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越後國有一處名為枝折嶺的關所,道路難行。那一帶生長著巨大掬樹,據聞是個人跡未踏的秘境,連在白天也非常陰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納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瀨途中,曾在這片掬林迷了路,進退失據之際,突然出現一位怪異的童子,沿途折斷樹枝引領一行人上山頂。此處因此得名“枝折嶺”。此該關所更深之處——在陣雨之後山嵐彌漫的深山獸徑上,一個頭戴竹笠的僧侶心無旁騖地疾步而行。此僧法名圓海。圓海踏草彈枝,直往前走。——快,得儘快——他得趕路。然而……此時圓海驚駭地停下腳步。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頃泄而下,一轉眼山間河穀已為大水滿溢。原本清澈的小溪,這時已混入上遊泥沙,化為一條濁流。——這下子哪過得了河。山道險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過夜。事到如今已無法掉頭,隻有渡河一途。渡過此河,到寺院的路程便所剩無幾——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達。不走山路,沿街道過關所也需兩天,若要迂回繞過關所則更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徑隻消一日便可抵達。原本圓海計劃若能在日落前渡河,應可在深夜到達寺院,為此他一路疾行。這下他渾身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疲勞。——真是失策。這趟旅程原本並不趕時間,按理說應選擇平順好走的道路。至少如果沿著街道走,如今也不至於陷入這教人進退兩難的窘境。這點圓海其實早有心理準備。今天清晨起天氣就有點怪,但他也未加理會,仍啟程往山中出發。沿途雖然是崎嶇難行的荒野小徑,但或許因為從小常走,對圓海來說,這一帶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諳路況已無任何幫助,隻因他誤判了天候。——那麼。現在法子隻剩一個。記得上遊應該有一座老舊的獨木橋,在黃昏前便可抵達。取道該處遠比折返劃算,若能順利渡橋————接下來就不成問題了。圓海如此盤算著。儘管舉步維艱,他仍拚命拖著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遊前進。濕透的法衣緊貼著整個身子,雨粒啪答啪答地打在他頭頂的竹笠上,不一會兒竹笠上的隙縫便開始滲水,讓圓海無法抬起頭來。即使身穿輕便的旅裝,還是步步難行。嘩啦——嘩啦——滂沱大雨傾盆而下,雨滴粒粒鬥大。所幸大風已止。道路雖熟,但如果風勢過於強勁,性命可能堪虞。嘩啦——嘩啦——轟隆!——什麼聲音!?他突然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響。勉強抬起頭來,看到眼前站著一名男子。定睛一瞧,此名渾身濕透的男子一如圓海,身上也穿著僧眼。不過他穿的是未經墨染的純白衣服。此人脖子上掛著偈箱,頭纏修行者的白色綿布。看來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練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販之徒。隻聽到那名男子大喝:“前頭已經沒路了!”上遊唯一一座小木橋似乎也已腐朽,被水衝走了——男子又說道:“不趕快找個地方躲雨,咱們恐怕得雙雙在此喪命。不過,下遊河岸有一棟簡陋的小屋,或許能讓咱們撐到天亮——不,看這雨勢,恐怕連天亮都撐不過。總而言之,咱們隻能跟老天爺或佛陀祈禱了。”“一棟——小屋?”這附近有山中小屋?圓海完全不記得。“一棟不知有誰住過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兒去。”“小屋——?”——經此人這一提。印象中好像真有那麼一棟小屋。“算了,就隨你這個和尚去吧。”說完,男子從泥濘中躍身而起,往斜坡下跳,從圓海身邊走過,腳步穩健地朝下遊走去。圓海轉頭看著這名男子的背影,然後抬起竹笠往那座橋不知還存不存在的方向望去。他定睛凝視,但在蒙蒙霧氣中還是什麼也看不見。降雨的黃昏,天色一片昏暗朦朧。夜色正步步逼近。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嘩啦——嘩啦——轟隆!——不行。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橋已經被衝走,繼續往前走注定會喪命。或許真應該聽從他的建議,那麼動作就得快些。隻是——下遊真有一棟小屋——?——真有一棟小屋嗎?圓海轉身往下遊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見蹤影。他的腳程還真快。不,大概是因為雨勢太大,不得不加快腳步吧。路已難以辨識,視線完全模糊,腳步也愈走愈艱難。照這麼下去,真能順利抵達那棟小屋嗎?他隻得在濁流的怒吼聲中繼續前進。眼前隻剩這條路可走,然而……已聽不出哪個是猛烈的雨聲,哪個是湍急的河流聲了。嘩啦——嘩啦——就在這一刹那。 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著竹笠直往下灌,將圓海與外界完全隔離。——這可不行!圓海在突然湧現心頭的恐懼驅策下站起身來,接著便宛如在尋找朦朧的往日回憶,開始沿著河岸往下遊走去。儘管視野一片模糊,但腳步自會憑著直覺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經下定決心似的——朝那兒走去。真有那棟小屋嗎?——他早已拋開這個懷疑。在圓海的印象中的確有那麼一棟小屋。對置身從天而降的無數水滴之中、已和山景融為一體的圓海而言,外界與內部已沒有差異,他因此得以心無旁騖地直往前走。就在前頭。——就是那棟小屋。前方果真有一棟小屋。那棟搖搖欲墜的簡陋小屋就畏畏縮縮地矗立在兩座山之間。果然是棟臨時搭建的小屋,看來隻能勉強遮風擋雨。圓海毫不猶豫地衝到門口,伸手開門轉身鑽入屋內,接著又用力把門關上。結果發現。——這是怎麼回事?他緩緩轉過頭來。出乎意料的——竟然有眾多視線集中在他身上,讓他頓時不知所措了起來。屋裡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圍著火爐席地而坐。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著圓海,露出了一個微笑。“還是來啦——”男子說完再度笑了起來。他已取下頭巾,露出濕透了的頭發,發梢還淌著水珠。他的發髻還沒長到可以綁起來的長度,大概是剃發後才長出來的吧。“即便和尚你曾經曆過再多的修行,渾身濕淋淋的還是不免要受風寒。快把法衣裙擺擰一擰,來這兒坐下吧——”男子滿臉笑容地向圓海招手,並環視在座的眾人。其中數名似乎是附近農民,也有幾個小販。牆邊則有個儀態高雅、膚白臉細的女人倚牆側坐著。她身穿鮮豔的江戶紫和服與草色披肩,與這棟簡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這身打扮,應該不是個旅行者。女人眯著一對風眼微微一笑。 在她身旁蜷著身子的應該是個商人,年約五、六十歲,從其光鮮的打扮看來,應該是某知名商號的老板,或許也來自江戶。白衣男子身旁端正地跪坐著一位身分不詳的年輕男子。雖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從其優雅的舉止看來,應非農民或工匠百姓之流。當然,他也不是個武士。即使看到圓海,他也絲毫沒改變姿勢,依然悠哉地開開關關地把玩著箭筒的蓋子。坐在最角落的則是一位衣衫襤褸的駝背老人。他大概就是這棟小屋的屋主吧。也不知何故,圓海如此確信。這老人年事頗高,身材既乾癟又瘦小。圓海他——隨即彆過臉去。他不想多看這位老人一眼。隻因為他覺得——這個老人的表情教他完全無法猜透,想必言語也不通。若然,他應該是個外地人。“——你就不用客氣了。”此時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強烈視線盯著圓海,但語氣仍十分柔和。圓海想回句話,但男子打斷他的話繼續說道:“我告訴你,這間小屋曾為這位伍兵衛的親戚所有,因此請不必客氣。是吧?伍兵衛?”男子朝老人問道。老人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以異常沙啞的聲音回答“是的。”——他不是這屋子的主人?圓海並不相信這名男子的說法。他直覺這名叫伍兵衛的老人與這間小屋十分匹配,仿佛這棟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這老人仿佛就是這棟屋子的油漆,和這棟屋子渾然一體。此時從額頭滴下的水珠滲入眼眶,教圓海眨了眨眼睛。白衣男子繼續說道:“怎麼了?和尚,即使你渾身濕透,也不必見外吧。不必在乎這些家夥。反正現在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人,都是些下等賤民。”“喂,禦行大爺——”那名年輕男子伸手說道:“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們這些賤民同席吧。或許他正在認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強他了。對不對?出家人?”“沒,沒這回事——”轟隆!——真傷腦筋。叨擾了——圓海輕輕拋出這句話後,取下了竹笠。“那就容在下叨擾了。”話畢,圓海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來。但花了半個時辰,他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大雨直到半夜仍無止息的跡象。裡屋內昏暗異常,隻有地爐中的煤炭偶爾發出爆裂聲,震動著圓海的鼓膜。就那一點點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濕透的衣服烤乾,因此濕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緊緊貼在他身上。這種不舒服的感覺真是無法言喻。又坐了半個時辰,他才開始覺得習慣些。在不知不覺間,圓海已經加入圍坐的一群人之中。在這種漫漫長夜,何不來聊聊江戶非常流行的百物語打發時間?——這建議似乎是那名自稱禦行的男子所提出的。現場沒有異議。的確,在這種氣氛裡,不來點閒聊雜談真的很沉悶——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