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又市所言——吉兵衛再也沒活著回到柳屋。眾人當晚便開始四處找尋在騷動中失蹤的吉兵衛,一直找到翌日清晨。不料吉兵衛也不知是升天還是遁地,就是完全不見蹤影,隔了十天,他的屍體才在海邊被發現。據說身上並沒有外傷。另一方麵——八重則是平安無事。柳屋的親戚們都鬆了一口氣,至少老板夫人平安無事,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三次屋三五郎也漸漸恢複正常,看來是毫無大礙。這下他認為這一切多虧那位禦行幫忙,亟欲向他道謝,找了又找,才發現他早已離開宿場。原來也沒等到天亮,禦行就帶著百介一起離開了。柳屋一家人在品川四處搜尋,就是沒找到那位禦行。最後眾人在宗祠廟住持覺全和尚的帶領下,召來附近眾多僧侶,隆重舉行吊慰吉兵衛的法會。就連千體荒神堂住持等法師,都參加了這場跨越不同宗派的法會。據說這場法會可謂盛況空前。之後,眾人擇一良辰吉日,在曾鬨過鬼的中庭蓋起一棟新的柳樹祠堂。據說在開工動土時,從地底挖出兩具破碎的骨骸。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這就是那位禦行所說的冤魂詛咒呀。這下便一改初衷蓋起了墳墓,虔敬地供養這兩具遺骨。八重——後來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成為吉兵衛的遺腹子——也就是家業繼承人之母的八重,名副其實地成了柳屋的老板娘。她廣受各界好評,中庭的柳樹更是益發繁茂,柳屋的生意也依舊興隆,甚至較昔日更為繁盛。吉兵衛歿後半年,北品川終於恢複平靜。然後——在一座眺望品川宿入口的小山丘上,可以看到三個人影。“結果還不賴嘛——”又市眼睛往上翻地看著阿銀,一臉滿足地笑著說:“——這下子八重也可以安心了吧。吉兵衛的親戚看起來都還挺正派的。而且——咱們也完成了阿文的請托。”“給晚了點,還請包涵。這是餘款——”阿銀說著,從背在背後的箱中掏出一堆以紗布包裹的金子。“和前幾次一樣——我還是完全搞不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收下金子的謎題作家百介一臉困惑地說道:“我隻知道當時的幽靈是阿銀假扮的——而鬼火其實是又市拿火把造假的,接下來我又照你們吩咐的演了段戲,對整個過程卻完全無法理解。和前幾次一樣,我很懷疑,這次我是否真有幫到忙?這些金子——我真有資格收下嗎?”百介一副愧疚的表情。“乾嘛說這些傻話呀?百介先生,你可是幫了大忙呢。喜美以及阿澄孩子的行蹤不就是你查出來的嗎?阿銀,你說是不是?”“是呀——”阿銀以撒嬌的嗓音說道:“而且也多虧你幫忙,我們才能證明阿文的事是真的。不過,也多虧喜美平安無事。畢竟她是唯一存活的證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位阿文小姐委托咱們的工作內容是——”百介語帶尷尬地說:“那位阿文,不就是吉兵衛的第三任繼室嗎?她好像生了一個名叫莊太郎的兒子,後來孩子因病過世,阿文也因此精神錯亂,逃離柳屋。是吧?”“沒錯。不過,與其說她是精神錯亂,毋寧說是被嚇得——差點精神錯亂吧。所以,阿文逃離柳屋後還能活到今日,連她自己都大呼不可思議呢。”“被嚇得差點精神錯亂?——她到底委托你們辦什麼事?”“幫她的孩子報仇呀,”又市回答。“她的兒子——不是病死的嗎?”“不是。我聽到阿銀提到這件事時,也覺得很奇怪。再怎麼說都應該不可能吧,還猜想這是不是這女人因喪子悲傷過度而產生的幻想。可是後來才了解——殺害阿文孩子的竟然是——”“竟然就是吉兵衛,”又市把話接下去說道。聞言,百介驚訝得嘴都合不攏。“可、可是——吉兵衛不是很疼孩子嗎——而且他再怎麼看都——不像是會乾這種事的人……。”“看起來是真的不像——”又市眯著眼睛,皺著一張臉說道:“但——阿文確指稱是他乾的。不僅如此,殺害第一個孩子的——也不是什麼柳樹精,而是吉兵衛本人。”這下百介的嘴張得更大了。“真,真是教人難以置信呀。”“吉兵衛為人一如風評,可謂知書達禮,亦深諳經商之道。而且他待人和善,不僅對女人體貼備至,也生得相貌堂堂,據傳還特彆疼小孩。聽說頭一任妻子懷孕那陣子,他可是高興得不得了呢。卻沒想到——”“卻沒想到什麼?”“沒想到——他的高興隻持續到孩子出生為止。這件事情其實是後采吉兵衛自己向阿文坦誠的,說他隻要看到娃兒的臉,就會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衝動?”“一股想把娃兒殺掉的衝動。”“這、這怎麼可能?——”“把娃兒活活揍死,或掐斷娃兒的脖子——那衝動可是強烈到如此程度,完全無法壓抑。吉兵衛自己也說,他還有理性時,確實覺得娃兒很可愛,也會禁不住想疼惜。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會湧起一股抵擋不住的古怪意念。一般而言——這種事是不會有人相信的,就連吉兵衛自己原本也無法相信。據說他告訴阿文,其實自己也不是想憎恨、折磨、或者殺掉孩子,隻是有股衝動讓他想破壞什麼東西。”“他真的這麼告訴阿文?”“是的,他向阿文坦承自己過去造了些什麼孽——”又市說完瞄了阿銀一眼,接著繼續說道:“——一般人是不會坦承自己造了這種孽的,若要說也隻是開玩笑吧。所以,我聽到時,起初也沒把它當一回事。”“後來——才發現是真的?”“他病啦——”阿銀把話接下去說道:“可是他沒認為這是病吧。一個人會變成這樣,一定是有理由的。也就是,他為何莫名其妙想要殺掉第一個兒子——也就是阿德的孩子?——吉兵衛為此左思右想,苦惱不已。你想想,娃兒明明是可愛得不得了,一看到娃兒的臉竟莫名其妙地想把他殺掉,這背後一定有什麼理由。他自己想必也很想知道吧。”“那麼——他找到理由了嗎?”“有啊。吉兵衛這個人,就是愛在絞儘腦汁仍無覓不得答案後,勉強找到一些理由來說服自己。”“不會吧——這種事情哪有什麼理由?再怎麼說,我也實在想不到一個連自己的孩子都狠得下心殺掉的理由呀。”“例如——或許這孩子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才會想把他殺掉。想必他這種人會如此下定論吧,其實不過是牽強附會。可是隻要一有這種想法,他便無法擺脫,一直以阿德紅杏出牆為由折磨她。而阿德也很快就注意到丈夫這種不可理解的舉動——也就是他對孩子的殺意,因此暗自保持警戒。於是——”“吉衛開始注意阿德什麼時候會有疏忽,有天——他發現褓母背著娃兒,終於忍不住下了手。首先,他殺死女傭,接著,再用柳枝絞死了孩子。”“真是太殘酷了——”百介的臉上血色頓失。“是很殘酷——據說他自己也如此認為,覺得這不是人乾得出來的事。他似乎曾有向阿文如此懺悔過。但後悔總在犯錯後,死了的娃兒哪可能複活。此時他急中生智,想起了百介先生提過的那個唐土的故事。”“因此——他就故布疑陣,佯裝娃兒的死乃柳樹精作祟?”“倒也不至於。一開始他隻打算將其布置成一場意外,柳樹不過是個凶器——一不小心纏了上去把娃兒給絞死。至於擔任褓母的女傭則被他悄悄丟進海裡。若大家相信這是場意外,想必也都會以為這女傭乃因過度自責而自殺。總之,當時任誰也想不到,凶手竟然就是吉兵衛吧。但吉兵衛雖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了阿德。結果——吉兵衛就一不做、二不休,把阿德也給殺了。”“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殺?也是——他乾的?”“沒錯——吉兵衛也曾斬釘截鐵地坦承自己就是在祠堂前殺死阿德的。這下連他都覺得自己不是人了。他之所以一再改變信仰,也是因為自己心裡有鬼——據說他是如此向阿文說的。”百介驚訝地捂住了嘴。“這世上——真有這種事?”“就是有啊。聽到他親口說了這些,阿文想必是驚駭得無法自己,也納悶他為什麼要向自己坦承這些事——”“是因為阿文——有孕了?”“先生果然聰明。娃兒還在肚子裡那段期間,吉兵衛把妻子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到了眼看著就要臨盆的日子,吉兵衛開始恐懼自己的老毛病會不會再犯,便向阿文坦承了一切。隻不過——試著站在阿文的立場想想,一個有孕在身的女人聽到丈夫這麼說,會做何感想?”“原來如此——當然會……”當然會驚駭不已呀,百介回道。“沒錯,所以情況真的是糟得不得了。即使如此——一足月娃兒還是生了下來,這下想逃想躲都沒法子了。果不其然,吉兵衛一看到剛出生的娃兒,就變了個人。”“這——還真是嚇人呀。實在太可怕了。”“當然嚇人呀。那可真是提心吊膽呢。不過,頭三個月都還平安無事,但最後吉兵衛還是趁阿文疏忽時下了手。雖然他對外宣稱兒子是病死的,但死因阿文當然很清楚;孩子是被扔進池裡淹死的。就這樣——阿文當場發瘋,逃離了柳屋。”“那麼——第四位繼室阿澄呢?”“噢,吉兵衛宣稱阿澄死於流產。但事實上孩子有生下來,隻是吉兵衛這次當場把他給殺掉了。至於阿澄是因為孩子遇害蒙受衝擊而死,還是一並遭吉兵衛殺害,這就不得而知了——隻知道她們母子倆就被埋在祠堂遺址下頭。”“這就是——那所謂詛咒的髑髏?——”百介問道。“是啊——真是教人遺憾。”“所以,咱們哪能讓吉兵衛五度逞凶——”阿銀說道,並從箱中取出一個人偶的頭。那人偶刻得活靈活現的,活像個真正的娃兒。這就是她在柳樹下抱著的東西。“——可是,咱們就是找不到證據。但托百介先生的福,從三次屋小老板那兒打聽到祠堂原本的所在位置,阿又才找到了阿澄母子倆的骨骸,我也才能夠和逃過一劫的喜美見麵,問出她逃走的理由。”“所以,那位喜美小姐——是因為看透吉兵衛的本性,才逃走的?”是呀,阿銀回答道:“可是,最痛苦的——其實還是吉兵衛本人。你看他在近距離看到我的臉時,雖然沒對我做什麼,但心臟卻——就這麼停止了。真是可悲呀——”“可悲呀——”阿銀再次感歎道,接著又摸了摸娃兒人偶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