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2780 字 20天前

“原來是你!我還納罕這麼晚了會是誰呢。”珊瑚穿著晨褸低聲笑道。關上了門,領頭往裡走,先喊道:“琵琶來了。”露正在浴室照鏡,聞言扭過了頭。“噯唷!你是怎麼出來的?”她笑道,“我聽說你病了。怎麼回事?”“我現在好多了,就溜了出來。我病了,他們也不鎖大門了。”“我們去找巡捕,可是因為打仗,他們什麼也不管。”珊瑚道。“我們還想花錢找幫會去跟他們說呢。”露道。“是誰說他在黑道上有認識人的?”“她舅舅的保鏢胖子說的。都說跟那種人打交道隻有這一個法子。”“要是幫會答應了代你出頭,他們就會請對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氣氣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決了。”“可我們還是覺得彆招惹他們,誰也不知道往後是不是麻煩事沒完沒了。”“不是還有人出主意?——喔,對了,是看衡堂的。”珊瑚道。“那些人還不是淨想些餿主意。”“他說在他們靠衡堂的牆上挖個洞。”“他可以從洞裡鑽過去,可是他還是得找得著你,我們又不知道你關在哪個房間,樓上還是樓下。”“他認識我?”“他看過你。”“要是在屋子裡亂晃,給抓住了呢?”露道,“他們知道他,也保不住不把他當強盜,到時把他倒吊起來毒打,往鼻子裡灌水。”“太危險了。”“我們擔不起那個責任。”“我的考試通過了嗎?”“沒有,算術考壞了。反正半年也過了。”“麥卡勒說你得補課。”珊瑚道,“英文也是。”“他這個先生太貴了,可是也沒辦法。”“要不要喝茶?”“我來泡。”琵琶道。“發不發燒?先拿溫度計來。”露向珊瑚道,“喝過熱茶再量做不得準。”她們拿沙發墊子給她在地板上打了個舒服的地鋪。躺在那裡,她凝望著七巧桌的多隻椅腿。核桃木上淡淡的紋路渦卷,像核果巧格力。剝下一塊就可以吃。她終於找到了路,進了魔法森林。隔天下午露要她整理一下儀容,有醫生要來給她看病。“姑姑有件藍棉袍,你可以穿。年青女孩子穿藍棉布,不化妝也有輕靈靈的感覺。”話是這麼說,她還是幫琵琶抹粉,將她的頭發側梳,似乎恨不得能讓她一下子變漂亮。整個下午琵琶都覺得額頭上的頭發輕飄飄、鼓蓬蓬的,像和煦的清風。頭發落到眼睛上也不敢去碰,生怕弄亂了。快六點了伊梅霍森醫生才來。他個子大,氣味很乾淨,沒有眉毛,頭發也沒兩根,可是看著卻很自然,倒像是為了衛生的原因特為剃得太澈底。給她檢查過後,他退到房間另一頭,低著聲音同露說話。“你自己怎麼樣?”聲量放大了些,“不咳嗽?不頭痛?”他又取出了聽診器,向露點頭,露向前一步,羞澀的抬起臉,等著聽診器落在她的胸上。她知道這個男人要她,琵琶想著,震了一震。可是她很美,必定有許多男人要她。不,是她的羞意不對勁,無論是從不拘舊俗的標準,還是從琵琶在家裡學會的老法禮教來看,都不對勁。舊禮教嚴防男女之彆,故作矜持也屬下品。剛才當著醫生的麵脫衣服並不使她發窘,雖然她對自己直條條的體格並不自負。她倒不是想了個通透,隻是看著房間那頭,使她沒來由的遽然震驚。然後醫生收拾了皮包,道彆走了。“他說是肺炎,快好了,可是還是得小心,臥床休養。”露向她說。她下床走動那天,何乾來了。“太太!”何乾立在門口喊,用她那感情洋溢的聲口。又喊:“珊瑚小姐!大姐!”“你好啊,何大媽。”“我好,太太。太太好嗎?”就和露與珊瑚回國那時一樣。“你今年多大歲數了,何大媽?”又“她一點也沒變,是不是,珊瑚?”“我倒看的像高了點。”“老縮了,珊瑚小姐。”“你母親還健在?”“是啊,太太。”“噯唷,年紀可也不小了吧?”“八十六了,太太,不對,是八十七。”“噯唷,身體還好嗎?”“好,太太。”“噯,這麼硬朗!”“窮苦人死不了啊,太太。”她無奈的笑道。“她還是跟你兒子住?”“噯,珊瑚小姐。”也不知道什麼原故,何乾似乎不太願意提起她母親。橫豎照例的應酬話也說完了。“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珊瑚笑道。“沒說什麼。”何乾低聲道,微一搖頭,半眨了眨眼。琵琶巴不得知道他們發現她逃了是怎麼個情況。誰先發現的?有人聽見望遠鏡從郵九*九*藏*書*網箱上掉下來嗎?還是誰也不察覺異狀,還是何乾吃了飯回來看見屋子空的,隻點著燈?點點滴滴都是她亟想聽的。但是她沒辦法開口問,因為騙了何乾。再問隻會更把事情弄擰。“他們不生氣?”珊瑚追問道,“一定說了什麼。”“我們什麼也不聽見,隻知道太太把大姐的衣服都拿去送人了。”“就當她死了。”露道。“噯,衣服都送人了。”何乾倒是氣憤的聲口,琵琶知道並不是特為說給露聽的。“反正我也沒什麼衣服。”琵琶道。“倒不是心疼衣服,要緊的是背後的含意。”珊瑚道。“就當你死了。”露咕噥著。一陣的沉默。琵琶仍是不大懂得如此的決絕有什麼值得不悅的,反正她是認為再也不會回去那個家了,並不知道其他人仍希望她會回去,不是現在,但終究會回去。她雖然不知道,勝利的心情還是衝淡了些。“他們知道你來這兒嗎?”珊瑚問道。“不知道。”何乾道,半眨了眨眼。“他們不怪你?不覺得是你放她走的?”“沒有。”又是微一搖頭,半眨了眨眼。琵琶逃家那晚撇開不想的意念猛的打上臉來了——她走了,何乾在家裡也待不下去了。他們準定是怪她幫著琵琶逃走,還許並不會打發她走,卻會逼得她自動求去。“我給大姐送了點東西過來。”她放下一個小包袱,動手解開大手巾。“她小時候的東西,這些他們不知道。”她打開了一個珠寶盒,拉開小抽屜。也有一條紫紅色流蘇圍巾與兩個繡花荷包。“咦,這不是我的東西嘛!”珊瑚笑著抄起了圍巾,“真難看的顏色。”她披在肩膀上,攬鏡自照。“原來是珊瑚小姐的?”何乾笑道。“本來就是我的。”琵琶打開一把象牙扇,綴著鮮豔的綠羽毛,輕飄鬆軟。“我小時候用沒用過?”她搧著扇子。“這是誰送的來著?”何乾道。“掉毛了。”琵琶哀聲道。“這是金子還是包金的?”露揀起了一個黑地鑲金龍藤手鐲。珊瑚拿到燈光下,眯眼端詳背後銀匠的記號。“包金的。”“我還以為是金子昵。”何乾道。她其實不必送過來,琵琶心裡想。誰也不會惦念這些東西,我就不記得有這麼個珠寶盒。在家裡誰也不知道這個東西。她大可以自己留著。看我們這樣子,倒像這些東西天生就是我們的,卻是那麼的不珍視。琵琶硬擠出幾滴淚。扇著扇子,脫落的羽毛飛到臉上,像漾漾細雨。“彆扇了,羽毛落得到處都是。”露道。“這是什麼鳥的毛?鸚哥?”何乾問道。“看,到處都沾上了。”珊瑚將羽毛一根根從沙發麵與墊子上撿起來。“給何乾倒茶。”露向琵琶道。“不用了,我得走了,太太。我隻是偷偷出來,看看大姐好了沒有。”露掗了張鈔票到她手裡。她推拒了一會,但是並不是真心拒絕。她走了,過後露道:“我給了她五塊錢。畢竟跟了你那麼多年。現在知道新太太的厲害了吧,一比才知道兩樣。從前對我那樣子!”“他們不是都挺好的麼。”琵琶茫然道。“哈!那些老媽子和王發,一個個的那樣子啊——噯唷!眼裡隻有老爺,沒有彆人。現在知道了吧。”他們不敢護著你因為你總是來去不定,琵琶心裡想。他們不想丟了飯碗。露囑咐琵琶彆應門。“誰知道他們找不找,說不定雇了幫會的人。”有個星期天下午門鈴響了,珊瑚應的門。“陵來了。”她的聲音緊憋微弱,仿佛等著麻煩上門,先就撇清不管。他帶著一包東西,拿報紙裹著,進門後擱在角落桌子上。他也幫我帶東西來了,琵琶心裡想,很是感動。“你是怎麼來的?他們知不知道你來?”露問道。“不知道。”他咕嚕道。“坐吧。有什麼事?姐姐走了他們說什麼?”“沒說什麼。”“那你這一向好不好?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去照X光?”他低垂著頭。“那一包是什麼?”珊瑚端茶給他,順便問道。“沒什麼。”露道:“你說什麼?我不聽見。是不是帶東西給姐姐?”“不是,沒什麼。”“陵,我跟你說過的話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你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得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身體不好什麼都是空。你得要對抗你父親,不是叫你忤逆,可是你也有你的權利——”“我不回去了。”他忽然咕嚕了一聲。“你說什麼?不回去了?”露忙笑道,“為什麼?出了什麼事?他們打你了?”他搖頭。“我看也不會。姐姐走了,他們隻有你這麼一個孩子了。”“我也不回去了。”屋裡頓時非常安靜。珊瑚在書桌前轉,一聲不吭。琵琶坐著動也不動,心裡想:沒有彆的指望,他便也活在他的淒慘中,不想什麼變動,可是眼前卻看見我被收容了。露柔聲緩氣的喊他的名字:“陵,你知道我一向待你跟姐姐沒有分彆。你如果覺得我注意姐姐多些,也是為了讓她受教育,因為女孩子在我們這樣的家裡都得不到多少教育。你是男孩子,我比較放心。我現在的力量隻負擔得起你姐姐一個人,負擔不起你們兩個。你還是跟著你父親。不用多久你就可以自立了,可是先得要受教育。彆怕維護自己的權利,該要的就要,好的學校,充分的營養,讓你長大長寬,健康檢查……”她說話真像外國人,隔靴搔癢。琵琶覺得不好意思。陵扭過頭去,像是不願聽,這姿勢竟然讓他的頸脖更觸目,既粗又長。“你拿了什麼來,陵?”露問道。“沒什麼。”“你說什麼?包裡是什麼,陵?”他無奈的走過去,解開了繩子。琵琶看見他把兩隻籃球鞋和珊瑚好兩年前送他的網球拍包在報紙裡。她走到廚房去,淚水直落下來。珊瑚業已在裡頭洗抹布了。琵琶站著,手背擋著眼睛。“我覺得好難受。”“我也是,所以才進來。”珊瑚道,“他那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都能聽得見眼淚。”露進來說:“泡壺茶。餅乾還有沒有?你哭什麼?”她向琵琶道:“哭解決不了問題。”“我希望能把他救出來。”琵琶脫口說,抽抽嗒嗒的。“我想——我想要——把他救出來——讓他學——學騎馬——”露輕笑道:“騎馬的事不忙,要緊的是送他上學校,讓他健康起來。我正在跟他說。”她回客室去。茶泡好了,琵琶進去組桌子。擺盤使她覺得心虛,像已經是主人,弟弟卻不能留下。珊瑚也坐下後,談話也變得泛泛。“何乾好嗎?”琵琶問道。“何乾的母親死了。”他道。“何乾的母親?死了?”珊瑚道。陵說的話你都得再重覆一遍,方能確定沒聽錯。“聽說是給何乾的兒子活埋了。”從進門來這一刻才顯得活潑而嘴碎。“什麼?”露與珊瑚同聲驚呼,“不是真的吧?”“我不知道,是佟乾聽他們村子裡的人說的。”“怎麼會呢?”琵琶問道。“說是富臣老問他外婆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進了棺材裡。”二千五百年來的孔夫子教誨,我們竟然做出這種事?琵琶心裡想。儘管是第一次聽見,也像是年代久遠的事,記憶失準。她極力想吸收,卻如同越是要想起什麼越想不起來。中國人不會做這種事。她是立在某個陌生的史前遺跡,繞著圈子,找不到路進去,末了疑心起來,究竟是不是遺跡,倒還許隻是一堆石頭。“是真的麼?”“不知道。”他道。“把老外婆活埋了。”珊瑚自己向自己說。琵琶不認識何乾的母親,隻知道她一定很窮,比何乾他們還窮,才會把小女兒送人做養媳婦,比丫頭好不了多少。何乾到城裡幫工,她就搬了進去,照顧孫兒。“唉,哭啊。不放心啊,我媽年紀大了。”何乾講起的時候像是還有什麼沒說的聲口。另一次她提到她母親是上次回鄉下。“她不怕。”何乾低了低聲音,倒像不高興。“她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了,什麼也不怕了,什麼都看開了。”要她一個人操心。琵琶極力想像老太太被按進棺材裡,棺蓋砰的闔上,手指頭硬是一個個扳開來往裡塞。“富臣本來就不是好東西。”珊瑚道。“我記得他很油滑,人也聰明,一點也看不出是何乾的兒子。”露道。“他老是來找何乾要錢。”陵道。“她幫他找到過一個差事,可是他學壞了。”珊瑚道。“怎麼壞?”琵琶問道。“花頭太多,還玩女人。”“他老是來要找事做。”陵道。“他就是以為城裡好。”珊瑚道。琵琶記得看見他立在父親麵前,勞動與不快樂燒得他焦黑了,棗紅色臉上忿忿的,她看見了還震了震。“何乾怎麼說?”珊瑚問道,“她相信不相信富臣活埋了他外婆?”“她當然說是沒有的事。”“那怎麼會有這樣子的謠言?”“她說她母親越來越像小孩子,富臣脾氣又不好,所以有人造謠言。”“將來她回鄉下可怎麼辦?帶著全部的家當,那不是進了強盜窩了。”露道。“何乾沒有錢。”琵琶道。“喔,她有錢。”珊瑚道。“她還許積攢了一點錢。”陵道。“富臣老跟她要錢,就是攢了也不會剩多少。”琵琶道。“那個富臣——自己的外婆都活埋了。這倒讓我想起你們大爺來。”珊瑚笑著掉過臉去看陵,突然要向他探問什麼。“是怎麼回事?說是姨太太把大爺餓死了?”“是啊,外頭風言風語的倒不少。”他道。“我跑出來了,聽見說大爺死了倒嚇了一跳。”琵琶道。“他病了好些時候了。”珊瑚道。“他那個病,醫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大媽和姨太太都說她們可擔不起那個乾係,兩個人都不敢給他吃。”他道。“大媽不敢給他吃倒是一定的,”露道,“她還在氣吉祥的事。倒是吉祥怎麼也這樣子?”“她也跟他們住在一塊?”珊瑚問道。“她到末了兒才搬進去了,方便照顧。”“傭人也一樣?他們也不給他吃?”“他們不敢。”“他們都是太太的人。”露道。“難道他不同客人抱怨?”“客人來了也都不大進病人房裡。”“你父親也不進去?”“不知道。爸爸最後幾次去,大爺已經不能說話了。”“你父親怎麼說?”“爸爸沒說什麼。”他咕嚕了一聲。在父親與後母的敵人麵前總是守口如瓶。“那麼有錢,怎麼會餓死。”露詫異的說。“說不定反正是個死。”陵補上一句。“這年頭報應來得可真快。什麼都快。”露道。“可是吉祥呢?不是說她好,大爺待她也好,又寵她的兒子——”琵琶覺得額頭後麵開了個真空,不停的打轉。雖然習慣了弟弟那個細小的聲音帶來的驚人消息,這個消息卻是無論如何不吸收。他那種言簡意賅的好處卻更使她頭上腳下。“我一直喜歡吉祥,她可不是好欺負的。”珊瑚欣賞的道。“是不是也鬨翻了?”露問道。“不知道。大爺病了之後就誰也不信,一個人住在樓下,大太太和姨太太都不理會。”“他一定說大家都巴不得他死這些話。”露道。“他一定是覺得他們是兩對母子,他卻是孤家寡人一個。”珊瑚道。覺得是該結束了,露用愉快的聊天口吻道:“你也該走了,陵。他們不知道你上這兒來。”“沒關係。”他喃喃說著站起來。他收拾了鞋子網球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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