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江慶東死後的第二天,幾個憲兵就來到了鄭娟的家裡進行搜查。直到這時,鄭娟才知道丈夫已經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完全震懵了,沒魂似的坐在那裡,睜著空洞的雙眼,看著那些窮凶極惡的憲兵在家裡翻箱倒櫃。一眨眼的工夫,房間裡已經淩亂不堪。一個憲兵把書櫃裡的書籍一排排地弄到了地上,從裡麵發現了幾個日記本,隨手翻了翻,交給了站在房間中央的軍官:報告長官,這好像是幾本日記。軍官接過來隨手翻了翻,命令繼續搜查。他轉身看了鄭娟一眼,鄭娟完全沒有反應,像什麼都沒看見,都沒聽見一樣。軍官正準備到外麵去抽煙,房門突然被撞開,得到了消息的鄭先博和鄭琪匆匆地走了進來。一看這裡已經狼藉遍地,鄭琪憤怒地大喊起來:你們要乾什麼?!還在搜查的憲兵們甚至看也不看她。鄭琪跑到鄭娟身邊,抱住她。鄭娟仍然沒有反應,兩眼木然地看著牆上掛著的江慶東的照片。照片裡的江慶東穿著軍服,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鄭先博站在門口沒進來,渾身都在顫抖。那個軍官斜著眼睛看了鄭先博一眼,問道:你們是乾什麼的?鄭先博這才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我是他們的父親。誰給你們權力跑到這兒胡來的?!軍官冷冷地一笑:江慶東已經畏罪自殺。你還不知道吧?鄭先博突然震怒地大聲吼道:放屁!我們家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就是死也隻會為了國家而死!軍官一怔,有些收斂地說: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事情。鄭先博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已經完全不能控製自己了。他跨上兩步,指著那個軍官的鼻子罵道:立即給我滾出去!回去告訴你的上司,在我們鄭家,有三個男人都是為國家打仗的軍人!二女婿犧牲在和日本人的空戰裡,江慶東也是堂堂正正的漢子,你們誰也彆想把他當成替罪羊!正在搜查的憲兵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看著軍官。軍官想了想,對憲兵們做了個“撤”的手勢,拿著那幾本日記本轉身朝外走了。鄭先博大聲說:站住!把手裡的東西留下!軍官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威脅道:你可不能給鼻子就上臉。一直沉默的鄭娟突然說話了:爸爸,讓他們拿走!慶東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憲兵們走了以後,鄭先博癱軟地在鄭娟和鄭琪身邊坐下來,長長地籲了口氣,無奈地歎道:這到底是怎麼了?好好的一個人啊!鄭娟叫了一聲“爸爸”,終於失聲痛哭起來。江慶東的自殺,讓被調查委員會搞得焦頭爛額的防空司令劉峙看到了某種轉機。負責防空洞事務的副參謀長自殺,似乎也足以讓他找到替罪羊了,這讓劉峙暗暗鬆了口氣。但他明白,江慶東是個正直的好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不可以做得太過分。所以,當他得知憲兵搜查了江慶東的家以後,當晚便帶著幾名防空司令部的高級軍官來看望鄭娟。鄭娟家裡仍然是被搜查後的零亂,地上甩滿書籍和被打碎的玻璃用品。牆上那張江慶東的照片,現在已經被掛上了黑紗。劉峙和鄭娟麵對麵地坐在沙發上。鄭娟穿了一件黑色的綢衫,眼圈紅著,頭發零亂。劉峙心情煩亂,但他滿臉的悲痛還是真誠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請節哀順變吧。我和慶東共事多年,雖然說不上有多深的私交,但也夠得上是朋友。我是很悲痛的。已經憔悴不堪的鄭娟,說話的聲音細若遊絲:劉司令,慶東的為人你不會不了解。如今人都不在了,總不能還讓他背上黑鍋呀!請你無論如何要替他說句公道話。儘管江慶東自殺讓劉峙有了解脫的可能,但在內心深處,他對江慶東的死還是有一點內疚,聽見鄭娟這樣說,劉峙便保證道:江太太請放心。說起來我是對不起慶東的……算了,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不過我一定不會讓什麼人把事情說成是“畏罪自殺”。就算有什麼罪過,我不會往慶東一個人身上推的。鄭娟眼睛裡流露出了感激,說:我知道,劉司令的日子也一定不好過。劉峙苦笑著,看了看一直站在他們旁邊的軍官們,說了一句實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委座是不會放過我的。一個軍官提醒道:司令,關於江副參謀長的喪事……劉峙點點頭,對鄭娟說:我來這裡,也還想聽聽你對慶東喪事有什麼要求?鄭娟淒然地搖搖頭:就把慶東葬在江北的黑石子,可以嗎?我知道,他是想和那些死在十八梯防空洞裡的人待在一起的。自從出事以後,他反反複複地對我說,他對不起那些無辜慘死的人。聽見這些話,劉峙很受震動地說不出話來,隻是緩緩點頭。幾天之後,因對防空洞慘案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劉峙被解除了重慶防空司令部司令官的職務。防空洞慘案發生的那天,小華並沒有死,而是僥幸地活了下來。由於受到過度的刺激,他變得有些恍恍惚惚。轟炸結束後,他隨著人流從防空洞裡出來,就跟著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兒走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兩個警察才在沙坪壩的一個橋洞裡發現了正在酣睡的小華。問了半天,小華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警察無奈,當天晚上就不由分說地把他和那些孩子一起送到了歌樂山的難童收容所。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幾十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堆一堆地圍在地上,爭搶著幾盆飯菜。一身肮臟不堪的小華在這裡是年齡最小的孩子了,在粗野的擁擠中根本無法靠近,但極度的饑餓讓他仍然很勇敢地往裡麵擠著。終於,他從人縫裡鑽進去,搶到了一個饅頭。小華把饅頭藏在懷裡,很迅速地退出來,跑到一個遠離大家的牆角,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回頭一看,那邊的爭搶已經變成了一場鬥毆,一個大孩子已經被打得頭破血流了。幾個看管人員跑出來,拳打腳踢地把打架的孩子驅散了。那個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流血的孩子兩手空空地站在那裡,很失落地看著得勝的一方滿足地享用著飯菜。突然,他看見了躲在牆角的小華正在偷偷地吃饅頭,便立即朝他走了過去。小華一看不妙,連忙拚命地把饅頭往嘴裡塞。不過他的嘴畢竟太小,那個大孩子也來得太快。在挨了狠狠的一個耳光以後,剩下的大半個饅頭還是被搶走。看著那個孩子啃著饅頭走開,小華委屈無助地蜷縮在角落裡哭起來。可是根本沒有人理睬他。一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慢慢走過來,蹲在他身邊。這個孩子雖然也小,但看上去要野性得多。他對小華說:我從昨天就沒有搶到吃的了。小華抬頭看了看他。那個孩子說:我們會餓死在這兒,你信不信?小華害怕地說:我不死!那個孩子:我們逃出去吧,到了外麵找點兒飯吃還不容易?乾不乾?小華想了想,點了點頭。那個孩子很老練地伸出手:我叫蛐蛐兒。小華和他握手,覺得這個名字很好玩兒:蛐蛐兒?天黑睡覺以後,蛐蛐兒偷偷地把小華叫了起來,兩人跟保育員說要上廁所,跑到了寢室外麵。他們在廁所裡躲了一陣,然後一起悄悄地順著圍牆來到了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蛐蛐兒領頭,從圍牆下麵的排水溝鑽了出去。小華雖然有些膽怯,但還是在蛐蛐兒的催促下鑽進了那個積滿汙水的洞口,來到保育院外麵。兩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跑了一陣,終於找到一個被炸毀的民房,就鑽進廢墟,在那兒蜷縮著睡了一晚上。天剛蒙蒙亮,兩個孩子就從廢墟裡出來,像野狗一樣四處尋找吃的,卻一無所獲。兩人饑腸轆轆,漫無目的地來到了江邊。太陽升起來了,寬闊的河灘上亂石嶙峋,遍地垃圾。蛐蛐兒在垃圾裡翻了一陣,沒有什麼發現,便躺在了江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小華也學著蛐蛐兒的樣子躺了上去,聽著自己肚子裡空洞的聲響,茫然地看著天上。蛐蛐兒問他:你怎麼不回家?小華:我不認識路。蛐蛐兒:你真笨。那你總該知道爸爸媽媽在哪兒上班吧?小華搖搖頭:我隻知道媽媽在醫院當醫生,爸爸在一個造槍造炮的工廠裡。蛐蛐兒失望地:你真沒用。小華問道:你的爸爸媽媽呢?蛐蛐兒不說話了。小華又問:都死了?你沒有家了?蛐蛐兒猛地坐了起來:家被飛機炸了,燒光了。小華:你爸爸媽媽都炸死了?蛐蛐兒點點頭,說:房子倒下來的時候,是媽媽把我摟在了她身子下麵,不然我一定也死了。他說著,眼圈有點兒紅了,卻立即使勁擦擦眼睛,堅決不讓自己哭出來,像個大人似的,用惡狠狠地口氣說:等我長大了,就去當兵,把所有的日本鬼子全殺光!小華突然發現了什麼,他指著前麵不遠的江邊大叫起來:蛐蛐兒,你快看!蛐蛐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好像是個死人!過去看看!說著他跳下大石頭,回頭卻發現小華還愣在那兒:快下來呀!小華害怕地說:我不敢。蛐蛐兒不屑地說:死人有什麼好怕的?我從媽媽身下爬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血全都流在了我身上。小華聽得瞪大了眼睛。蛐蛐兒:快下來,說不定還能從死人身上找到錢呢!小華這才跟著蛐蛐兒朝江邊走去。江邊的亂石叢中,一具從上遊衝下來的屍體,卡在了石頭中間,在淺水中漂蕩沉浮著。屍體頭朝下趴在那裡,身上已經完全赤裸,隻有戴在手指上的一枚金戒指,還在發出光澤。蛐蛐兒其實也很害怕,躲在一塊石頭後麵,遲遲不敢往前走。小華躲在蛐蛐兒後麵,連眼睛都不敢睜開,說:這個人都光溜溜的了,不會有錢的。我們快走吧。蛐蛐兒說:笨蛋,他的手上有金戒指!小華問:值錢嗎?蛐蛐兒不確定地:應該夠我們吃一個月吧。說完,他提起膽子,躡手躡腳地靠過去,好像那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活人似的。屍體的手臂在水麵上漂動著。蛐蛐兒站到了水裡,儘可能地離得遠些,然後用兩根手指捏住了戒指,使勁想拉下來,戒指仍然還在手指上,那具屍體卻一下子被他拉得漂過來。蛐蛐兒嚇得大叫起來,連蹦帶跳地跑上岸。他們畢竟也還是隻有五歲左右的孩子。晚上,下起了蒙蒙細雨。市內的一段江堤上,鄭娟和顧宏源慢慢地走著,他們一前一後地保持了一步左右的距離。鄭娟臉色依然蒼白,眼圈周圍也蒙著一層陰影,身上整潔的黑色衣服和黑色裙子,把她的臉龐襯托得更加蒼白哀傷。顧宏源特地找了個時間,陪她出來散散心。但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卻無話。鄭娟一言不發,顧宏源更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安慰她。江水滔滔,細雨霏霏,兩人的頭發都有些濕了。鄭娟突然問:明天是他的葬禮,你去嗎?顧宏源肯定地點點頭:當然要去。夏新立也會去,最後送送他。鄭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努力笑了笑:謝謝你們。尤其是你。顧宏源沒說話。鄭娟:可惜你救過他一次,不然,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顧宏源隻有苦笑。鄭娟意識到了什麼,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顧宏源善解人意地搖著頭:我知道,我知道。鄭娟:他是個好人。顧宏源點著頭:在我的眼裡,他也是個英雄。鄭娟淒苦地一笑:英雄?窮途末路的英雄……黃昏,武漢日軍的W基地。完成轟炸任務後的轟炸機陸續返航了,降落在跑道上,起落架上的輪胎狠狠地摩擦著跑道,發出刺耳的聲音。夕陽穿過窗戶,照射在基地指揮部裡的一塊黑板上,黑板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數字:陸上攻擊機:2050架次/艦上攻擊機、艦上轟炸機:201架次/艦上戰鬥機:99架次/陸上偵察機:39架次/總計:2389架次/攻擊次數:20/投彈數總計:15036枚……遠藤三郎被夕陽拉得長長的身影也投射在黑板上,他麵前的長條桌兩側坐著十幾名軍官。轟炸指揮部正在召開會議,總結一段時間以來的轟炸效果,並布置下一階段的行動。因為外麵的飛機降落的聲音太大了,遠藤三郎走過去關上了窗戶。房間裡頓時安靜了許多。遠藤三郎:按照大本營《102號作戰計劃》,我們要在今年夏天所完成的轟炸任務。一個很繁重的夏天。不過到今天為止,我們已經完成了這個任務的一大半,這是可以讓人欣慰的。我已經多次和轟炸機編隊一起飛臨重慶上空,親自參加對那裡的轟炸。從飛機上看下去,兩江彙合處的重慶街市雖然已經滿目瘡痍,但是那裡的人們卻依然活著,那裡的政府依然在運轉,在指揮和帝國軍隊的作戰。特彆是在長江的右岸地區,那裡,城市還在不斷發展。就是被炸成了廢墟的城市中心,也還在不斷恢複重建。說實話,我不知道應該轟炸哪裡才是最致命的地方。你們知道嗎?下麵的軍官們沒人回答,筆挺地坐著不動。因為他們很惶惑,不知道遠藤三郎的真正含義是什麼。遠藤三郎接著說下去:這並不是懷疑我們聯合航空隊的能力,我們的航空兵力是一流的,這完全毋庸置疑。我是想說,單憑轟炸,使一個城市屈服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使一個國家不戰而敗。我還可以舉例,倫敦占英國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而且更代表著大英帝國的勢力,德國與其一水相隔,用數千架轟炸機實施了一年多的空襲,也未能讓英國屈服。這同樣可以說明轟炸的作用是相當有限的。一個軍官終於忍不住問道:將軍是在質疑大本營的轟炸計劃嗎?遠藤三郎:不是。而是想為這個計劃增添一些我認為更重要的內容。因為轟炸無論如何是要繼續下去的,我不能改變這個現實。不過今後對重慶的轟炸應該隻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同時,我們必須重新確立攻擊的重點。中國有句俗話,叫做“擒賊先擒王”。一個軍官:蔣介石?遠藤三郎笑了:重慶的所有政治和軍事首腦都是我們的重點清除目標!蔣介石當然首當其衝。我已經和情報部門進行了溝通,隻要獲得蔣介石的準確情報,我們就一定要傾儘全力把他乾掉。據說他是長期住在重慶郊外的黃山彆墅的。我正在要求情報部門提供那裡的準確方位和可以高空識彆的建築物特征。多雲的夜晚,沒有一絲涼風。中央電台的播音間裡,鄭琪和三個樂手正在這裡演奏弦樂四重奏。那時候,電台的音樂節目多半都是采用這種現場演奏的直播方式。四重奏的旋律顯得稍微有些哀婉,但畢竟還是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無論是給收音機前的聽眾,還是給悶熱的演播室裡的人們。樂曲演奏了一半,鄭琪透過大玻璃窗,晃眼看見幾個人惶惶然地跑過來,一個男播音員手裡還拿著一頁紙。一個人對正在操控台前的工作人員匆匆說了兩句,那人也頓時變了臉色,立即隔著玻璃朝鄭琪他們示意馬上停止。鄭琪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演奏停了下來。那個男播音員已經匆匆進來,對正在疑惑不解地趕緊收拾起樂器的鄭琪他們做了個“彆出聲”的手勢,等不及他們出去就立即開始播音了:各位聽眾,這裡是中央廣播電台。我們臨時中斷了音樂節目,向你播報重要新聞……鄭琪他們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站在外麵的操控台前,聽著。播音員:根據歐洲電台剛剛發布的消息,當地時間6月30日清晨,法西斯德國突然對蘇聯發動全麵進攻。希特勒在隨後發表的講話中聲稱,這次軍事行動是世界曆史上最大的;他說發動這場進攻是因為俄國與英國的合作嚴重威脅了歐洲安全,同時,這也是他為德國人民爭奪生存空間所進行的嘗試。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撕毀了納粹德國與蘇聯於1939年8月簽署的互不侵犯條約……鄭琪和所有人一樣,都對這個突然的消息感到震驚不已。直到和同事們走出了電台大門,鄭琪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恢複過來。看見一直等在門外的林天覺,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聽見廣播了?林天覺隻是平靜地點點頭,接過她手裡的大提琴:我送你回家。林天覺回到重慶以後,又像過去一樣經常殷勤地出現在鄭琪身邊。鄭琪雖然對他仍然沒有愛的感覺,但礙於麵子,也就沒有表示過反對。她和林天覺慢慢走到了街上,腦袋裡還回響著剛才廣播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鄭琪才問林天覺:希特勒是不是瘋了?林天覺淡淡地說:這個世界上瘋子還少嗎?彆太認真了。鄭琪看著他問:你好像並不吃驚?林天覺笑了笑:當然吃驚。不過德國和蘇聯的這場戰爭,也許會給我們帶來一些好處,所以我樂意接受這個消息。鄭琪說:你這個說法真有點兒奇怪!整個世界幾乎都要被戰火吞沒了,沒有人能夠從戰爭中得到好處的。林天覺搖搖頭:那不一定。德國軍隊的強大是不用說的,據說這次希特勒調動了一百九十個師的兵力進攻蘇聯,在這樣強大的攻擊麵前,蘇聯軍隊是絕對難以抵抗的,很可能在半年之內,整個共產黨蘇聯就不存在了,德國人就會統治整個歐洲。這樣,中日之間的戰爭也就會很快結束了。鄭琪吃驚地問:你是說中國也不存在了?林天覺:可能被日本全麵占領,也可能和日本人和平停戰,當然會接受一些不那麼公平的條件。但是戰爭畢竟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到平靜的生活之中,這是最重要的。鄭琪有些不高興地:你這個人永遠都是那麼自私嗎?林天覺:沒有人喜歡戰爭,我說的不過是很多人不敢說出來的話。但並不妨礙他們心裡這樣想。鄭琪瞪他一眼:這樣的話最好少說。林天覺立即順從地笑了:好。聽你的。鄭明還是沒有消息?鄭琪回答:沒有。林天覺擔心地:不會出什麼意外吧?香港那地方同樣是日本特務橫行。鄭琪脫口而出:誰說他在香港呀?聽說他在武漢。林天覺對這個意外得到的消息感到相當高興,卻裝作很驚訝的樣子:那是日本占領區啊!那就更危險了。鄭琪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多嘴了,便叮囑說: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彆人。林天覺認真地說:我你還不放心?德國入侵蘇聯的第二天,鄭先博就來到了蘇聯大使館。這時候的潘友新已經不能那麼鎮定和自信了,和鄭先博一起談話的時候,眼神都有些飄忽。鄭先博看著潘友新:我們是昨天晚上得到這個消息的。感到非常震驚。我到這裡來,是代表中國政府對貴國遭遇的突然襲擊表示同情。同時,中國政府的立場是明確的,支持蘇聯政府和人民反擊納粹德國的正義戰爭。潘友新對此表示了感謝,接著憤憤地說:希特勒是個很邪惡的家夥,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方式開始一場戰爭。所謂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對這些騙子和無賴而言,永遠都隻是一張廢紙!鄭先博平靜地:和強盜、瘋子簽署類似的條約,無異於與虎謀皮。張伯倫與德國的《慕尼黑協定》如此,《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如此,就是貴國與日本人的《蘇日中立條約》也一定會是同樣的結果。幾年前我就對美國人說了一句話,當你的朋友挨打的時候你袖手旁觀是危險的,因為很可能下一個被打的就會是你自己。潘友新有些尷尬地:我理解貴國政府對於《蘇日中立條約》的立場。關於這個問題,我個人表示遺憾。或者說,當一場突然的戰爭降臨在我們自己的國家頭上時,我可以更多地體會你們對那個條約的憤怒了。不過請讓我再次說明,《蘇日中立條約》的簽訂,對於蘇聯來說確實是迫不得已的。我們早就意識到了與德國之間的戰爭是不可避免的,蘇聯政府的一切政策和措施,其實都是在儘可能拖延戰爭爆發的時間,以便有更多時間作好戰爭準備。現在戰爭終於開始了,我想不論是蘇聯還是日本,都不會在意那個所謂的中立條約了。鄭先博:中國政府是不承認《蘇日中立條約》的。使館武官崔可夫笑著說話了:不過好像這個中立條約也給貴國帶來了一些好處?鄭先博笑了:你是說美國和英國給了我們大筆貸款和軍事援助吧?崔可夫:是的。不過老朋友,我要提醒你,千萬不要認為美國人和英國人僅僅是出於某種同情。這仍然隻是一筆交易,他們給一億美元,你們就可以把一百一十二萬日本軍隊牽製在中國戰場上,讓日本人強大的海軍繼續封鎖中國海岸,也就不能很快南下,進入美國人在太平洋的勢力範圍了。這對於美國人來說,是一個很合算的交易。鄭先博表示同意:這是毫無疑問的。國際政治和外交都不過是交易,隻要這種交易是平等和公平的,就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在交易中出賣第三國的利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崔可夫說:比如《蘇日中立條約》?三個人都笑起來。崔可夫說:好了。讓我們儘快把這件事情忘掉吧。鄭先博問崔可夫:對於這場蘇聯和德國之間的戰爭,你可以預測一下它的前景嗎?崔可夫:我相信戰爭的第一階段,我們的軍隊將會遭受重大打擊。德軍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分三路發起強大進攻。他站起來,走到一張地圖前麵:希特勒的南方集團軍會從盧布林和喀爾巴阡山之間向基輔方向推進;北方集團軍從東普魯士,沿地爾集特進攻列寧格勒;中央集團軍則會企圖直撲莫斯科。鄭先博:就像當年的拿破侖?崔可夫自信地:所以我認為戰爭前期我們會很被動,很艱難。畢竟德國的軍事實力是非常強大的。不過今天的蘇聯不是舊俄時代了,斯大林也會比庫圖索夫高明得多。希特勒占領不了莫斯科,而且德國最終會被徹底打敗。至於戰爭要持續多久,這就難說了。還要看整個國際反法西斯戰爭的發展形勢,當然也包括中國的抗日戰爭。鄭先博笑了笑:中國是不會讓日本人從東麵進攻蘇聯的。“看報啦,看報啦!希特勒對蘇聯發動閃電進攻!看報看報!”重慶市中心的那個咖啡館外的街道上,報童大聲吆喝著從咖啡館窗外走過。顧宏源看著孩子走過,收回目光,看一眼坐在對麵的鄭娟。鄭娟仍然一身素裝,不過情緒已經好了許多,也沒有那麼憔悴了。顧宏源不禁感歎著:這個世界真是千變萬化呀。短短幾年時間,我們都經曆了太多的事情。鄭娟問:你兒子來信了嗎?顧宏源點點頭:他們正在雲南接受培訓,美國人為中國空軍提供了一批新型的戰鬥機,大概他們是第一批裝備的部隊之一。鄭娟:那些小夥子一定高興壞了?顧宏源:那還用說。但願中國空軍將會恢複它的戰鬥能力,徹底擺脫過去那種隻能挨打的局麵。鄭娟感歎道:中國的抗戰打了四年,美國政府總算給我們提供真正的軍事援助了。真是不容易啊!顧宏源認為這是必然的。他說:中國抗戰對遠東地區戰略格局的重要性越來越明顯了,美國人不會看不到這一點。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必然的。現在德國開始進攻蘇聯了,如果蘇聯被打敗,那希特勒必然回師攻占英國本土;而日本則完全沒有了對蘇聯的顧忌,就可以調用所有的兵力徹底占領中國,然後南下太平洋,向美國人挑戰。那樣,世界局勢還會發生大的變化。鄭娟提醒道:我不認為蘇聯會被希特勒占領。顧宏源笑了:我這隻是一種假設,不過是要說明這個世界隨時隨地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不管怎麼樣,我是樂觀的,我認為中國抗戰最艱難的階段正在成為過去,勝利也許並不是那麼遙遠了。鄭娟:我可沒有那麼樂觀。顧宏源:當然要樂觀,悲觀是沒有出路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堅強地活著,為了迎接勝利。鄭娟笑了笑,將目光轉向窗外。何雪竹所在的那個保育院,地處遠郊北碚。雖然北碚也多次遭到日軍的轟炸,但比起重慶市中心,情況還是要好很多。這裡山巒跌宕,嘉陵江峽穀深邃曲折,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日軍轟炸機的攻擊。這天下午,一輛破舊的卡車搖搖晃晃地開進了保育院的院子。卡車車廂上,擠滿了年齡不等的難童。在他們中間,也站著小華和蛐蛐兒。車剛進大門,小華就對蛐蛐兒說:糟了,又被送到這種鬼地方來了!將近一個月的流浪生活,讓小華說話的口氣變得老練了許多,連眼神也不再是那麼怯生生的了。蛐蛐兒沒有說話。小華碰了碰他,低聲說:要是吃不飽,我們再跑?蛐蛐兒堅決地:跑!卡車在院子當中停下來,幾個保育院的管理人員已經站在了那裡。孩子們下車後,很快就被集中在院子裡排好了隊。他們歪歪扭扭、鬨鬨哄哄地站著,一個個頭發零亂,肮臟不堪,衣服褲子破得就更不用說了。一個管理人員使勁拍著手,招呼他們安靜下來。然後說:孩子們,你們來到的這個地方,是條件最好的難童保育院,在這裡所有的叔叔阿姨會像你們的父母一樣關心和照顧你們,還會幫助那些和家裡失散的人找到爸爸媽媽。不過,你們現在的樣子太臟了,每個孩子從現在起,都應該養成好的衛生習慣。你們一定已經聞到飯菜的香味了,對不對?孩子們大聲嚷嚷:對!管理人員說:那好,現在就先帶你們去洗澡,把你們的臟衣服換掉,等你們都一身乾乾淨淨的時候,就可以開飯了。這些饑餓難耐的孩子當然對這樣的安排很失望,亂哄哄地鬨起來。小華突然帶頭叫喊起來:不洗澡!我們餓了!其他孩子立即響應著:我們餓了!要吃飯!看著亂七八糟的場麵,那個管理人員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他大聲嚷著“安靜安靜”,可是根本沒有人理他。何雪竹從保育院的辦公室裡出來,看見這裡鬨成一團,便走過來問:怎麼回事?那個管理人員無奈地苦笑:他們不願意洗澡,非要先吃飯。你看他們那肮臟樣子。何雪竹說:他們一定都餓壞了。這樣,先給他們一人發兩塊餅乾。晚飯一定要洗完澡才能吃,不然太不衛生。管理人員於是大聲向孩子們宣布了何雪竹的話。孩子們這才安靜下來。餅乾很快拿來了,管理人員們給每個人手裡發了兩塊餅乾。站在第一排的小華先領到了餅乾,轉眼之間就已經吃光了。然後他又朝一個管理人員伸手,理直氣壯地說:我還沒有呢!那個管理員一點兒也不糊塗,笑著說:少跟我來這套小把戲!小華沒能得逞,便回頭看看自己身後,他後麵是個看上去比他還大一些的男孩,不過那神情要老實得多,正在很斯文地小口咬著餅乾,就像過去的小華。小華突然一巴掌打過去,把那孩子手裡的餅乾打掉在地上,人家還沒反應過來,小華已經很迅速地從地上把餅乾揀起來,塞進了嘴裡。那孩子頓時大哭起來。聽見哭聲,何雪竹連忙走過去:怎麼回事?那孩子指著小華說:他搶了我的餅乾!何雪竹嚴厲地回頭看著小華,說:你怎麼搶他的……她的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吃驚地看著小華,她已經認出他來了,這是孫翔夢的兒子。何雪竹驚訝地說:小華?你怎麼在這兒?小華看著她,完全無動於衷的樣子,眼神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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