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貞從哆哆嗦嗦的嘴唇間吹出一口熱氣,山洞裡黑黢黢的,裡頭好似藏匿著什麼要將她拆之入腹的凶獸。

平日她與少年呆慣的熟悉的地界忽而可怖異常,那個清瘦的少年也不見蹤影,她不敢往裡走,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魂魄都被吹了個七零八落。

她來得辛苦,一路從馮家逃出來,頭都不敢回,兩腳泥濘,全靠著要來見他一麵的心氣強撐著。

一停住腳,大腿內側初初結痂的傷口湧出尖銳的刺痛。她遲鈍地拖著腿腳,依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緩了緩才開口,還是細細弱弱的:“空哥兒,你在嗎?”

沒人回應。馮玉貞又堅持喊了幾遍,嗓音微弱,時不時夾雜兩聲急促的喘聲。她全身衣物都被凜冽的冬雨澆了個半濕,最糟的是,微跛的那條腿在陰寒的天氣中舊疾複發。

他不在。這樣的天氣,他會去哪兒呢?還是厭憎她總不守承諾,乾脆一走了之?

馮玉貞被凍僵的腦袋閃過一些零碎的、令她難過的猜測,她還是來得太遲了。撐著來見他的那口氣消散了,她本就虛弱的身子搖搖欲墜,後背順著石壁,往下滑落。

一隻手臂陡然從黑暗裡伸出來,一把掐住她的左臂提起,把快要滑落的人順勢架了起來。馮玉貞悚然一驚,她猛地轉過頭,順著有力的手臂往上望去,一張波瀾不驚的俊臉正對著她。

“空哥兒?”馮玉貞驚喜地站穩,她又想起了自己先前一個半月的不告而彆,嘴角翹起的彎彎的弧度便倏忽間謹慎地低了低,最後堪堪露出了一個討好而膽怯的笑意。

少年盯著她兩片發白的唇瓣,眉心的冷意更重。他一言不發,隻從她肩頭取下籮筐,手臂一伸,不容拒絕地將她的手腕攥住,一勁兒往山洞深處走。

馮玉貞眼皮一跳,她低下頭,自己那截腕骨凸起、像是柔弱柳枝似的手腕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少年的手死死鎖在掌心。前邊的少年個頭寸寸拔高,手掌也日漸寬大,五指合攏,把她絲合縫地扣住。

崔淨空的氣力不小,她方才在冷雨中淋得失去知覺的指頭竟然疼得蜷縮了一下。她本能想要抽回手,卻被不由分說地握著,脫身不能。

兩人走到灰堆前,崔淨空才鬆開手,他蹲下身生火,一團光亮很快升起。馮玉貞屈膝坐在篝火旁,她直僵僵地從胸口抬起一條手臂,欲圖解下蓑笠,指頭卻不聽使喚,站在一旁的崔淨空不由皺起眉,彎下腰,手伸到她尖細的、小貓似的下頜,兩下就替她解開繩結。

火苗一跳,一張青紫交加的麵容赫然暴露在他眼中。女孩的左半邊臉高高腫起,青紫的巴掌印條條分明,全擠在這張小小的臉上。她的人中與嘴角都殘留著血漬,看起來隻來得及倉促間一抹。

大抵是知曉自己這副尊容難堪得緊,她低著腦袋,坐下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細聲細氣道歉:“空哥兒對不起,我這些時日過不來,讓你等了這些時候。”

女孩發尾還墜著細小的水珠,她不願同他對視。

“上個月,

大姐跑了,本來談好的婚事也泡了湯;二姐臨近定親,身上不能有傷,我爹心氣不順,把怒氣全泄在我身上。五弟從趙家抱回來一條黑狗,借口用以看守我們這些姐姐。他總是放狗逗耍我們,前不久我為四妹擋了一下,那狗撲上來咬傷了我,我躺了十來天才養好。我爹說日後必須要五弟跟著我才能出門,不然被他發現一次就打斷腿。()”

她一口氣說完,簡短的幾句話已經耗儘了力氣。馮玉貞本來隻是在麻木地訴說這些親曆的苦難,隻是奇怪,在崔淨空麵前,這些曾經習以為常、無甚稀奇的痛楚忽而成了刀子,一片片割在她潰爛的傷處。

所以她話尾哽咽,兩串清亮的淚珠垂在眼瞼上,馮玉貞抬起淚蒙蒙的雙眼,對上視野中模糊不清的少年的臉,不知是告彆還是求助:“我今日趁著爹娘去鎮上趕集未歸,弟弟午時打盹的功夫才跑出來。空哥兒,我怕是日後不能再來見你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在細小的啜泣聲裡,崔淨空靜默站立片刻,轉過身走至山洞另一側。

馮玉貞臉上一涼,崔淨空將用石錘搗爛的藥草汁液塗抹在她的傷口處。少年的指腹生繭,粗糲地拂過她的眼尾、臉頰、耳旁,他裹挾來的新的痛楚油然而生,馮玉貞因他的碰觸而眼睫發顫。

半蹲在身前的少年開口,語氣十分平靜:“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你來見我一次,便要承受一頓父親的毒打與折磨。我既然不能為你再帶來任何利處,已是累贅,那就該果斷些不見才對。何況他不過是個叫花子,說斷也就斷了,何必要徒增煩擾?

暖黃的篝火旁,濕發披散在她肩頸上,女孩仰起淤血腫脹的臉,對上他沉冷的眼珠,神情流露出一絲茫然。崔淨空看到她兩隻發紅的杏眼宛如泡在清泉裡,閃著潮潤的微光。

馮玉貞不太明白這些話的意思,她想來見他,難道還用特意尋什麼借口或者理由嗎?

所以她隻是眨了眨眼,臉上掛著與第一次造訪這個洞穴時同出一轍的笑意,真誠而拘謹道:“因為我想來見你。”

他有什麼好見的?不算好看也就罷了,就連腦袋也傻得可憐,崔淨空想。

可是他現下就蹲在這個傻子身前,兩手都沾滿了黏糊糊的藥汁。小臂搭在膝蓋上,他向下垂落的指尖竟然在輕微地發抖。

這是怎樣令他惶惶不安的事實——他這雙手從沒抖過,永遠堅定不移地忠實履行他的所有惡行。可馮玉貞今日隻是輕易地一哭一笑,好似一隻手攥住他的心腸隨意揉捏,叫他心口泛酸,再也冷硬不起來。

少年的麵容晦暗不明,片刻後,他突然捏住馮玉貞的掌根,馮玉貞順從地攤開手,一團紅絨線被塞了進來。

她低下頭去瞧,發帶像是火一般喜慶,尾端係著精巧的流蘇,此刻窩在她的手心裡。

這種紅絨線顏色鮮亮,襯得女兒家麵容嬌豔,隻在鎮上一戶鋪子有賣,村裡最受寵的幾個女兒才會央求爹娘掏出十五文重金購下。平日也不敢帶出去招眼,過年時才漂漂亮亮地紮在小辮上,惹許多女孩

() 羨慕整整一個正月。

這是空哥兒給她……

馮玉貞心突地一跳,她局促地抬頭,少年目光定定望向她,手掌反握著她的手,令她切實攥牢這團屬於她的發帶。

他說:“貞娘,我來幫你。”

*

家裡的黑狗被毒死了,馮家幼子哭了整整兩個晚上。

村裡養狗的老人去瞧了瞧,回來隻搖頭,說是指不定放風時誤食毒草,一兩口無礙,卻是不知為何,竟然吃進去了滿滿一肚子,吻部都被活活撐裂-->>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