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了年紀之後,紀明桓心裡邊便盤算著自己百年之後,該當如何安置皇後了。

那是自己的原配妻室,且又是皇太子的生母,一旦自己駕崩,她必然會順勢成為皇太後。

可是這樣一位皇太後,對於這個皇朝來說,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紀明桓十分遲疑。

他最初被冊封為儲君的時候,東宮之位並不十分穩妥,父皇更加喜愛與自己性情相像的胞弟趙王,覺得他這個長子過於仁弱。

隻是他畢竟是嫡長,天下人望所在,又有母後在旁勸慰,父皇到底還是選定他為後繼之君。

再之後,太子妃誕下了皇孫,母後很高興,將皇孫帶在身邊教養。

彼時父皇因為青年時期征戰沙場而留下的暗疾也逐漸顯露出來,幾乎不再臨幸年輕的嬪禦們,而是長久的與結發妻子共處,他的長子叫母後教養著,其實也算是養在父皇膝下了。

對於這件事情,紀明桓是樂見其成的。

一來可以向弟弟們昭示自己後繼有人,且深得父皇母後看重,二來父皇與母後都是精明人物,那孩子有幸被祖父祖母教養,自幼耳濡目染,也是福氣。

隻是太子妃對此很不情願,私下裡幾度同他商議,想把孩子接回東宮,卻都被紀明桓拒絕了。

那是母後做主敲定的事情,又得到了父皇的準允,他這個兒子能怎麼辦?

隻是他沒想到,最後太子妃見他這邊這條路走不通,居然直接去母後宮裡索要孩子,不成之後又在母後宮裡大鬨一場。

此事惹得母後極為惱火,使人傳了他過去,疾言厲色道:“我將皇孫抱養在身邊,難道會害他不成?我幾時攔著,不許你們夫妻倆來探望他了?”

又冷冷道:“當前朝局如何,難道你看不明白?我不妨清楚明白的告訴你,聖上易儲的心一直都沒改過!你是我兒子,趙王也是我的親生骨肉,你們誰坐東宮,來日都得奉我為皇太後,我忙前忙後,又是為了誰?!”

繼而使人抱了皇孫過來,向太子妃道:“我有四個兒子,難道還愁沒有孫兒抱?你今日便把皇孫抱回去,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皇孫生母是怎麼日日照拂、三餐謹慎顧看這孩子的!”

太子妃嫁給他幾年,還是頭一次見母後如此盛怒,再看丈夫的神色,心知是闖了禍,紅著眼睛小聲抽泣,不敢作聲。

紀明桓趕忙作揖討饒:“她年輕不懂事,母後何必同她計較?大郎出生之後就是您在顧看,真要是回了東宮,他反倒不習慣呢!您不給兒子情麵,總得給他麵子吧?”

皇後看著繈褓之中可愛又懵懂的孫兒,臉色稍緩,冷哼一聲,下了逐客令:“滾,看見你們倆就煩!”

紀明桓涎著臉“噯”了一聲,拉著太子妃走了出去,等回到東宮之後,有心想要責備幾句,再看她哭的泣不成聲,倒也覺得妻子有些可憐。

哪個母親能舍得下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他歎了口氣,使人給太子妃的母家送信,叫太子妃的母親得空進宮,好生同她說道說道。

太子妃的母家嫁女入東宮,且儲妃又已經為東宮誕下了嫡長子,這場天下最大的投資至此就已經成了一半,眼見著就能摘果子了,聽說太子妃做的這事兒,登時就覺眼前一黑。

在這麼個時代當中,長輩想要把孫輩養在身邊,正說明孫輩討喜,更彆說太子妃嫁得那是普通人家嗎?!

你丈夫的儲位不穩,你的正經婆婆願意把你兒子抱過去養,這是給你體麵,結果你跑到婆婆宮裡去撒潑,鬨著要把兒子抱回去,這叫不識抬舉!

東宮是皇後的兒子,趙王也是啊,但凡皇後說一聲,趙王府的孩子有一個算一個,能全都送進皇後宮裡去,真以為皇後缺孩子養嗎?!

太子妃的母親帶著家族的使命進了宮,按部就班的行了禮之後,又示意太子妃遣退近侍,等到殿門關上,抬手就把皇後跟紀明桓沒能打在太子妃臉上的那記耳光扇過去了。

“混賬東西,我看你是昏了頭了!”

太子妃捂著臉,又是委屈,又是氣悶:“娘親……”

太子妃的母親也流下眼淚來,細細的把這裡邊的事情跟她掰扯清楚,又哽咽道:“兒啊,彆覺得娘心狠,皇後娘娘跟太子殿下沒有發作,不是不惱怒,隻是想顧全你的體麵,這是好事,但要是不叫他們知道你受到了教訓,這股火氣就發不出來,叫他們一直隱忍在心上,反倒是害了你啊。”

太子妃母家的家風是很清正的,父親並無妾侍,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兒,皇帝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將她選為東宮妃。

可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家中唯一的女孩兒,被父母保護的太好,又沒有經曆過後宅傾軋,本質上還是個嬌嬌女,下意識的以自己為中心,但凡有一點不順心,馬上就要發作出來。

太子妃的母親到東宮裡來走了一遭,太子妃緊跟著就老實了,皇後原本是很惱火的——她覺得兒媳婦太不識好歹了。

再聽說太子妃因此挨了娘家母親的打,那股火氣便消弭了七八分。

她跟個孩子叫什麼勁啊。

又使人給太子妃送去諸多賞賜。

倒是皇帝聽聞此事,冷笑出聲:“感情她沒有過,反倒有功了?”

皇後知道這事兒瞞不過丈夫,便也不去遮掩,隻笑著說:“才十八歲呢,一團孩子氣。”

皇帝嗤了一聲:“你十八歲那年,已經橫刀城頭,幫我守護後方了。”

皇後歎了口氣:“已經受了教訓,還說這些做什麼?人哪有不犯錯的呢,且再看看吧。”

太子妃再沒提過把長子接回東宮的事情,紀明桓也當她是想清楚了,翻過一年之後,太子妃又有了身孕,十月懷胎誕下了第二子。

紀明桓彼時尚在朝堂議事,回到東宮後,先去向坐鎮於此的皇後致謝。

皇後擺擺手:“去看看你媳婦吧。”

紀明桓進了生產的宮殿,便見太子妃鬢發都被汗水打濕,臉色蒼白又憔悴,雙眼卻依依不舍的緊盯在剛出生的幼子身上。

察覺到他近來,她幾乎是哀求的拉住孩子的繈褓,小聲問他:“殿下,這個孩子,能留在妾身身邊照顧嗎?”

紀明桓暗歎口氣,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

皇後教養東宮的長子,是為了向天下彰顯她的態度,表明東宮的地位不容動搖,並不是真的膝下寂寞,就算他想送過去,母後還嫌孩子多了煩呢。

他說:“這個孩子會在咱們身邊長大。”

太子妃喜極而泣。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孩子們逐漸長大,而趙王卻仍舊違背祖製留於京中,紀明桓知道,這是父皇仍舊沒有下定決心的緣故。

否則他們兄弟四個,為什麼隻有趙王留在京城,另外兩個弟弟卻都久居封地?

他隻能等。

父皇上了年紀,脾氣越發古怪,每每遊獵行宴,趙王都更加能夠得到父皇的歡心,尤其是在母後薨逝之後,他在東宮愈發艱難。

好在長子的確爭氣,在父皇麵前能夠跟趙王分庭抗禮,他能夠感覺得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父皇的目光落在自己長子身上的時間愈發久了。

他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又這麼過了兩年,終於有人上疏要求趙王就藩,又有朝臣忖度著天子心意,請求建皇太孫,對此天子不置可否,卻叫在京的諸皇子皇孫齊齊寫一篇策文呈上,對此事進行評述。

在京的皇子,也唯有他與趙王罷了,而皇孫,也唯有東宮與趙王府的子嗣們在京。

紀明桓心知成事與否便在此刻,連夜召集了心腹要人商議該當如何處置,就在此時,卻有東宮屬官悄悄來稟,道是太子妃近來也曾經傳召母家之人問詢此事。

起初紀明桓還不覺得有什麼,再一細問,太子妃千辛萬苦淘換來的策文哪裡是給長子的,卻是要給她親自養大的次子鋪路!

紀明桓得知此事之後那一瞬間的感覺,真的非常複雜。

他很想問問太子妃,她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常人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遠的她看不到,他跟趙王就杵在她跟前,她也看不到?!

他跟趙王是親兄弟啊,同父同母,身體裡流著一樣的血,就為了這個位置,現在鬨得你死我活,有我沒他,現在她這個做母親的,居然主動推著兩個兒子走向你死我活的道路?!

這感覺就像是他在走獨木橋,前邊有一坨屎,他小心翼翼的躲避著千萬彆碰到,然後他身後有個人按住他的頭,讓他的麵孔三百六十度的徜徉在那坨屎裡邊,還飽含關心的問:“夠不夠吃?不夠還有。”

紀明桓忍著滿腹怒火到了太子妃的寢殿。

當天晚上,太子妃身邊的親信便因為照拂皇孫粗心,以至於皇孫染疾而被杖殺,僅剩的幾個也被遣返回太子妃母家。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太子妃的母家當然要進宮請罪,這一回,紀明桓半點給太子妃保存顏麵的心思都沒有了,而是清楚明白的告訴太子妃的母家兄長:

要麼讓太子妃從今天起開始養病,將皇孫交給照拂過自己的乳母顧看。

要麼趕緊讓她暴斃,早死早超生,不要害的孤兩個嫡子生隙,來日骨肉相殘。

太子妃的哥哥也很懵啊——天子考校皇子皇孫策論的事情他們也知道,妹妹打發人回家求助,他們還以為是幫大外甥求的呢,這怎麼可能不竭儘全力?

誰知道她是給小兒子求的啊!

消息傳回府上,全家默然,這事兒錯在太子妃,有這麼一個娘在中間挑撥,兩位皇孫早晚要成仇人,可要是真送她去死……

家裡邊就這麼一個小閨女啊!

再說,一旦太子妃薨逝,天子必然要再為東宮選妃,有了後娘未必沒有後爹,來日東宮再有了嫡出之子,兩位皇孫又該當如何?

那這買賣不是賠的底兒掉嗎!

太子妃的爹娘幾乎要哭成淚人,跪在父母麵前把頭都磕破了,最後終是選了第一條,叫太子妃開始養病,小皇孫交給太子的乳母教養。

等到了考校策論這日,東宮次子便以染病為由沒有出席,對此天子隻是一聲冷笑,倒是東宮長子博得頭籌,深得上心。

又三日之後,天子降旨冊立東宮嫡出長子為皇太孫,令趙王離京就藩。

之後的日子,就像是按下了快進鍵一樣,一天天過得飛快。

直到天子大行,紀明桓也做了天子。

長子順理成章的被冊封為皇太子,太子妃不可避免的升任為皇後,倒是嫡次子被他刻意壓製,沒有封王,其餘諸子也是這般。

自己吃過的苦頭,實在不想讓兒子再吃一遍了。

太子妃做了皇後,卻仍舊在養病,起初還能如此含糊,等到了第二年春親蠶禮的時候,便不能再如此馬虎了。

親蠶禮須得由中宮親自操持,若由嬪禦主持,對於皇太子的聲望也是一種打擊,而他後宮之中位尊的妃嬪們皆有皇子,他更不想給其餘兒子不該有的期望。

紀明桓去了皇後宮中,皇後瘦的隻剩了一把骨頭,跪在地上痛哭懊悔,渾然看不出昔年大婚時豐潤鮮活的樣子了。

紀明桓審視的看了她很久,終於還是宣布皇後病愈,至此開始執掌六宮。

先前的數年養病生涯極好的磨礪了皇後的性情,起碼再度見到兩個親生兒子之後,紀明桓沒發現她格外偏寵哪個。

尤其是小孩子的忘性大,宮裡邊能玩的又多,在他的刻意教養之下,兩兄弟感情深厚,次子也絕非貪慕權柄之人。

紀明桓暫且放下心來。

就這麼又過了許多年,他終於也迎來了大限之日。

猶疑再三,還是傳召向來以忠耿聞名的鄧尚書,留給他一道遺詔。

待他百年之後,皇後若有亂命,則以他的名義勒令皇後殉葬,太子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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