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部分——右腕被發現的日子。我想大概是八月二十九日吧。兩腳出土則是翌日,忘也忘不了的八月二十日。若問健忘的我為何能這麼清楚地記得日子,那是因為那一天對我來說印象實在太深刻了。欲稱之夏日尚欠朝氣,卻又絲毫不見秋意。那天就是這樣的日子,隻記得天氣十分炎熱。那時我仍處於七月初發生於雜司穀的婦產科醫院裡的悲傷事件的影響下,遲遲無法恢複。事件發生後過了半個月左右,出版社向我邀稿。猶豫良久,最後還是決定接下。工作接是接下了。卻寫不出半點東西來,最初一整個星期就隻是在發呆。加上天氣炎熱,令生性怕熱的我更動不了筆。總算開始撰寫時已進入八月,沒想到一開始寫就仿佛心魔被驅走般進展快速,向來慢動作的我很難得地在截稿前夕完成了作品。我的負責編輯小泉女士似乎大為吃驚。題名為《目眩》,是篇約莫百來張稿紙的作品。刊載誌——《近代文藝》為月刊,每月三十日發行。也就是說八月三十日就是刊載我作品的《近代文藝》十月號之發行日。發行日與發售日嚴格說來並不相同,不過書本身當然在數天前就已經印好,通常以郵寄的方式,或者是責任編輯親自送來,總之會提早送到執筆者的手中。但是那時卻音訊全無。直到發行日的前一天,小泉才打電話來。“關口老師。遲遲未能與您聯絡真抱歉。最近每天天氣都很炎熱,希望不要中暑才好?”聲音聽來非常開朗。讓原以為是要宣布取消刊載的我感到有點錯愕。這通電話是來通知我有事商量,希望我親自到出版社一趟。原本閒著也是閒著,於是我爽陝地答應了。“於情於理應是我前去拜訪才對,真是萬分惶恐。”小泉女士難得以很客氣的語氣說。當天是晴空萬裡的大好天氣。約定的時間是早上十一點,我比平常更早起,十點前就出門。走到車站——中央線中野站的途中,汗水仿佛瀑布般傾泄。全身像是泡過水似的。或許是前天眾院被臨時解散(西元一九五二年日本首相吉田茂鑒於先前被逐出之政敵鳩山一郎勢力逐漸回歸政壇,於八月二十八日出其不意地解散眾議院,企圖瓦解其實力。故此次眾議院解散通稱“出其不意解散”。))之故,站前一片煩囂喧鬨,真礙事。發行《近代文藝》的是位於一家叫做稀譚舍的出版社。稀譚社自戰前以來持續穩定地發行《稀譚月報》,光聽雜誌名稱或許會以為內容都是不正經的。但其實這是本內容非常嚴肅的雜誌。該雜誌銷售量似乎還不錯。戰後又接連創辦文藝雜誌與婦女雜誌。去年春天,我的朋友京極堂——中禪寺秋彥之妹敦子小姐就職於《稀譚月報》編輯部,恰巧那時我也下定決心辭去原本工作,專心以賣文為生,但平素在文壇、出版社毫無人脈,正當不知如何是好時,得知此事仿佛見到一線生機,便拜托她向《近代文藝》編輯部引薦我。回想起來,那時也正好是夏天。當時敦子為我介紹了我現在的責任編輯小泉珠代,這為女編輯對初次見麵的我淨說著歌舞伎的事。可惜我一向與歌舞伎無緣,不知該如何回話,隻好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心想多半沒機會而悄然離去後,沒想到兩三天後卻捎來了工作委托,著實大吃一驚。之後我就隻在《近代文藝》發表作品,可說是該雜誌的專屬作家。雖然——換句話講,這也代表著其他文藝雜誌對我不感興趣,說穿了不過如此。出版社的一樓約有一半空間堆得像倉庫,而《近代文藝》的編輯部則位於二樓。我早到了約十分鐘左右,受不了外頭的暑氣先推門進房。打開一看,見到整個編輯部忙成一團,結果我就這樣呆立於門口。當我正考慮若是否該出聲喚人時,眼尖的小泉女士注意到我的來訪,說:“老師,大熱天的有勞您走這一趟真是辛苦了,請來這裡稍後一下。”我被帶往窗邊的接待室。小泉女士端來冰冷冽齒的茶及剛印刷完成的雜誌後,坐在我的身旁。“老師,其他人很快就到,請您稍待一會兒。”“小泉小姐。你說有要事要談是指什麼?而且你說其他人,是誰要來?”在小泉回答我的問題前。答案自己走近過來,原來是《近代文藝》的總編山崎孝鷹與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山崎的身高超過六尺(約一八〇公分),一頭白發梳得整整齊齊,老是見他在笑。“唉,請坐請坐,彆客氣,儘管放輕鬆。”山崎製止原欲起身招呼的我。“這位是敝社負責書籍事宜的寺內,這位是關口老師。”寺內大概是習慣了吧,遞名片的動作很俐落。而我則完全不習慣,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弄得像領取畢業證書般極其鄭重地收下。當然,我也沒名片可回敬,害得我更覺不好意思。山崎與其說個子高不如說是身體龐大,被他一坐。大半的椅子都相形窘迫。當然招待用的沙發也不例外,看起來仿佛變小了很多。“唉,我說老師啊,《目眩》寫得可真是好,編輯部內的評價很高哪。”山崎堆滿笑容地說。他平時就滿臉笑容,現在幾乎是開懷大笑。而我則因作品甚少被人褒獎而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呃,承蒙您看得起。”“您彆客氣,閱畢大作仿佛觀賞了一幅超現實繪畫般,新穎至極啊。”“是——這樣子嗎?”我更覺困惑了,這個評價作者本人想也想不到。望了身旁的小泉一眼,隻見她滿臉笑容,而寺內的臉上似乎也帶著一抹微笑。我不由得懷疑是否被他們聯合起來捉弄了。寺內恢複原本嚴肅表情,開口詢問:“分類上該算是幻想……不,算前衛是吧?”“呃。”這種事其實從沒想過。因為對我而言。我的全是私(以自己的體驗為題材所寫的)) 。“總編,看來關口老師一時之間還不了解狀況,乾脆開門見山說清楚比較快吧。”小泉說。確實,我的領悟力不佳。聽不懂拐彎抹角的話是出了名的,但這麼直接地指摘反叫我無地自容。山崎點點頭笑得更開懷地說:“說的也是,那就開門見山說吧。老師——您意下如何?把這幾篇湊一湊出版單行本吧。”“哪幾篇?”“哎,當然是說老師的作品哪。”我總算了解狀況。原來今天叫我前來,為的就是征求同意好發行我的短篇集。“幸好老師的作品全在敝雜誌上連載,省了不少麻煩!”寺內說。賣文為生以來,已過兩年又幾月。從處女作《嗤笑教師》到最新作《目眩》,算一算也寫了八篇短篇。兩年八篇表示一年有四篇,雖不算慢筆卻也稱不上快速。而且正如寺內所言。這八篇全在《近代文藝》上刊載,因此與其他流行作家不同,不會因版權等問題與其他出版社發生爭執。但是——由雜誌刊載時的回應看來,我的作品並非全獲好評。當然也不至於毫無回響,隻是多半足說我的作品難以理解、作風尚未完成等等,不知該算切中核心還是該算大大誤解的評價。隻不過我這個人雖然容易受傷,在內心深處卻又隱藏著高傲的自尊心,在眾多批評之下仍舊不屈不撓地持續寫相同風格的作品。所以——“我想——我的作品應該沒人買吧。”我真的如此認為。事實上去年年底也曾提過出版單行本的事,但是在讀者的回響參差不齊而編輯部內的評價也褒貶不一的情況下。最後大多數的意見一致認為時機尚早。當然對此我也毫無異議,因為的確如此。加上我這人雖然明明是靠寫維生,但在編輯部提此事前卻連想也沒想過出書這檔事,這種心態至今仍未改變。山崎一瞬睜大了雙眼。“沒這回事!我想十月號應該就會有回響了。哎。不瞞您說,我事先已請了幾名大評論家看過,請他們無需客氣自由評論,大體上獲得的評價都很好,所以說沒問題的。”山崎說。“您說那篇《目眩》——大獲好評?”心情很複雜。“是呀。山崎總編他們可是愛得很呢,我自己也很喜歡。”小泉說。《目眩》的故事大致如下:有一對男女體內各擁有兩個靈魂,其中一對靈魂相互愛戀,另一對靈魂則畏懼彼此。男女在繪畫中的海岸與書中的深海裡幽會,之後又在多重結構的建築物中逃避彼此。不消說,這篇作品濃厚地反映了七月發生的那個悲慘事件的色彩,但卻未能使之升華為真正的創作。若不是截稿日逼近恐怕早就不寫了吧,但時間實在太短,尚來不及將事實醞釀成。因此就算頁數快用完了故事也全然無法收尾。結果,隻好讓以朋友京極堂為原型創造出來的穿黑衣服戴護手自稱殺手的男性登場,讓他殺了女主角。不這麼做就無法結束,所以這該算是劣作吧。現在卻意外獲得好評,我實在無法理解。或許說作者的意圖本來就不可能傳達給讀者,但到這種地步似乎又太誇張了點。“隻要老師沒意見的話,我想把書名就取作《目眩》。”寺內說。看來在我想得入神時,討論仍繼續進行著。“這、不,關於這點——”我困惑了,畢竟死於那個事件的女性的臉龐至今仍鮮明地烙印在我腦中。“能否——讓我考慮一下?”“啊,當然當然。敞社的立場上自然是希望能收錄您所有的作品,不過收錄的順序等等也得跟老師您商討一下才能決定,裝訂也得考慮考慮,對對,還有增修或訂正等等問題。”“不,我的意思不是這個。而是——”我的意思其實是希望能讓我考慮一下該不該出版,但對方似乎聽不出這層意思,三人都笑瞇瞇的。正當拙於言辭不知如何說明之際,一名曾見過但不知其名的編輯小跑步過來。編輯行個禮,湊近山崎的耳旁低聲不知說了什麼。“啊,對對,好好。”山崎說完轉身朝後。“不好意思,久保老師。”入口處站了個年輕男子。“剛剛好,關口老師,讓我為您介紹介紹。寺內,這件事就這麼決定吧。”山崎唐突地結束掉討論。“那麼關口老師。改天再聯絡,到時候還請您不吝賜教。”寺內精神抖擻地說完後離席。看來我單行本出版的事情在莫名其妙間已成定局。寺內出去後,方才的編輯帶著立於門口的男子進來。山崎與小泉起身歡迎,我也跟著起身。山崎向男子打招呼。整個身體從腰部以上大幅度前傾,說是點頭行禮恐怕更接近鞠躬。“唉,您來的可好。這次您願意接受敝社失禮的要求,真不知該如何答謝——”“不,請彆放在心上。我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輩,這類小事請儘管吩咐,彆客氣。對了。總編,這位是?”“對對,讓我來介紹一下。關口老師,這位是新一代幻想文學的旗手——久保竣公老師。這一位是關口巽老師。”“敞姓關口。”我一如往常有氣無力地回答。身為文士卻與文壇保持疏遠,至今還沒半個有深交的家朋友,就算承蒙介紹也沒辦法持續來往。對自己以外的所有家而言,我都隻是一個普通讀者罷了。可是——我記憶中似乎沒聽過久保竣公這位作家之名。“我想您也聽說過。久保老師去年年底發表的處女作《搜集者之庭》獲得文化藝術社主辦的本朝幻想新人獎,是最近備受期待的新人。實不相瞞。下一期原本預定刊載荒川老師的新作,但老師前天不幸因腦中風病倒,隻好緊急請來久保老師代打。”“隻是湊人數用的。”絕無此事——山崎誇張地否定。“——先前早就希望老師能在敝雜誌連載,恰好趁此機會。”“沒關係。隻要有幸在貴誌刊載,不管是什麼原因都行。”久保笑著再次打斷山崎的話。看來是我不太喜歡的那種人。細長的眉毛似乎用眉毛膏修整過,非常整齊分明。眼神銳利而帶著冷漠。臉龐細長,算得上是美男子。頭發打理得整齊乾淨,似乎宣揚著主人日日打扮的苦心,同時散發出整發劑的味道。打扮也予人紳士的印象,與滿身汗水邋裡邋遢的我大不相同。隻有一點令我感到不可思議,這種大熱天裡,久保卻仍戴著白色手套。當然,不是防寒用的而是攝影師戴的那種薄手套,說詭異仍舊十分詭異。久保收起笑臉朝向我,說:“關口先生,今日在此相識也算是有緣。身為您的讀者,我有一事想向您請教請教。”“呃。”“先問一下,請問您是否讀過我的作品?”“很抱歉——因為……”“彆在意,我還隻是個新人,沒看過也是當然,但是您的作品我則是全部讀過。當然,如果說您在《近代文藝》以外的雜誌刊載作品的話或許就有所遺漏。”“唔,謝謝。我沒在其他雜誌刊載過,所以你讀過的應該就是全部了吧!”“原來如此。那麼我想冒昧請教您。請問那種崩壞的文體是技巧?抑或是?”“咦?”“您的文章一方麵令人感到有實力寫出華美文體,但卻又一一崩壞。您的作品淨給人這般印象。這是可以的嗎?還是真的稚拙呢?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這點。當然了,既然您以賣文為職,總不可能是偶然寫出來的吧,如果這麼懷疑就您就真的太失禮了。”眼角泛著嘲笑之意。“不,這個嘛……”真的是偶然寫出來的——這句話實在說不出口。確實是有故意破壞的部分,但寫著寫著就自然崩壞了的部分也不少。老是拘泥於字麵上或語句上的選擇,結果造成文法上的破綻。總之會變成這般文體,各次情況與原因皆不同,無法一概而論。這麼看來,與其說是技巧更接近偶然。若是根據眼前這位新進作家的論點,我應該算是稚拙吧。“秘密,是嗎?我想也是,被人問及這種問題我也不願意回答吧。哼哼,或者是想答也答不出來?不。今日我會特意請教是因為,關口先生,您所寫的幻想之所以能成為幻想的唯一因案,我認為不過就是憑著那種崩壞的文體罷了。若不是這種文體,您的不過就隻是生手寫的普通私而已。”“呃。我……”我從不認為自己寫的是幻想——原想這麼回答,但還是硬生生地把到口的話語吞了回去。不管自己怎麼認定,世人的評價似乎逐漸朝這方向凝聚,實在沒必要特意去否定。況且,如果否定這種評價的話,我的作品——就如他所言隻是生手寫的私罷了,那麼彆解開這個誤解也是為了自己好吧。久保見我支支吾吾,眼神顯得益加肆虐。這時山崎插嘴說:“唉,久保老師,這次發行的,對對,就這本十月號,關口老師在這本上頭刊載的新作可是一流的傑作,當然隨後會贈送您一本,請務必一覽哪。”山崎指示剛剛就楞在一旁的編輯拿一本十月號過來,接著朝向我,說:“與其說是幻想,更接近前衛。沒錯吧。”與剛才寺內的說法相同,多半是考慮到我的心情吧。但是這樣一想,前衛這種形容也不過是拙稚的另一種說法,反讓我覺得有點生氣,所以我故意用不同的話來反駁。“我的作品、對了,我的作品是不合理。”“不合理,原水如此,的確是不合理。不傀是自己的作品,了解得真透徹。”久保愉快地說,同時快速地翻著剛拿到的雜誌。我注意到他翻書的動作有點古怪,不久就了解原因何在。他的手指似乎有點問題。我猜多半是欠缺了幾根手指吧,難怪會戴著手套來遮俺。我的憤怒急速萎縮,對久保的厭惡感也些許緩和了。真是奇妙,但久保不顧我的心境變化繼續說了起來:“嗯,那麼這篇新作我會當成您所謂的不合理來拜讀的。另外,關口大師,這件事或許算我多管閒事。但這是想向您報備一聲。”這次他明顯用揶揄的語氣來稱呼我。“事情是這樣的,我從以前就很注意大師的文章風格。隻不過看來也有人跟我一樣很崇拜您。最近冒出了個完全在模仿大師您風格的家夥。幸好他頂多隻在無聊的糟粕雜誌上寫寫不入流的文章,應該不至於闖進文壇核心來才對——”“模仿——我的風格?”“——沒錯。我想想,是個奇怪的筆名,記得是——杵木……對了。好像叫做楚木逸己。這家夥文章的崩壞風格與您真是十分相像,害我以為該不會是大師本人呢。當然憑您關口巽這等程度的大師總不至於在那種三流雜誌上寫文吧。所以說關口先生,最好小心點才好哪,免得文章的寫法被人仿冒——”我的臉突然一陣青一陣白,最後轉成滿臉通紅。我原本就有臉紅症與社交恐懼症。而且——若問接受他親切忠告的我為何羞愧得滿臉通紅——乃是因為這名楚木逸己就是我本人,而久保似乎也早看出這點之故。久保帶著嘲笑斜瞥了完全陷入失語狀態的我一眼,自行結束話題。“對了總編,那麼稿子的規定張數與截稿日期各是如何?”小泉代替山崎回答:“嗯嗯,事實上原本預定請荒川老師於下個月與下下個月分前後篇各寫一百張稿紙,下個月先不考慮的話……”“沒問題,這兩個月都由我來撰寫吧。那截稿日是?”“真的嗎,方便的話——一個星期能完成嗎,或者十天內也——”“那就九月十日吧。”看來久保這個人的人格特質總是不想聽完對方的話。但話說回來今天開始動筆,僅僅十天就能寫出百張,而且還如此輕鬆地就答應下來。真是了不起,恐怕我一輩子也達不到這種境界。外表看來僅約二十二、三歲而已,不管是才能還是膽識,我這種二流作家實在難以望其項背。我很沒用地佩服起年輕的對手來了。“隻是不巧。我後天開始要去旅行。不用擔心,旅途中也會寫稿的。”青年文士聊起這類話題。而我則越顯得局促不安。“那麼,我也差不鄉該——”“好好,這次還請您多擔待了,請慢走——至於剛剛商量之事。還請老師多多指教哪。”山崎臉上堆滿了再也無從增添的笑意——雖說,從剛才以來也一直笑著——反複點頭致意。“關口先生。後會有期。”久保說完,眼睛與嘴角處流露出笑意。來到走廊時,小泉從編輯室飛奔而出。“關口老師,剛剛真是抱歉。”“呃,不。”“那個人——久保老師本來就是這種性格。請彆太在意。”“唔,我沒放在心上,沒關係的。”反倒是出版一事更令我心情沉重。我正準備要告訴小泉我的想法時。一道人影快步衝下樓,忽然看向這裡。喊道:“老師!”原來是中禪寺敦子。敦子像貓一般以輕盈的步伐轉換方向,大踏步似地跳向我們這裡,靈巧地鞠了一躬後,問說:“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連小泉前輩也聚在走廊上。”“沒什麼啦。這次老師要出單行本,請他來編輯室商量相關事宜而已。”“哎呀,老師,恭喜您了!這可得好好慶祝一下才行呢。”“慢著,敦子,這件事還沒正式決定啊。”“您又來了。哥哥知道這件事嗎?他肯定會很高興吧。”“京極堂哪可能為我高興。你當他妹妹這麼多年還不清楚嗎?頂多被他抓去說教而已吧。”敦子眼裡閃動著惡作劇的眼神,嘿嘿地笑了。“話說回來,小敦,你剛剛下樓衝得這麼快又是為何?要去采訪?”小泉問完,敦子再次嘿嘿嘿地笑了之後,說:“因為分屍案的腳呀。”“分屍案……你是指昨天發現腕部的——?”這事件我也知道,今早剛在報紙上看過。據說好像是武藏野地方的某山頂上發現了年輕女性的上腕。“沒錯。聽說這次是兩隻腳浮在相模湖上,當地人發現的。剛接獲報告說今天早上警察已經派出搜索隊。”“原來如此,隻不過——在謹慎的《稀譚月報》編輯部中算是數一數二有原則的中禪寺記者,見到這種駭人聽聞的事件怎麼會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出馬了?難道說編輯室的方針改變了?”“不是的——”我關心的不是分屍宰本身——敦子回答。“你的意思是?”“是這樣的——小泉姐,你還記得五月發生的荒川殺人分屍案嗎?”“嗯,記得是女教師殺死警察丈夫後,與母親兩人合作將屍體支解的案件——唉,真討厭。不過我應該沒記錯吧!”“如果那時警察接獲的發現屍體的報告全屬事實,恐怕屍體都能湊出好幾副來了吧。當中的確有很多是謊報或誤會,但如果說全都斥為看走眼的話似乎又過分謹慎。傳聞之類的消息有時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真實。也就是說,原本實際上不可能存在的手腳,目擊者卻誤以為真的看到。所以說本次的主題我們想分析的就是。流言蜚語、假情報在什麼經緯下流傳,之後又如何變成了虛擬現實。我們打算將這次的事件當作實地考察,所以得趕在這個時期采訪。”原來如此。編輯部也是很用心呀。“所以說我現在得趕去現場。老師,如果發售日決定了請通知我。讓我為您慶祝一下。”說完,中禪寺敦子又精神抖擻地衝下樓去。結果我還來不及向稀譚舍的人說明想慎重考慮是否該發行單行本之事,就這樣踏上歸途。時值正午,但覺得在外用餐乎有點浪費,便直接回家。家裡至少會準備點蕎麥涼麵吧。一到家發現門前停了一輛奇怪的車子。光看形狀還以為是最新型的達特桑(Datsun,為日產[NISSAN]汽車公司在歐美等地販售時的商標。2002年正式成為曆史。))跑車,但似乎又有所不同。靠近一看才發現是輛車體撞得到處凹陷的破車。看來是有人登門造訪。來訪者是鳥口守彥。“啊,您好,打擾了。啊,雖然我覺得在尊夫人獨守空宅時前來拜訪不妥當,但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可沒作出什麼壞事喔!”講起話來老愛裝迷糊搞笑的來訪者——鳥口青年說。鳥口是在一家名為赤井書房的出版社擔任編輯。隻不過雖同為出版社,赤井書房與稀譚舍的等級卻差很多,是一家極小的出版社。員工包含鳥口隻有三名,而唯一的出版刊物《月刊實錄犯罪》雖號稱月刊,頂多也隻能兩個月發行一期。這本雜誌算是所謂糟粕雜誌中的幸存者。所謂糟粕雜誌指的是乘著戰後的解放浪潮,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創刊的三流雜誌之統稱。名稱乃是由當時流行的劣酒而釆。俗話說糟粕劣酒三杯就醉,此名稱暗示這類雜誌頂多出個三期就會廢刊。事實上當局對這類雜誌的管製甚嚴,三期或許誇張了點,但確實大半在極短時間內就麵臨廢刊的命運。而且除了取其諧音(日文中,三杯[三合]與三期[三號]為同音。))以外,印刷在粗製濫造紙張上之淫糜不道德的報導內容。也與喝下劣質燒酒後的爛醉感覺非常相像。如同其他糟粕雜誌一般《月刊實錄犯罪》至今不知被檢舉過多少次,休休停停地撐了過來,也可算是一本經過大風大浪的糟粕雜誌。從他們死撐至今仍未廢刊這點看來,或許不同於其他趕流行創刊的糟粕雜誌,也可算是有所堅持吧。我不是人氣作家,如前所述寫作速度也不快。光靠寫實在難以維持生計,所以偶爾會隱姓埋名在糟粕雜誌上寫點內容胡來的文章來糊糊口,久保竣公看過的大概就是當中的幾篇文章。不——他看過的肯定是《月刊實錄犯罪》。我曾在《月刊實錄犯罪》上寫過三次文章。能在三期就廢刊的糟粕雜誌上寫上三回,已可說是該雜誌的專欄作家。我之所以在這本雜誌刊載這麼多次有其來由。最近糟粕雜誌流行像《山手(市區中的地勢較高的地段,通常為高等住宅區。與低窪地帶[下町]為對詞))大小姐之閨房》或《嬌妻的秘密》這類所謂的性愛報導。雖說隻要匿名要寫什麼都百無禁忌,但我實在寫不出這種玩意兒來,因此最近常回絕掉這類工作。至於赤井書房的雜誌則不知該說是有骨氣還是玩不出新把戲,總之就是堅守犯罪路線,從不要求我寫其他內容,因此這裡的工作對我而言很輕鬆。老實說,我老早就接下第四次的委托工作。隻不過後來忙進忙出的,完全忘了這回事。而且原定刊載我文章的那一期也早已發售。所以我擅自認為既然截稿日早就超過,工作目然也就告吹。不過看樣子說不定工作隻是順延到下一期,並未失效——那麼,鳥口大概是來催稿的吧。“鳥口,先不說這些,門口那輛是什麼,那叫什麼車來著?”“那輛可是搭載了DC-3型四汽缸側瓣式引擎、擁有二十匹馬力的達特桑跑車呦——以上當然是騙人的,隻是輛破車啦。我家老板憑興趣改裝的,算是改造車吧。原本好像是什麼——算了我也忘了,總之是輛快報廢的車子啦。”對方徹底發揮裝迷糊搞笑本色,這就是這名青年的特色。這時恰好老婆雪繪端了蕎麥冷麵進來。“鳥口先生可是等了很久了唷,幾乎是你一出門就來了。”“那你不就等我將近三小時了!”鳥口大口大口吃著蕎麥涼麵,說:“但我真的沒作壞事喔,對吧夫人。”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何吃這麼清爽的食物還想狼吞虎咽,難道不能吃得更優雅點嗎?“我當然知道你沒作壞事,我想問的是乾嘛等我那麼久,今日來訪的目的又是什麼?”“又有新的屍體出現了喔。”搞了半天還是不知他的真正意圓。“我知道,剛聽說了。據說這次是相模湖是吧?但分屍案跟我又有何關係了?彆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忙的。”“老師不愧是順風耳,但是您少騙我了,還說什麼很忙呢,看——”鳥口從皮包拿出《近代文藝》。“我去買回來了,雖然還沒看過就是。”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彆看我這樣,我和經銷商也是熟得很,在發售前就拿到手了。哎呀呀,這期果然有耶。所以說——既然這期剛刊載老師的作品,就表示下一期不會立刻要您交稿吧。以老師的個性看來,充電期一個月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您就當作是轉換心情,幫我們寫個一篇如何?”果然是來催稿的。鳥口仍裝作一臉迷糊說道:“——當然不是關口巽,而是楚木逸己的名義。”實不相瞞,楚木逸己乃是寫《實錄犯罪》時專用的筆名。所以說——毫無疑問地,久保看過的就是《實錄犯罪》。如今已被久保識破,不能繼續寫了。鳥口笑眯眯地望著我,這樣一來——我肯定又會半推半就地接下工作吧。剛才的短篇集也是如此,我一向不擅長應付強勢作風。不過既然不願意還是明白地說出較好,我皺著眉頭,姑且表示出拒絕的意思。“就算要我寫,你說我該寫啥。總不能寫分屍案吧?”“為什麼?”“因為——你們雜誌的宗旨不就是報導已經完結的案件幕後的真相——像是沒被報導出來的事實,或是犯人行凶前內心糾葛之類,再不然就是介紹足以顛覆案情的新證言等等,不是嗎?分屍案昨天才被發現,也就是說算進行中的案子,連解決的線索都沒個底呢,這要我怎麼寫?”“老師說的是沒錯啦,隻不過最近的報紙不也學起糟粕雜誌刊載出一些很聳動的報導了嗎?例如之前荒川分屍殺人事件發生時,朝日新聞連犯人的親口訪談錄都刊載出來了,這樣一來我們根本贏不了嘛。所以我們這次才要在案子進行中開始取材,不趁早挖點內幕不行。好運的話還能搶在警察前麵分析出事情真相。這麼一來雜誌肯定會大賣啦。”“喂喂少妄想了,事情沒那麼簡單吧。而且我也隻是逼不得已才寫犯罪報導,本職可是三流家耶。要我僅憑空想寫得天花亂墜還行,要我分析出事情真相就超出能力之外了,你們雜誌不也還有他高手?”“這回不靠老師就沒希望啦。我可是很清楚的喔。前陣子的、那個什麼雜司穀的案子,聽說事情內幕跟新聞報導差了十萬八千裡嘛?聽說老師在這事件中大大活躍了一番,還解決了連警察都管不了的難題。所以說老師彆想裝迷糊,這件事早就傳開啦。”為何——為何鳥口會知道!真相應該隻有相關者才知道,不過他所說的也與事實稍有不符。我在那個事件裡隻是一股勁的東奔西跑而已。說我妨礙了事件的解決恐怕更正確。不,那個事件應該算是自行終止了才對,根本沒有解決。話說回來他這番話又是從哪裡聽來的?而且這一個月來也有其他兩家糟柏雜誌上門邀稿請我撰寫關於這件事的報導。當然我全部回絕,隻是覺得不可思議,秘密究竟是從哪裡泄漏出去的?就連鳥口青年也知道近乎真相的傳聞,事情或許如俗話所言——蛇道隻有蛇知,因此出乎意料地廣為流傳吧。不知是否察知我的複雜心境,青年完全不改原色,以親昵的眼神說:“而且老師不是跟警察關係很好嗎?”“你搞錯了。確實我算得上是那事件的相關人士,但不代表我跟警察關係良好,頂多隻是有個當警察的熟人而已。”“警視廳的木場刑警對吧,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老師您也回絕了好幾件關於這事件的工作。不是有句俗話說舌道隻有什麼來著嘛。”不知他是真的搞錯還是故意裝迷糊。“聽說這個木場刑警這次也是坐鎮現場指揮。另外,老師您認識青木這位年輕刑警嗎?”鳥口說的大概就是上次事件中木楊曾介紹認識的青木文藏吧。“你說那個頭有點大,長得像小芥子木偶(日本東北地方常見的傳統木偶。通常的形狀為大大的球狀頭部配上細長的圓柱狀身體,沒有手腳部分))的青年?”“對,就是小芥子。這個小芥子是木場刑警的夥伴,我接到情報說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動到相模湖。夥伴都出馬了,另一位沒道理不去吧?所以木場刑警肯定也在現場。但木場刑警的上司大島警部卻還在櫻田門,這就表示木場巡查部長是現場的負責人——總之簡單推理一下就知道!”“你還真清楚耶,我連木場上司名字都不知道。況且我跟木場自上回的事件以來也差不多半個月沒見麵了。鳥口,我看你和警察還比較熱吧?”看來泄漏資料給他的是警察內部的人。“不不,我隻認識小人物而已,頂多是穿製服的巡警。隻不過經常出入警局的扒手流氓等分子我認識的就多了。所以一些有的沒的的消息根本是完全開放。但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聽完這番話,總算解開一些我心中的疑問。如果是警察內部的人——例如趕去幫忙處理事件的警官——的話,肯定知道一定程度的真相。更何況對這種業界的人而言,沒下緘口令,隻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說,根本稱不上秘密。糟粕雜誌聞風來向我邀稿一點也不算不可思議,甚至是理所當然的。自從被傳喚到警局作筆錄以來,跟木場刑警就沒見過麵。想必頑強的他,現在應該正如同往常用高亢聲音充滿活力地指揮著部下吧,一想到此突然覺得該去探望探望他了。“對了鳥口,關於這件案子你要我寫什麼?我既不是刑警也不是犯人,什麼也不知道。根本沒什麼好寫的啊。”“喔,乾勁總算來了嗎?這個嘛,昨天掉手,清晨發現腳,整個早上相模湖一帶已經展開大搜索了,當然警察是在找還沒出土的部分。所以我想今天五臟六腑腰部之類的,還有頭部胸部通通被發現也有可能啊,不趁這時采訪要等何時啊。”就算迷糊搞笑是這青年的特色,但這麼殘酷的內容居然也能講得如此平淡,令人佩服。“原來是采訪——”懷疑是否真能轉換心情。“對,就是采訪。但是啊,我們這種雜誌平常沒乾什麼當局都已經盯得緊了,更彆說去事件現場,肯定是會被攆出去。這時當然就有請名偵探兼現場主任的好朋友——關口巽大師出麵,肯定一路順暢啦。”“喂,就算我出馬,禁止進入的區域也一樣進不去哩。”“真進不去時再說,總之不安好心也是關心。”這次完全講錯,不過我也懶得訂正他的括。“你計畫得未免也太周到了吧。也就是說我不用寫東西也嫵妨,隻要跟著你去就好是吧——到時候事情變怎樣我可不管喔。但是鳥口啊,現在也過了中午,到那邊也半夜了吧?搜索早結束了。”“聽說今天會持續搜查到很晚喔,況且這裡離現場又不遠。”“不還嗎?”“不遠啊,今天我可是開公司用車——達特桑跑車型破爛車來的,飆一下很快,差不多兩小時就到。”“兩小時嗎……”“怎樣,願不願意一起去啊?回程請您一碗紅豆湯圓當采訪費,如果您還願意寫稿的話就更棒了。等到正式發行的那一天一定支付原本稿費的兩倍,不三倍——”“你少吹牛了。這個嘛,雪繪你認為呢?”雖然征求妻子意見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但總覺得就這樣被這名青年煽動的話自己也太沒用了點。“你問我我也不知該回答什麼。什麼分屍事件,聽起來嘔心死了,我死也不想看這種東西——不過看你倒是還蠻喜歡這類玩意的樣子——反正也讓客人等很久,當作補償,你就走這一趟如何?”雪繪一臉意興索然的樣子。鳥口一聽許可令下達,立刻起身用充滿精神的語氣說:“俗話說,‘吃紅豆湯圓不落人後’(日文中,紅豆湯圓稱作[善哉],迷糊的鳥口又把另一句俗語[行善不落人後]。講錯了))。出發前往相模湖吧——”這輛車乘坐起來絕稱不上舒適,地麵的凹凸不平直接變成震動傳達到屁股。看了照駛座上的島口,他手中的方向盤也震個不停。“交通局居然準許這種車上路,要是我肯定連生產者一起送進廢車場。”“老師,您彆這麼說喔,我們公司的妹尾兄對這輛車可是大大稱讚呢。”這位妹尾其實就是鳥口唯一的上司,《實錄犯罪》的總編輯。這輛車的改裝者老板赤井先生隻負責經營,從不插手編輯工作。“那是他在拍老板馬屁、嗚。”差點咬到舌頭,趕緊閉嘴。車內熱度熱得嚇人,原以為上路溫度就會降低些,看來是我想太多。打開敞篷該還蠻舒適的,隻是我怕隨便亂搞,這車會報廢,結果自動吞回快說出口的提議。才剛風乾的襯衫又開始冒出濕氣來。“很快對吧,已經到三鷹了。”鳥口說。我所認識的搞糟粕雜誌的人性格都很陰沉。至少上門來邀稿的那幾個看起來都很陰鬱黑暗,像是非常厭惡照到陽光似的。唯獨個性灑脫的鳥口在這些人當中特彆不同。不,不隻是他,赤井書房的人一個比一個開朗,或許這就是這家出版社的風格也說不定,其開郎的程度由他們日常生活老在接觸的陰慘題材看來實在難以想象。本來要分明暗的話我也算是陰暗性格的那型,不過我天生似乎很容易受到他們這種人的影響。據說鳥口因想當攝影師而進入這行,現在雜誌刊登的照片都是他拍的。或許正是如此,他充滿了活力,搬運重物等難事對他而言算不了什麼。鳥口的體格有如運動選手般健美,除了兩眼之間的間隔有點近以外,算得上相當帥氣的好男兒。大概是正值年輕吧,連續熬夜兩三天也毫不在意,是個天生的糟粕雜誌編輯。但是,根據上司妹尾先生所言,鳥口有兩個致命缺點。第一個是睡眠。俗話說隻有吃與睡不能囤積,但這句話恐怕不適用於這名青年。他很能熬夜,但一入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起不來。就算硬挖起來也會立刻回去睡回籠覺。不管是打雷還是空襲警報都喚不醒他,一睡睡上一天兩天聽說是常有的事。至於另一個缺點——想到此我後悔了。“鳥口。你認得路吧?”“咦?當然認得啊。我有帶地圖。”“那你拿地圖出來,我幫你帶路。”鳥口的另一個缺點是老走錯路。他並不是沒方向感,很會認地方,距離感也沒問題,但不知為何就是會走錯路。一旦彎錯一次就一直錯下去,直到無法補救的地步。“奇怪,又到三鷹了耶。”看來太遲了。從中野到相模湖,中間根本用不著轉幾次彎,怎可能會經過兩次三鷹?但是本人居然也不訝異,不,恐怕他一點也不覺自己走錯了吧。“關口老師,講到三鷹我就想起來了,不知老師有沒有聽說過,我想想,記得叫‘封穢禦筥神’之類的怪名字——。”“是什麼?新興宗教嗎?”“不不,與其說是宗教,比較像幫人驅魔的法師之類的。聽說很靈驗,信徒很多,好像就在三鷹的樣子。而且不隻東京都內,連彆的縣市也有人來膜拜。信徒當中連政治家之類的名人都有喔,真的很流行。”“喔,還會幫人卜卦?”“說到這個就有趣。”原本看著前方的鳥口轉頭看了我一眼,說:“一般不是都把惡靈鬼怪之類的驅走嗎?他們那邊不一樣,聽說是封進箱子裡。”“箱子?那種四四方方的箱子?”“對。就是那種箱子。教祖好像是個作山伏(山伏為修驗道中的修行者。所謂修驗道乃是一種結合了日本固有的山嶽信仰與佛教、道教、神道教、陰陽道而成的日本特有宗教,強調透過種種修行來得到。山伏打扮一般為頭戴多角形的小帽,身穿袈裟,手持錫杖。))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背著號稱靈驗無比的箱子,能準確地說中信徒的煩惱,然後作法將煩惱的原因封進背上的箱子裡。”“哈哈哈,聽起來好假。”“是啊,還收很多錢呢,檢舉他們豈不痛快?連名人跟政治家那是信徒耶。所以我其實蠻有興趣的,要不是發生分屍案,現在早去采訪了。”“話說,什麼時候才會到發生分屍案的相模湖啊!”“咦咦,怎麼又回到三鷹了,真拿這條路沒辦法。”這叫鬼擋牆,我看去請禦筥神來驅魔還比較快。結果到相模湖時已是黃昏時刻,早過了五點。不過現場到處圍著繩索,看來搜索仍持續進行中。現場人數似乎有點少。有看到警察的影子,但總不可能直接上前問話。走上雜草叢生的小路,不久見到停放小艇的小屋。“啊,那裡人很多,肯定是那裡沒錯。”鳥口快步超越我。“喂,慢著,跟你說直接去找警察也不可能讓我們通行的。”我小跑追上。小碼頭附近蹲了個男子,見到我們立刻站起,我們兩個反射性地停下,結果反而更惹他人注意。“啊,這不是關口兄嗎!好久不見,你怎麼會來這裡!”原以為會挨罵,沒想到是打招呼。鳥口小聲說句“不愧是老師,麵子好大”,高興地笑起來。男子原來是上次事件中認識的木下刑警。木下招呼在小屋附近踢石頭的男子過來,小芥子人偶——青木刑警跑著來到這邊。“上次多謝你的幫忙。”“怎麼了?發生事件了嗎?”這時除了徹底裝傻以外彆無選擇。木下回答。“咦?關口兄沒聽說嗎?分屍案的腳——啊對,晚報才會報導腳的消息。今早在這一帶,啊應該說,在這小屋附近發現分屍案的腳了。”幸好沒被懷疑的樣子。“原來發生分屍案啊?”我打算徹底裝儍。“老師沒看報紙嗎?昨天早上,在國道二十號線大垂水山頂附近發現年輕女性的右豌,大約是上腕的一半以下部分吧。發現者是當地從事林業的男子,開輕卡車時發現的。然後今天早上,在這裡——就是這個小碼頭,發現腳部,雙腳都發現了。害我們累死了。我昨天整晚才去幫忙取締紅線(紅線,即所謂的[紅燈區]。戰後日本於一九四六年發布公娼廢止令至一九五八年發布賣春防止法期間,可公然進行賣春的區域。))強化月份工作,今天一早又發生這事件。”木下手持長棒向前伸出。“找不到,隻找到垃圾。”“這裡發現的是腳?怎麼被發現的?”“發現者是釣客,在湖底——其實也就那裡而已,在海岸線上。”“喂,木下,湖怎麼會有海岸線。”青木出言糾正。“發現者是在那個碼頭的前端看到的,他原本好像是要開小艇出來,結果發現似乎有箱子類的東西沉在水底,還以為是寶箱。真愚蠢,不管它就沒事,卻還拿釣魚杆去捅。”青木搶走木下的棒子,站在碼頭前端把棒子插進水裡。“像這樣,捅了幾次後蓋子壞了,於是裡麵的東西就——”“浮上來了?”記得中禪寺敦子是說腳浮在水麵。“沒浮上來,是釣上來的,聽說用油紙包著。真是嚇死人的寶物,想都沒想過會是腳吧。”案情已經如此錯綜複雜,可見傳聞有多麼不可靠。“箱子上纏著重錘?”“不,箱子以堅固鐵板做成,大約這麼大。”青木雙手一比,約有二尺八寸(約八十五公分)左右。“箱子的寬與高都很短,簡直就是四角形的煙囪。腳就恰恰好收在裡麵,或者應該說塞在裡麵才對。所以當然浮不起來,畢竟箱子是用鐵作的,而且還打造得很堅固,不容易壞。或許是丟進湖裡時蓋子撞到湖底的石頭毀損了鎖,所以才會被簡單撬開——”之後就發生大騷動了——年輕刑警說。木下接著青木的話。“於是開始展開大規模搜查,但目前還沒找到其他部分。本來差不多也該結束了,可是這裡的搜查主任個性很執著。”“搜查主任是不是木場啊?”“嗯,畢竟搜查的主要單位是神奈川縣本部嘛,我們隻是來幫忙的。縣本部申請了二十名左右的警力來支援,他們最近還在忙其他案子。”我瞪了鳥口一眼。什麼簡單推理,場所既然在相模湖,當然是由神奈川縣警出動。哪可能輪到木場這種下層警官當現場指揮啊,稍微想想也知道吧。鳥口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對了,怎不見木場?他性格暴躁,不會跟當地警察吵起來了吧?”我一提到木場青木一臉困擾地與木下互望,然後無力地苦笑。“木場前輩不在這兒,他最近實在很奇怪。”“奇怪?”“嗯,現在跑去插手管跟他完全無關……管轄不同的事件。因為是擅自行動,上頭氣得很呢。這幾天我也沒看到他人,今天原本該來的也是他而不是木下。大家都很生氣呢,對吧?”木下點頭。“完全無關?是什麼事件?”“嗯,那也是神奈川縣警管轄的事件——啊,這個就算是關口兄也不能說。上頭下令要保密。就是所謂的搜查機密。”木下製止原打算繼續說的青木,用下巴指示小艇小屋方向,兩三個穿製服的警官與一個穿開襟襯衫的刑警望著這裡。“啊,糟糕,那個神奈川的警部補可是凶得很。抱歉,該走了。”木下輕輕點頭致意後,似乎想避開警部補的視線,從我們來的方向走去。站在碼頭上的青木也一副奇妙表情地說:“唉,煩死了。我也先走一步——”說完,快步跟在木下身後。臨行前仿佛想到什麼,又回頭說:“——啊對了,關口兄,剛剛那個陰陽師的妹妹,當雜誌記者的——臉蛋很可愛的——那個女孩去那邊的民家采訪了,現在或許還在吧。”中禪寺蹲子也來了。兩人離開後,我跟鳥口除了呆望著倒映在湖麵的夕陽外也沒事可乾,隻好準備回家。不知今天究竟來這裡乾什麼,當然這附近也沒半家賣紅豆湯圓的店。正當無事可做準備回車上時,眼熟的嬌小女性——方才提到的中禪寺敦子朝這兒走來。敦子認出是我後,失聲驚訝地說:“哎呀!老師怎麼會在這裡?”“沒什麼,我來吃紅豆湯圓的,對吧鳥口。”我的話中帶刺,但鳥口似乎絲毫沒有察覺。青年盯著敦子瞧,說:“關口兄,這位小姐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低聲詢問。“喔,這位是在那本有名的《稀譚月報》裡擔任編輯記者的中禪寺敦子小姐。”“稀、《稀譚月報》!嗚哇——”青年從鼻孔噴出大量空氣。我想,那大概是自卑感與尊敬與羨慕交織形成的氣息。站在《實錄犯罪》之流的糟粕雜誌立場,《稀譚月報》與自己之間的差彆就好像是天與地,等級全然不同。加上中禪寺敦子是名女性,又很年輕。縱使實際年齡已超過二十歲,外表仍像個女學生。再加上她的容貌十分美麗,隻要稍加打扮便是會變成個大美人。構成中禪寺敦子的所有要素仿佛都像在命令鳥口的鼻孔噴氣。我察覺出鳥口的心境,沒安好心地替他介紹。“敦子。為你介紹一下。這位青年叫做鳥口,或許你沒聽說過,他是《月刊實錄犯罪》這本了不起雜誌的編輯,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處,我平時——很受到他的照顧。”但是鳥口毫不害臊,以平常的態度說:“討厭啦,就算我平常很照顧老師,在彆人麵前公開我身分很不好意思耶。”哪有不好意思,根本是徹徹底底的厚臉皮,我不知道這青年身上究竟哪個部分含有害羞的成分。敦子看起來有點疲倦,不過還是努力裝出和藹的笑容,說了句“你好”後恭敬地行禮致意,接著說:“我拜讀過《實錄犯罪》。追蹤‘光’俱樂部的那篇報導很有意思。”從記得報導內容這點看來,應該不是恭維話而是真的看過。鳥口聞言似乎頗感訝異,但沒過幾秒,立刻又恢複原本懶散的表情,以平常的滑稽聲調說:“唔嘿,那篇的原稿,是我……”停頓幾秒後。接著說:“從袋子裡拿出來的。”看來打算搞笑搞底的樣子。敦子似乎很疲倦。當我問起采訪的前後經過時,她回答:“嗯,似乎白跑了一趟。”湖畔開始暗了下來。現在要搭電車回去多半很辛苦,反正也同方向,便邀她一起搭車,敦子非常高興。看到那輛冒牌達特桑時也連呼好棒。鳥口很得意地說:“看,連敦子小姐都讚不絕口呢。批評這輛車的隻有關口老師而已喔。”“坐上去就知道,等著瞧吧。”我這次確實地拿著地圖坐上前座。“我有個疑問,犯人乾嘛要切割屍體啊?肯定很花時間,找個地方埋起來不是比較快嗎?”鳥口握著依舊不斷細微震動的方向盤說。“大概是想埋也沒地方埋,居住地點不方便吧。”我隨口回答。“是嗎?——有人會因為這種理由切割屍體嗎?我猜大概是因為怨恨吧。死者多半是犯人殺上千刀也不厭倦的家夥。”“不。會殺人者神經基本上都不正常。犯罪時已失去平日的理性,那時的情感恐怕已超越憎恨變成了瘋狂。對吧,敦子。”我怕敦子一人孤單坐在後座無聊,把話題轉到她身上。不過回頭一看,似乎也不儘然,見她似乎很快樂,大概很喜歡兜風吧。“這個話題我之前跟哥聊過喔。”“喔?京極堂怎麼說?”我想聽聽敦子的哥哥——京極堂的意見。我這個乖僻的朋友具備大量與日常生活毫無關係的知識二,肯定對這類話題有異於常人的扭曲見解。跟平常一樣啊——敦子笑著說。“不過也說或許有可能是為了阻止死者複活的詛咒儀式行為,不然就是企圖乾擾身分調查。”“咒術的因素暫且不論,我想這麼做也無法乾擾身分調查吧?頂多造成一時性的乾擾而已。最近科學辦案發達。就算丟了頭也還是瞞不住身分!”“嗯。哥哥也這麼說。往後的時代大概僅憑身體組織的一部分就能確定個人身分吧。因此他說會分屍的決定性理由應該是不方便處理屍體、太重無法搬運——之類的物理性理由。到這部分為止跟老師的意見相同,隻是——”“怎著,後麵還說了什麼?”敦子湊向前座。“關於切割屍體時的精神狀態嘛,老師剛剛說那不是正常狀態下做得出的事——對吧?”“理所當然吧?怎麼可能正常。”“是,我也是這麼想。”敦子先同意我的意見,接著說:“可是,哥認為——切割屍體時的精神狀態恐怕是非常正常的,應該說犯人就是想從殺人時的非日常狀態回到平時的生活——日常世界,才會動手切割屍體的。他認為犯罪者應該是透過切割屍體來使原本異常的精神狀態恢複正常。”“這怎麼可能?為什麼切割人類屍體的殘酷行為能達到恢複正常精神的效果?相較之下,分屍反而還比殺人更異常不是嗎?過失殺人還有可能,但絕無所謂過失分屍吧?這麼考慮起來當然是分屍時比較異常啊,對吧鳥口。”鳥口淡淡地回答:“可是要明確分彆出正常與異常很難吧。例如衝動之下一刀捅死人的情形,這該算異常嗎?還是正常啊?”“那一瞬間算異常吧,你是指一氣之下失去自我的情形對吧?生氣的瞬間是異常,不然不可可能會作出殺人這種劃不來的事情。如果用得失損益來判斷或社會的倫理規範的話,九成九不可能犯下殺人行為的。”“嗯,哥哥也這麼說,殺人行為九成九是衝動造成——或者是像疾病般突然發作——”“不過也有計劃殺人吧?例如為了計謀、怨恨、想要錢、或者守護地位與名譽等等因素。殺人肯定有動機呀,敦子小姐。要描寫犯人心理關口老師最擅長了!”鳥口如此說完看了我一眼。“根據哥哥的說法——雖然我不太懂,他是說這類動機其實都是事後為了方便他人附加上去的。為了使犯罪得以成為犯罪,必須要有個社會共識上的動機等理由,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吧。”“為什麼?沒聽過這麼愚蠢的說法,雖說很有京極堂風格。”無論如何,當然是先有動機才有犯罪,說什麼動機後來才附加的,開玩笑。“不,隻論動機的話任誰都有,隻作計劃的話大家都會,這些要素並不特殊。犯罪者與一般人的分界線在於是否碰上能將之付諸實行的環境這點而已——哥哥的意思似乎是如此。”“他是說不論是誰,如果偶遇能自由殺死對象情況都會下手嗎?根本是歪理嘛。”“我也不太懂他的意思。隻是根據哥哥所言,動機之類的心理因案、環境之類的社會因素,以及是否能實行犯罪的物理因素應該分開來考慮才對。創造出犯罪的不是個人而足社會與法律。”“啊哈哈,確實沒有法律就沒有所謂犯罪了,就跟沒車就不可能有交通事故一樣。”鳥口不管任何話題都用相同語氣回答。我在想,當我和恨之入骨的對象對峙,對方處於無法抵抗的狀態,而我手中又握有足以殺害對方的武器時——我會殺他嗎?不,多半不會殺吧,因為事後會被問罪。但是若假設犯行絕不會被發現呢?或者如果這世界沒有法律,殺人不會被問罪的話——或許會下手吧。背脊發涼了起來。這種狀況不可能到來,所以不必費神擔憂。但是除去最後的條件後卻不敢說絕不可能到來,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時,我失去了最後的條件——社會性規製的話——很有可能動手吧。對犯人而言不管是動機還是計畫性或許都不重要,跨越最後一道防線的扳機,說不定隻是一些小事——動搖、誤會、激動這類日常常發生的小事。“話又說回來。”鳥口打斷了我危險的思緒。“不管怎說,切割屍體還是很嘔心吧,我還是覺得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來的。”“對啊,敦子。動機問題先放一旁,你說分屍是想從異常回到正常的行為實在難以理解。我怎麼想都覺得這是殺人事件的當事人被逼入極限狀態下,無法維持正常的精神活動時才會做出的異常行為。”後照鏡上映照出摩擦著雙手,陷入思考的敦子。大概正在回想哥哥的話吧。“大家這記得——荒川事件嗎?記得上個月的《實錄犯罪》也有報導。”荒川分屍殺人案發生於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一名小學女教師殺害任職巡警的丈夫,與母親合力將屍體分割為頭、腕、腳等部分拋入荒川丟棄,是一件轟動全國的離奇殺人案件。犯人為職業婦女,且還是教育者,帶給社會很大的衝擊。一開始女教師與情夫合作共謀的傳聞臆測煞有介事地廣為流傳,結果發現原來是和母親共同犯下的罪行。“那案件連犯罪的手法都很奇怪呢。”鳥口的表情透露出他似乎知道詳情。我不清楚這案件,便向他詢問手法有何獨特之處。鳥口以不變的迷糊口吻回答。“首先用了警棒——這可說是丈夫的吃飯工具。在上頭纏上繩子卡在雨窗上,繩子的一頭先固定起來,接著趁丈夫睡著時纏在他脖子上用力拉扯另一頭。”“這算很奇怪嗎?”“恨奇怪啊。要說有計劃,使用的道具未免太草率,感覺像隨手拿身旁的物品充數;但要說是衝動,行動又太冗長,還意外地周到,所以真的很怪。”“但這也還好吧,又不是說沒有勳機,柵不上街勳殺人吧。”敦子一講話說:“確實主嫌犯——妻子打從心底厭煩粗暴又花錢不知節製的丈夫,可說自平常就懷有動機。但一直到犯案當晚,收拾飯桌時才突然想要付諸實行。隻不過那時還不敢動手,畢竟丈夫是個無賴,職業又是警察,貿然行事肯定會遭到反擊。加上身為教育者的她也很清楚殺人是多麼反社會、多麼不為公理所容的行為。隻是當晚丈夫睡著之後,那個突然來臨了。”“來臨?你說殺意嗎?”“該說——殺意嗎?或許該說是——好時機。”“好時機?”也就是指——殺害條件具備的狀況吧。“現在殺得了,殺了也無妨,殺了就輕鬆了——想到這些,什麼憎恨都已不再是問題了。成為問題的,就隻有如何更有效率。不失敗地完成殺人行為而已。因為最麻的問題此時已經解決,所以殺人行為的社會性意義也就失去。至於動機——也就是日常的怨恨又如何呢?由於她這時心中所想的是隻要殺了丈夫就能一了百了,所以動機也不存在。這時隻考慮如何把警棒牢牢固定在窗子上,或是如何綁牢繩索之類的問題而已。也就是說,能稱為異常的就隻有那個來臨的瞬間,之後的狀態便與平時無異。”“哈哈,除了對象是人、行動目的是殺害以外,其他不管是把棒子固定在窗子上或纏上繩索、拉扯繩索等行為的確都與平常做的事沒兩樣耶。”“但我還是覺得這是詭辯,不愧是京極堂的意見。就算犯罪時的精神狀態不算異常好了,之後的分屍行為他又如何解釋?”“嗯——鳥口先生說的沒錯。這之間要畫上分界線是很困難的——不過硬要分的話,精神最異常的時刻恐怕不是實行中而是行動剛結束的瞬間吧。在來臨的那個完全退去之後——也就是完全殺害之後。”“是——這樣嗎?殺害完畢的狀態比殺害時更異常?”“對——當那個來臨的瞬間,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維持正常的判斷。可是在犯行全部結束時——犯人就會領悟到自己處於一種極端非日常的狀態下,身邊躺著屍體,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會精神錯亂。於是犯人便會透過後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動來矯正這種非日常性。不過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隻要讓社會放過自己就好。簡單說,隻要不被發現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選擇以掩蓋犯罪事實的方式來回到正常。精神最動搖的時期大概就是從殺害完畢到決定掩蓋罪行的這段時間。這段時間有長有垣,人人不同;有些人會立刻決定如此,也有人會猶疑不決,而做不到的人多半會遭到逮捕。”敦子似乎完全想起老哥的話了。連話語語氣也多少有點京極堂味道。“這邊我還能理解,但就算如此,分屍行為又有什麼意義?”同樣地,我也仿佛自己正麵對京極堂般提出質疑。“若以荒川事件的情形為例,聽說提議分屍的是母親。她的理由很簡單,那樣做較容易搬運也不易被發現。又大又重的東西分割了就能輕鬆清理——就這麼一句極為日常性判斷的建議將犯人從異常的精神狀態拯救出來,這個理所當然的意見甚至顛覆了犯人心中‘殺人為重大的反社會行為’之價值觀。因此接下來重要的隻剩下如何有效率地切除肢體而已,其他問題在此時暫時被拋在腦後。聽說母女倆隻花了兩個小時就將丈夫像條魚般完全肢解掉。”“原來如此,這時她們考慮的是這條筋很難切割、被脂肪包住的菜刀要加熱一下才好切等等問題而已。至於丈夫有多可恨之類的問題大概已拋諸腦後。嗯嗯,這一瞬間,她們變成肢解肉類的專家了。”這些話從鳥口開朗的口中說出來更叫人惡心。不過剛剛的敦子真像是京極堂附身,所說的話一點也不像是轉述。“回到剛才的問題。所謂透過分屍來恢複正常——你剛剛還說聽不太懂你哥說的話,明明已經懂了嘛。而且多經過一層消化,還比從本人口中說出更容易懂。對吧。鳥口。”沒有回應。在我們沉迷於談話中時,天色已變得完全黑暗。開了好一段路,也該到中野了吧。“嗯嗯,現在我們到哪兒了啊?”糟了,但太遲了。破車慢吞吞地減緩速度,晃動著車體在路旁停下。幸好後方與對麵皆無來車,但路上也沒街燈,隻看見附近有幾條類似阡陌的小路。“喂,看你很有自信才放心教給你——結果居然連路都不認識就一直開嗎?”“可是關口老師自己說要當向導的,地圖您也拿去了。我想如果走錯您應該會立刻指正才放心開的。”“啊!”確實地圓集在我手中。“姑且不論作家的實力,至少作為一個向導老師很無能。”他竟然無視於自己作為駕駛的無能。鳥口把車開上路肩,從我手中拿走地圓確認現在的位置。但是就算想確認也無從確認起,不是開玩笑的,這次真的迷路了。“唉,這裡到底是哪兒啊?是這裡嗎?還是這裡?”“這條路應該是國道十六號線的樣子。也就是說我們在途中、或說在很早以前就走錯路了。”眼尖的敦子發現標誌。“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應該來到橫濱附近了吧。”敦子十分冷靜。“橫濱?”好一趟漫長的兜風旅程,時間已超過八點。“橫濱也不算很遠啦。說定錯路其實也隻是走錯一條路後便筆直來到這裡。所以隻要回頭就能回到原本路上了。”敦子鼓勵鳥口。原本擔心的駕駛仿佛得到天啟似地,立即打起精神。“哈哈哈哈,確實如此,隻要做一百八十度回轉就好了嘛。關口老師,彆用那麼怨恨的眼神瞪我哩。”鳥口愉快地說完後,便發動車子,但稍微一轉卻開進右方的小徑裡,究竟想去哪兒?“你乾嘛進這條小路,不是要回去嗎?”“咦?所以我轉彎了啊?”“但是現在進到小路了。”這條小路十分狹窄,兩旁有樹。隨著進到深處,樹與樹的距離變得越來越窄,不久兩旁的樹木像是森林般茂密起來。怎麼走都隻有這條小路。“我說你啊,這條路一直走可是沒辦法回到原路的。鳥口,你走錯路了。”有點,不祥的預感。“似乎是死路。”三人似乎都察覺到了。但是路幅太窄,也不好一直倒車,決定向前走到能轉彎的地方。討厭的感覺。前方好像沒路了。這時突然前方一片亮白,左右方強烈的燈光照射過來,亮得睜不開眼。鳥口突然減速,車體搖搖晃晃地震動著。我因緊急煞車而向前摔出,跌坐而撞到屁毆。從光的方向竄出數條人影,正前方也有好好幾人。是警官。示意要我們停車。鳥口更用力地踩著煞車,而我則再一次撞到屁股。“那、那是,那是什麼——”敦子指著前方。在強烈光線下我眯起眼睛看。然後在警察大隊的背後,看見了難以相信世間竟有此物,且是充滿壓迫感的固體。那是個巨大的箱子。是一個高度超過三樓、不、四樓建築的,非常巨大的箱子。建築物上——從大小看來肯定是建築物——絲毫不見任何類似窗子的部分,隻有正麵入口上方有一條縱向封死的窗型縫隙,其餘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體。四角形、或說正方形,不——該說立方體才對。巨大的、純黑的立方體,在威嚇性照明的照射下,聳立於夜空中。不祥之光景。箱子——建築物前麵有塊像是廣場的空地。停著四五輛車子。一輛似乎是卡車,其他多半是警車。箱子後方有兩根類似煙囪的管子。其中一根比澡堂的煙囪更大。這究竟是什麼?不知不覺我們的破車已被警察團團圍住。警察大概有十名左右,真的就是被包圍的狀態。警察探視玻璃後麵的駕駛座,叩叩地敲了幾下。不知是要我們開門?還是要我們下車?鳥口搖下車窗。“你們是誰?要做什麼?為什麼來這裡?”對方口吻強硬,像在盤問犯人。“呃、晤、我們迷路了——”“迷路了?迷路不可能開到這種小路來吧。太可疑了,總之你們先下車。”遇上麻煩了。我這邊的窗子也有另一個醫官叩叩地敲著,要我下車。我看了敦子,敦子沉默不語。隻不過,這裡的警備未免也太森嚴了。對了,這棟建築該不會是舊帝國陸軍的秘密基地還什麼的吧?不,不可能。戰爭中尚且不論。現在不可能有這種東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還繼續在使用。正當我要打開車門之際,從建築物方向又跑來好幾名男子,其中一個認出打開車門露出半身的我,慌忙跑過來,大喊:“喂!你怎麼會在這裡!”是木場。在意想不到的緊張狀況下,遇上意想不到的熟人,說真的安心了不少。但是木場依舊表隋嚴肅,默默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胸口,再度問道。“關口,你怎麼會在這裡?”俗話說地獄亦有神佛來助,但此時木場看起來更像是地獄裡的惡鬼。“我、我們隻是迷路而已啊。開車的是我朋友,他走錯路才會跑到這兒來。”“他是誰?”鳥口正被三個警察包圍,嚇得臉色大變不敢作聲。“他是雜誌社的編輯,叫鳥口,是我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雜誌社嗎?”木場發現坐在後座的敦子。“——哼,連京極小妹也在——太可疑了。”“一點也不可疑啊。鳥口姑且不論,我跟敦子的身分大爺清楚得很吧。”木場沉思了一會兒,他背後站了兩個看似刑警的人物。“木場,你在乾什麼?彆忘了你在這裡沒有任何權限,彆想擅自亂來,盤問是我們負責的,讓開!”木場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狠很地瞪了發言的男子一眼。“喂!關口,你們確實是迷路嗎?不是為了雜誌報導的題材才來這裡四處打探的吧?”木場仿佛警告似地問。“什、什麼打探,我、我們才不是。”“好,我知道了。”木場冷漠地說完,把我放了開來,轉身向背後的警官說:“這些人是我的朋友,身分我能保證,事情鬨大隻會更麻煩而已,現在先放他們回去。”“放回去……你在說什麼?你在這裡沒有任何權限你懂嗎?可不可疑由我們判斷,你已經妨礙到我們了,快讓開。”“我的意思就是,盤查絕對無關的人也隻是浪費時間而已。如果在浪費這些時間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的話又該怎麼辦,沒必要浪費時間盤問他們。如果這些人跟事件有關的話——到時候我願意負起責任。”男子們——多半是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的刑警吧——的表情像喝了苦茶般苦澀。“喂,木場。你不過隻是個巡察部長而已,就算你不自量力想負全責也負不了,如果出事就來不及了!”“所以說萬一在這裡浪費時間的期間出事了你又該如何負責,巡察部長不夠格的話,警部總成了吧?到時候就由你來負責吧。”木場毫不退縮。刑警們以審視犯人的眼神打量著我們。我最不擅長麵對這種情況,完全沉靜不下來,無法保持泰然自若,所以看起來更加可疑。我儘量讓自己心情平複,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來飄去。警官的臉、刑警的臉、夜空、月亮已升起。四角形的箱子正上方月亮輝映。我的視線由月亮移到建築物上。沿著箱子的細縫緩緩下降,見到建築物入口處有名女性一臉擔心地探視這過,逆光下看不清臉龐。突然耳鳴,不,這不是耳鳴,莫非是地鳴,近似在軍方工廠聽過的轟轟作響的動力聲。“你們打算僵持到什麼時候?我是無妨,但你們時間很寶貴吧!”失去耐心的木場怒吼。“好吧,木場,我妥協了。不過至少讓我冊登記一下他們的身分資料。”熬不過頑固的木場,刑警的態度總算軟化。鳥口拿出駕照,我與敦子也說出姓名地址。木場像個地獄的鬼吏般雄立一旁,他背後有強光照射,臉部一片黑,看起來真的就像金剛力士一樣可怕。在他身後有座常理無法形容的巨大箱子聳立,箱子的入口處佇立著一名女性身影。天空尚掛著月亮。這一切景象都像是惡夢一般,越來越不真實。木場走到我旁邊,用難得的低沉嗓音威逼:“關口,聽好,今晚的事情什麼都彆問,乖乖回家,然後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不管所見還是所聞都彆說出口。答應我,也叫那個男的跟京極小妹閉嘴。如果你不遵守約定的話,我——我本人絕不饒你。”木場的聲音,聽起來仿佛由背後的箱子發出。我們宛如失去思考的力量,隻能乖乖遵從箱子的命令。於是,對我而言,印象非常深刻的八月三十日就這麼結束了。(前半部略)然後,開始尋找那個女孩吧。決定先留宿在站前的木造旅館。安置好行李後立刻上街去。該問誰好沒半點頭緒。總之先進食堂好了。幾乎沒有食欲,隻點了一瓶酒與烤魚。座位與桌子的數量不對稱,令人心煩。一張桌子就該配四張椅子,卻有些三張有些五張。為何人們不在意呢?向送酒瓶來的中年女性詢問女孩的事,果然不知道。菜單上的文字寫得很不整齊,歪七扭八的。而字也寫得忽大忽小,留下一堆空白。心情變得很糟,筷子動也沒動就起身離去。到鬨區看看好了。下流的看板跟穿著華麗衣服招呼著客人的男性映入眼簾,令人不快。顏色的挑選毫無規律。不整齊的形狀無統一美感。怎能做得這麼亂七八糟的呢?每一家點都任性地主張著自己的店比彆家好、勝過彆家。缺乏協調感。不隻外觀,連精神也低劣。而看板就是其具體呈現。所以由看板所構成的鬨區,乾脆從這世上消失還比較好。並不是反對資本主義或自由競爭社會,但發生於商業主義下的這種欠缺品性的現象卻令人很困惑。若不趕緊建造具統一感、整齊劃一的景觀,人們恐怕會變得越來越愚昧吧。穿著邋遢的街娼發出淫蕩的聲音招呼著。濃厚的化妝花了一角,非常醜惡。見人露出明顯的厭惡感,她又說出“哎呀,小哥,心情不好嗎。”之類多餘的話。吐了口水叫她滾,罵了聲“笨蛋、瘋子。”走掉了。(中略)這世上的女人,都跟剛才的娼婦一樣愚蠢嗎?思考缺乏一致性。心中充滿空隙。空隙裡充滿了鄙俗、可笑、又愚蠢的想法。所以不管對她們說什麼也無法理解。女人都一樣。天生是缺陷品。隻聊表麵話還好。一旦稍微深入交往,她們缺乏理性與邏輯的特質便會浮現,關係也會瞬間瓦解。聽說女人是用子宮思考的。身為男人,不了解這種器官會對精神造成什麼影響。若摘掉這器官女人是否就能變得理性又合邏輯吧?那麼那個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過去認識的所有女性都討厭那副完美的箱型寢具。明明沒有任何寢具能超越它。那麼那個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非得找出來不可。需要那個女孩。(以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