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淨空的腦子轉得不太快——他畢竟被打得丟了半條命,緩了緩才從記憶裡翻出一張狼狽蒼白的小臉出來。
可他這人本性惡劣,就算認出來了麵前的人,還是一聲不吭,任由人家小姑娘客氣、關心的話窘迫地落進泥裡。
年少的恩人仍是狼狽地躺在地上,卻與剛剛懇求的卑微模樣截然不同。
馮玉貞甚至有些懷疑他的嗓子是不是方才醒時便啞了,以至於他再也不發出一個音兒來。
從亂蓬蓬的額發下影影綽綽顯露出來,兩顆有些瘮人的、黑沉沉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瞧著她,看得她竟然有些犯怵。
馮玉貞想起他先前冷麵嗬斥自己的模樣,兩手不禁摟住膝蓋,戰戰兢兢又喊了一聲:“恩人?”
少年盯了半晌,冷不丁出聲:“……是你?”
還記著她呢。小姑娘原本拘謹地抿著嘴唇,現下倒因為這兩個字放鬆下來了。她彎起一個淺淺的笑:“恩人還記得我?小半年之前,我從山上滾落,是你將我背回了你的……住處。”
那個四麵透風的山洞能不能當成供人棲息的住處還是兩說。話尾落在這兒,她善良而單純的心腸作祟,自然而然擔心起來——暑氣酷熱倒還好說,寒冬臘月再宿於山洞,恩人又遍體鱗傷,隻怕難熬過這個冬天呢。
她遲疑的功夫,少年的眼睛總算舍得從她小臉上挪開,轉而一手摳住牆縫,從地上困難地撐起身子。馮玉貞回過神,趕忙伸手去攙他,隻可惜她的力氣更為可憐。
他瘦得肋條道道分明,全都蟄伏在胸膛的一層肉皮下,密密實實地咯著她的胳膊和後背,生出鈍痛來。
兩個人踉踉蹌蹌站起,都急出了一身的汗。這時候麵對麵站穩,馮玉貞才猛然發現,原來恩人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了,顯然這半年間又竄高不少。
一番折騰下來,巷子外往來的人流漸漸稠密,估摸著廟會戲快散場了。馮玉貞出來小半個時辰,再待下去,恐怕大姐就要察覺她跑出來了。
“恩人,日頭要落山了,我是瞞著家裡出來的……”馮玉貞話音不大,她為難極了,雖說她也算還了些許恩情,可就這樣把傷重的恩人撇下置之不理……
這點念頭全寫在她的臉上,好猜得很。崔淨空半倚著牆,仗著自己身量高,早就將馮玉貞的躊躇儘收眼底,把她心裡的事揣摩了個七七八八。
他瘦削的背脊因疼痛而微微馱著,先是發出幾聲力竭的氣喘,不講彆的,隻用氣若懸絲的語聲道謝:“今日多謝你救我一命,不然我不被打死,也要被餓死了。來日定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或許是兩人之間寥寥的幾句交流都太過冷漠,馮玉貞一直自知恩人不甚待見自己。乍然收到這樣鄭重的道謝,一時呆立在那兒,倒因此手足無措,折弄著衣角道:“你先前也救過我一回,再說我隻是喂了你一塊黃麵餅,稱不上什麼救命之恩。”
崔淨空一瞥女孩微微泛紅的臉,眼皮垂下,彆過頭咳了兩聲,身形同話聲一樣羸弱:
“我好了許多,耽誤你的功夫太久了,你快回吧。”
馮玉貞反倒更為猶豫了,腳尖隻動了動:“可是你……”
“我拖拽著腿腳慢慢走回去,晚上也就回到山洞裡了。”
他果然還住在那個山洞裡嗎?這麼一看,果然印證了她的猜測:對方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叫花子。兩個人歲數相近,可憐他又被壞人打成這副模樣,這幾日又要從何處尋些吃食填飽肚子?
她的憐憫愈來愈重,可又不能拋下家送他回去。倘若大姐遲遲尋不到她,爹娘順藤摸瓜知曉了她來給彆人送餅子吃,定是要挨一頓好打的。
馮玉貞思慮重重,背過身行了沒幾步路,還是腳下一轉,回頭急匆匆扔下一句:“恩人,我明日便帶些吃的去找你!”看了他一眼,這才如釋重負笑了,小跑遠去。
她方才倉促回轉身,兩隻杏眼像是嵌在白而小的臉盤上的黑琉璃,亮閃閃的,直叫人想攥在手心裡。
崔淨空站在牆根,等看不見人了,麵上才卸下一副可憐相,緩緩直起腰身,抬腳走出了這個巷口。
行動間雖有些滯頓,卻遠沒有方才在小姑娘麵前裝得傷勢慘重。他在溪邊捧水抹了一把臉,回到山洞,挨著冷硬的石壁坐下,熟練地在傷口上粗粗敷了一遍草藥。
接著,他自衣袖中掏出兩顆藏得隱秘的碎銀子,這是從那個好賭的李四腰間摸來的。
他洗淨的、初見長成後容貌之盛的麵容上咧開一個陰鬱的笑容。李四那個蠢貨,以為他偷了一吊銅板,遂狠打了一通取回,卻不成想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隻是不料李四今日剛輸了錢,竟然對他下了死手。幸好他興許吃了酒,腳步晃蕩,拳頭的力道也不及平日六七分重,又有賴於一位知恩圖報的“小恩人”救他。
胃裡好似還殘留著黃麵餅粗糲的溫熱,那對水靈靈的眼睛在腦海裡忽地一閃。
崔淨空捏著碎銀子,絲毫不為欺騙了一個良善的小姑娘而感到內疚不安。
他漫不經心地想:她明日會來嗎?
*
第一日,她沒有來。
崔淨空這回傷得委實不輕,緩上一日,腿腳才能恢複氣力。順道也瞧著那個一疊聲喊他“恩人”的女孩會不會捧著吃食來尋他。
可惜苦等一日,隻落得腹中咕咕作響。他百無聊賴地將兩個碎銀子輪流拋往空中,再伸手接住。眼睛偶爾往外一瞥,山洞外空無一人,唯有風吹過的禿枝時淒厲的吼聲。
他收回視線,忍受著胃裡灼燒一樣的疼痛,並不感到意外,隻從鼻腔裡冒出嘲諷的哼聲來。
第二日上午,也沒有人來。
歇了一整日,隻喝了些水充饑,崔淨空斷然沒有再木訥地等著她上門喂食的意思。
他起早趕去鎮上,拿其中一塊碎銀子換成銅板,全用一塊破布謹慎地兜住包好,藏在袖中。買了六個肉包子下肚,蹲在街旁大口狼吞虎咽,囫圇吃了八分飽。之後又買了幾張蒸餅,省著能吃上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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