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此時圓海突然大吼一聲站了起來,把現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隻見圓海說著一些沒人聽得懂的話,拚命甩著濕漉漉的衣服,結果弄熄了原本就已經燒得很微弱的蠟燭。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你們,你們到底是誰?有何企圖?”他的吼叫似乎是這個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隻是一個渾身濕透的壯漢在黑暗中瘋狂甩動身子,著實令人害怕。再加上這黑暗本身就彌漫著一股凶暴的氣氛。百介可以感覺到農民與攤販全都是惶恐萬分,個個無力地貼著牆壁。這時候禦行大喊鎮定、請你保持鎮定。不料圓海卻大吼著要他住嘴,還說:“好吧,都是貧僧不好。都是貧僧乾的呀。”圓海吼完,突然又開始大聲痛哭,一下手敲牆壁、一下腳踏地板,過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沙啦沙啦,傳來河流的水聲。浙瀝浙瀝,雨還是下個不停。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響。唰唰——唰唰——唰唰——還有洗豆妖!“彌助!”圓海大喊一聲後,怒吼著踢開了小屋的門衝向屋外。外頭的聲響原本就吵雜,這下少了門戶遮掩,屋外的風聲、雨聲、河水聲全都變得更響亮了。“百物語——明明都還沒講完呀。”百介聽到名叫又市的禦行說了這句話。在轟然作響的雨聲、河水聲中,隱約還可以聽到圓海的吼叫聲。也分不出這是從峽穀還是從記憶中傳來的回音,不斷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複地回蕩著。沙。沙。沙。 沙。之後大家都沒再開口,也沒把濕掉的蠟燭重新點燃。為了躲避門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擠在小屋內等到天亮。隔天。雨完全停了。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場惡夢,想必在場的每個人都有同感吧。尤其是昨夜已過,如今回想起來更像是一場夢。百介心中如是想,走出了小屋。——那位和尚到底是什麼身分?他完全猜不透,隻覺得滿心困惑。此時聽到比他早步出門的賣藥郎中吃驚地大喊:“喂!出事啦!”那個和尚死啦!——隻聽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趕了過去。出了小屋後,稍沿岩場往下走就能到達河川。水位已經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還是很湍急。隻聽到山鳥還是什麼的吱吱喳喳地啼叫著。那鳥聲仿佛在說,不管是誰死了和這座山都沒關係。隻見圓海整顆頭埋在水中地躺在小屋外的河邊,已經氣絕身亡。他可能一離開小屋就滑了個跤,在滾落河岸時腦袋撞到了石頭吧。隻見他一顆禿頭上染滿了血。他的臉上兩眼圓睜,依然是一副滿麵驚恐、正欲號啕大哭的怪異表情。這麼看來,他衝出小屋後的那聲尖叫,可能就是臨終前的痛苦哀嚎了。百介當場雙手合十地祈禱了起來。“唉呀——虧我還好心警告過他小心點的。”背後傳來那位巡回藝妓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禦行與備前屋也趕來了,另外,仍站在遠處的幾個農夫和挑夫也都朝這頭張望。老人伍兵衛也從門內探出頭來觀望。“這位老隱士,你不是說過洗豆妖出現後,就會有人落水?”阿銀皺著眉頭向德右衛門問道。這位商人則點頭回答:“看樣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憐呀——”哦,這是洗豆妖乾的好事嗎?——一個農民問道。禦行使勁點了個頭說道:“看來果真是如此。不過,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來這位先生所述屬實,洗豆妖是真的存在的——”百介不知該回答些什麼,隻能站著發呆。“嗯——或許吧。”要說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過,當時確實聽到磨紅豆的聲音。若真是如此……禦行這下似乎已經能接受這樣的解釋,他先看看百介,接著又大聲朝眾人問道:“有誰知道這個和尚要去哪間寺廟嗎?”這下有個搬運工人站出來說道: “這條河對麵有間名叫圓業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過,那裡的住持日顯和尚我也認識。”“喔,是嗎?那不就剛好了嘛。相逢自是有緣,你如果順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敘述整件事的經緯,不然,就這麼把這和尚留在這裡,也未免太沒陰德了。咱們這就把屍體撈上來吧——喂,這位作家,過來幫個忙吧?”說完禦行便走近屍體,抱起了和尚的腦袋。百介則抬起了腳,挑夫也點頭表示願意幫忙。“他大概是被那磨紅豆的妖怪給盯上了——是吧?”也隻能這麼解釋了——禦行以洪亮的嗓門說道,接著便問百介——這位作家,準備好了嗎?眾人便一同使力將屍體從水中拉起,百介移動冷得直打顫的雙腳,幫忙把濕漉漉的屍體拾到岩塊上。接著禦行從懷中掏出搖鈴,搖著鈐說道: “禦行奉為——(注7)”接著,禦行從偈箱裡取出一張牌子,放在死者皮開肉綻的額頭上。這下現場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頭來。山鳥仍在嗚叫著。接下來,眾人合力把屍體搬進小屋裡。農夫與挑夫三三五五離開了。隻有阿銀、德右衛門以及禦行、伍兵衛、百介還圍著遺體站在小屋裡。 伍兵衛麵無表情地盯著圓海的屍體。現場的氣氛相當奇妙。此時禦行說道: “看樣子——應該錯不了,雖然如此結局有點出乎意料,但想想這樣也好。”伍兵衛低聲回應了一聲“是”,接著雙手掩麵地發出奇怪的聲音。原來他是哭了起來。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顫抖,哭得十分傷心。阿銀見狀說道: “伍兵衛先生,你很不甘願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經死了。這也是彌助幫的忙。”德右衛門接著說道:“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果然錯。其實,阿又曾說,這家夥之前好像也滿認真在修行,如果他能認罪,或許可以原諒他。”“且,且慢。難道你們是——”百介驚訝地高聲問道,禦行則嚴肅地回答:“是這樣子的,這個自稱法名圓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個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這座山為據點,如雲助山賊(注8)般為非作歹。”“辰五郎——那不就是這位備中屋的——”百介趕緊翻起筆記簿。他把昨晚大家在這屋內講述的怪譚全都詳細記錄了下來,他在裡頭找到了這個名字。“——沒錯,就是那個掌櫃的名字。”這下禦行笑了起來。“備中屋——根本沒這家商店。這個老頭其實名叫治平——真正的身分是個神棍(注9)”“喂,彆管人家叫神棍好嗎?”——昨晚自稱德右衛門的中年男子抗議道,語氣與昨夜判若兩人。“其實這家夥也好不到哪兒去。彆看他現在一身僧服,一副潛心禮佛的模樣,之前卻是江戶首屈一指的大騙子,人稱詐術師(注10)又市。”由此可見,他是個專以甜言蜜語招搖撞騙之徒。“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百介搞迷糊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完全不清楚。見狀,禦行——詐術師又市——一臉複雜表情地望著百介,困惑了一會兒後說道:“話說十年前,這個辰五郎愛上伍兵衛的愛女阿陸,算是單相思吧。後來阿陸決定嫁人,辰五郎便決定強行將阿陸據為已有。結果他竟然在婚禮當晚把阿陸拐走,並把她關進這棟小屋裡,連續淩辱了七天七夜。”“阿陸——那不就是阿銀的姊姊嗎?——喔,難道你也……”阿銀嬌媚地笑了起來,說道:“我是個江戶人,我想你應該一眼就看得出來吧,鄉下藝妓其實要比我這副模樣來得土氣。至於阿陸,其實是這位伍兵衛先生的女兒。一如我昨晚所說,阿陸據說長得很標致,不過,後來並不是被山貓,而是被山狗咬走了——”見阿銀開始含糊其詞,又市便接著說:“據說阿陸在這棟小屋裡被發現時已經快斷氣了。她已經什麼都聽不懂,也沒辦法回任何話,身上依舊穿著一襲白無垢——就這樣,阿陸一步也沒離開這棟小屋,就在這裡氣絕身亡。”“那麼,昨晚那故事——”看樣子,這故事並非抄襲。但亦非完全屬實。換言之,就是眾人將事實加以巧妙改編而成的寓言。“原來如此——這下我懂了。”原來,故事中那名叫阿陸的姑娘中了山貓的邪被關在一棟小屋裡,事實上也真有這麼一棟小屋。但阿陸並不是中了山貓的邪,而是被歹徒抓來監禁的。百介不由自主地環視起小屋內部。那位婚禮當晚遭逢奇禍、飽受淩辱終至發狂的姑娘,就是被關在這棟小屋裡挨餓至死的。又市凝視著圓海的屍體。原來這個死去的僧侶正是——“雖然我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這一帶的人當時就懷疑是辰五郎乾的。隻可惜沒有證據,這個狡猾的家夥犯案時完全沒有留下破綻。隻是~”“隻是什麼?”“他犯案時被阿陸的弟弟彌助看到了。——是吧?” 又市一問,伍兵衛便低著頭點頭回應。“被她的——弟弟看到?唉呀,這個彌助該不會是……”彌助不就是那個虛構的備中屋的小廝嗎?“是的,但彌助這孩子有點……”“這我知道。”這下輪到又市開始含糊其詞了。看樣子,他們口中的彌助一如昨晚德右衛門——也就是治平所述,智能有點問題。若情況真是如此,他這個目擊證人恐怕也沒太大用處。“總之,伍兵衛想儘辦法要幫阿陸報仇,可是彌助並不想選擇這條險路。在五年前,當時十八歲的彌助就上附近的古寺——圓業寺出家了。”“圓業寺——那不就是……”“沒錯。就是這個圓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那不就是——”治平低頭看著圓海的屍體,繼續說道:“誠如我昨晚所述,純樸天真的彌助出家後,師父為他取了個法號叫日增,對他是疼愛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紅豆的數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裡頗受器重。不過,最吃驚的當然還是圓海——不,辰五郎這個家夥。”“什麼!?——他當時也還在寺院裡?”又市回答:“是這樣子的,阿陸過世之後,即便辰五郎原本再怎麼胡作非為、惡貫滿盈,這下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責,因此就出家了。當然,他也可能隻是拿寺院當避風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隻是沒想到目擊者彌助也來了。這下子——辰五郎開始擔心案情曝露,終日為此惶惶不安。”“然後——”然後就是——阿銀接下了話說道:“有天日曾在這條河上遊一處名叫鬼洗衣板的地方洗紅豆,突然被人推落,腦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憐啊,對吧?阿右。”“沒錯。那塊岩石,就是阿陸和彌助姊弟從小嬉戲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兒第一次看到阿陸的,後來又在同一個地方殺害了彌助——”唉,伍兵衛說到這兒,不禁歎息起來。又市以憂傷的眼神看著伍兵衛說:“所以,這個圓海竟然殺害了伍兵衛老先生一對兒女。老先生經過多方查證,發現圓海應該就是凶手,但又苦無證據,才會演出這場戲的。他打聽到前幾天寺院派圓海去江戶辦事,便決定在圓海回程時設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隨,結果昨日遭逢大雨——正好符合他的計劃。”話畢又市站起身來。“那場雨說不定是阿陸與彌助請老天爺下的呢。”治平說完也站了起來,阿銀也隨他起身。“如此說來,昨晚的一切全是——你們精心籌劃的陷阱?”百介終於恍然大悟。還真是個精致的計謀呀。一個姑娘在婚禮當晚失蹤,被關在小屋裡餓死,一個能正確猜出紅豆數目的小孩,日後在洗紅豆時被同宿僧侶殺害,雖然故事不同,但這些細節都是真有其事。換言之,即使情節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內的許多細節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也難怪,圓海一聽到阿陸的名字立刻有反應,彌助這名字也教他渾身發抖,辰五郎這個名字更讓他顫栗不已。不知內情的人,當然不會察覺這些故事其實是意有所指。因為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沒有人會知道。而圓海洞悉一切細節,當然對每個故事都會有反應。這麼說來,難怪……——你們,你們到底是誰?有何企圖?——好吧,都是貧僧不好。都是貧僧乾的呀。猶記當時圓海情緒大亂,口吐狂言,幾近瘋狂。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呀。圓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不可能緊張成那副德行。這時阿銀開口說道:“其實我們不過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機會,但能否成事還端看圓海是否會到這間小屋避雨。而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內,還有那麼多人也都來此避雨——我和伍兵衛一起到達時,小屋裡麵已經有四個人了。所以,若是阿又沒順利把這家夥帶來,這次恐怕又要錯失機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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