,誰也不告訴。
師雁行將剩的鹵肉、蛋撻等分了些,攢了個食盒,交給江茴提著。
“這邊沒什麼事了,你先跟魚陣回去吧,這些帶回去給那些孩子們吃。”
店內人手充足,再多反而雜亂,江茴也不堅持,果然帶著魚陣先行一步。
師雁行讓郭苗等人在前頭收拾,自己去後麵盤賬,又是一大箱銅錢,另有散碎銀餃子和銀票若乾。
將銅錢一千枚一組穿好了,碎銀單獨一個小匣子,銀票後麵可能會用到,暫時袖起來。
等會兒閉了店門,她要先和胡三娘子去一趟錢莊,照例將大部分銅板和碎銀兌換成銀票。
前頭正抹桌子掃地,師雁行打開賬簿,在上麵寫了幾筆,又複盤前幾日送出去的禮。
縣學和鄭家自不必說,另有孫家也送了一份粽子和五毒酥餅禮盒。孫家是打發郭苗去的,她忙得很,實在騰不出空。
最令她振奮的是,這次給蘇北海的節禮,終於送出去了!
托之前當眾送匾的福,幾乎整個衙門都認識她了,師雁行敲開後門時,那門子略打量她幾眼就笑起來。
“哦,前兒送匾的那個!”
師雁行笑吟吟跟他問了好,又塞紅包,並打開提籃與他看。
“您好記性,正是我。知縣大人明察秋毫,保了我們活路,實在是感激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可巧是端午,略包了些粽子、烤了幾個五毒餅,聊表心意。”
知縣就住在縣衙後麵的宅院內,打從前幾日開始,就陸續有人借著過節的名頭送禮來了。
除老交情外,蘇北海一律不見,貴重禮品更是一律不收。
內外看門的都是蘇北海的心腹,嚴格執行,竟無一人得逞。
若在以前,師雁行也是被打發走的貨色,可現在不同了。
她送匾哎!
外頭的人也就罷了,可日常跟著蘇北海的誰不知道,他們老爺最好這口!
收了匾之後,連著幾日都是笑嗬嗬的。
那門子熟練地收了紅包,見確實沒有價值貴重的賄物,點點頭,“難為你知恩圖報,既如此,我替你通傳一回,至於大人和夫人收不收麼……”
師雁行道謝,“我曉得厲害,麻煩您了。”
送奶油蛋糕被攆回來的經曆她不是沒有,不怕!
失敗算什麼,多失敗幾次就習慣了。
門子進去回話。
蘇北海在前頭會客,自然顧不上百姓送粽子這等小事,門子就找了內院丫頭,托她傳話。
那丫頭一聽,嗤笑道:“如今你眼皮子也淺了,不過幾個粽子罷了,誰家沒有似的?可彆是粽葉裡頭裹著金、包著銀,平白毀了老爺清譽!夫人且忙著呢,哪兒有空理會這些,依我說,隻管打發了就是。”
這種打著送吃食的幌子行賄的多著呢。
“好姐姐,這可不是一般人,”門子笑道,“前兒當眾送匾的就是她。”
“哦?”那丫頭一怔,“那……你先等等。”
她不是知縣夫人近前伺候的,可消息也還算靈通,前些日子送匾一事鬨得轟轟烈烈,她還聽內院貼身伺候的幾個丫頭私下議論來著。
後麵蘇北海下衙回來,去後院見妻子潘夫人,才換了常服出來,就見桌上多了一盤沒見過的小巧粽子,並一盤精致噴香的五毒酥餅。
“這是你打發人買的?”他問。
自家做的可不是這樣的。
潘夫人笑道:“底下的人孝敬的還吃不完呢,何苦巴巴兒再去買。是之前送匾的那丫頭親自送來的。
原本不熟,是不該收的,可難為她還知道感念,大熱天親自送了來。我想著幾個粽子糕餅而已,也是地方百姓一片心,就收了。”
一提到“匾”,蘇北海臉上果然多了些笑模樣,微微頷首,“也好。”
那五毒酥餅表皮以鮮豔色彩繪製出外形,本該是猙獰毒物,但因體型小,倒有幾分憨態可掬。
蘇北海拿了一條青蛇,先咬蛇頭,帶著濃鬱奶香的酥皮層層剝落後,露出裡麵鮮美的……什麼餡兒?本是隨口嘗一嘗,取個過節好意頭,誰承想,滋味兒極好,竟不認得!
潘夫人也來了興致,掰開另一枚青蛇餅嘗味道,香濃細滑,似曾相識,又有幾分陌生。
“不是常見的豆沙、棗泥,這個倒有些意思。”
潘夫人想起一件事,扭頭問丫頭,“送進來時底下不是壓著箋子?你瞧瞧寫了什麼。”
那丫頭忙去取了來,“上麵說青蛇酥餅是奶香芋泥餡兒呢。”
芋泥,芋頭?
潘夫人恍然,確實有點芋頭香,可跟平時吃的卻又大大不同,越嚼越香。
蘇北海平時並不貪口腹之欲,這會兒卻也覺得有些意思,“竟是不一種餡兒的?還有什麼?”
潘夫人親自拿了箋子看,“兩色豆沙和棗泥倒沒什麼稀奇,還有一樣蓮蓉,哦,是蠍子。”
夫妻倆又嘗了蓮蓉的,果然極富蓮子清香,微微一絲甜,好似夏日清風,吃完一整塊也不覺得甜膩。
蘇北海失笑,“果然有些門道。”
一點兒也不比京城老鋪子裡賣的點心差了。
又這樣的手藝,還有那樣的膽識和眼色……
蘇北海看著那箋子上顯眼的“師家好味”花體標識,忽然想起來一句老話:莫欺少年窮。
且看著吧!
水至清則無魚,蘇北海混跡官場,又無意做那流芳百世的大清官,自然算不得兩袖清風。
但他行事謹慎,對收禮這種事素來是寧缺毋濫,大門關得很緊。
而現在,師雁行終於親手推開了一條縫。
凡事不怕難,隻怕沒機會。
有一就有二,端午節禮收了,那中秋節禮收不收?春節呢?
一來二去熟絡起來之後,再尋個公開機會去前頭刷刷臉,交情和印象分不就都有了嘛!
卻說小院那邊。
縣城的舞獅又比鎮上的震撼,魚陣近距離看過後分外癡迷,路都不正經走了,牽著江茴的手蹦蹦跳跳,口中兀自念著號子:
“咚咚鏘~咚鏘~”
江茴失笑,“這麼喜歡?”
魚陣用力點頭,熱得紅撲撲的小臉兒上滿是癡迷,“好威風!”
那麼大的獅子!
又嚇人又威風!
江茴掏出帕子給她擦臉,“那下回做新衣裳時,乾脆給你繡個獅頭吧!”
嗬,在街上瘋了一天,又是汗又是土的,擦一把帕子都灰了。
回去趕緊洗洗。
魚陣笑嘻嘻點頭。
娘兒倆才進門,就有個姑娘迎上來說:“太太,才剛巷子東頭的李媽媽來送端午禮,您和掌櫃的都不在,我們沒敢做主收,她就說過會兒再來。”
說話的是買來的四個女孩子之一,叫三妹,今年八歲。
她雖不是最大的,但卻最有主意,腦子活,心思也沉穩,如今四人中隱隱以她為首。
師雁行曾私下裡同江茴講,三妹頗有天分,值得好好培養。
“哦?”江茴朝另外三個女孩子招招手,“來,拿去分了吃吧。”
又讓她們帶魚陣去洗手洗臉換衣裳,順口問三妹,“她說沒說什麼事?”
三妹搖頭,“問了,她沒說,可瞧著倒像藏著事兒似的。”
她來時瘦巴巴的,一張小臉兒皮包骨,如今吃得好睡得好,倒是略長了點肉,臉蛋圓圓,蠻俊俏。
江茴打量她幾眼,滿意點頭,“我知道了,你玩兒去吧。”
三妹哎了聲,轉身走了。
江茴卻在心裡犯嘀咕,李媽媽找自己什麼事兒?
這座二進小院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