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空軍基地被陽光曬了一天以後,已經熾熱難耐。蘇聯空軍援華大隊終於接到命令,準備分批回國了。要走了,大批的物資、文件等等也要運回國去。基裡琴科和一幫蘇聯飛行員們光著上身,汗水淋漓地正在把大大小小的木箱子搬上一架運輸機。基裡琴科並不是第一批要走的人,這讓他多少感到一點兒欣慰。雖然杜蘭香已經答應跟他去蘇聯,但是他知道,對杜蘭香來說,這個決心下得實在很艱難。所以事到如今,哪怕能讓杜蘭香晚一天離開這裡也是好的。餐廳屋簷下的陰影裡,杜蘭香遠遠地看著基裡琴科他們。蘇聯人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更是顯得白晃晃的。杜蘭香剛要轉身回餐廳,顧國鬆卻出現在她身後。顧國鬆虛起眼睛望了望那些忙碌的蘇聯人,說道:他們真的要回國了。杜蘭香沒反應,像沒聽見似的。顧國鬆又問:你真的要跟基裡琴科去蘇聯?杜蘭香這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答應他了。這時,在運輸機旁的基裡琴科看見了他們,便拿起一件上衣穿上,朝這邊走來。顧國鬆:但願他走得晚一些。杜蘭香看著他問:為什麼?為什麼?顧國鬆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因為害怕自己再也見不著她了?是因為自己知道杜蘭香就要遠走他鄉那種不舍的心情?還是兩者都有?他無法回答自己,也無法回答她。於是他選擇了轉身離開。杜蘭香卻叫住了他,而且她說話的語氣也顯出了一種少有的溫柔: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不用對我說出來。我沒辦法……我對不起你。你彆記恨我,好嗎?顧國鬆笑了一下:我從來就不記恨你,也永遠不會。天黑以後的空軍基地一片靜謐,濕熱的空氣中充斥著野草的味道和啾唧的蟲鳴。軍人俱樂部裡卻是一片歡騰,在一個用中文和俄文寫的“歡送蘇聯空軍的同誌們”的橫幅下,兩國的飛行員們不斷地碰杯、喝酒、唱歌,然後在酒精的作用下握手、擁抱。基裡琴科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拉著杜蘭香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和所有的人乾杯。當他來到安富耀麵前,不由分說先來了個俄羅斯式的擁抱,說:安,我的好兄弟!安富耀好不容易從基裡琴科的擁抱裡掙脫出來,朝他端起了酒杯:為了戰鬥友誼!基裡琴科和他重重地碰杯,喝完以後又熱烈地擁抱了一次。看著杜蘭香為他們重新斟滿了酒杯,安富耀從鄰桌拿過了一個杯子,遞給杜蘭香說:我和你也乾一杯。杜蘭香連連擺手拒絕:不不,我沒酒量。安富耀堅持說:不行,你一定得喝,我祝福你,還有基裡琴科。基裡琴科在一邊也說:蘭香,乾杯!基裡琴科笑著看他們乾了杯,然後吻了一下杜蘭香,對安富耀笑笑,擁著她走開了。在安富耀的催促下,顧國鬆還是來參加了聚會,不過他始終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獨自一人慢慢地喝著酒,他的眼睛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杜蘭香和基裡琴科。安富耀顯然也是喝得差不多了,滿臉通紅地站到了餐桌上,將手裡的酒杯舉起來,大聲喊著:兄弟們,兄弟們!人們稍微安靜了一些,把目光轉向了安富耀。安富耀借著酒勁,用已經有些沙啞的嗓子說:兄弟們,蘇聯同誌們……我提議,我們今天所有的人,為在重慶,在中國犧牲的蘇聯空軍的同誌們敬上一杯酒!感謝他們對中國抗戰的支援!他們為保衛我們重慶流血犧牲,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說完,安富耀莊重地一口把杯裡的酒乾了。所有的人都響應著,陸陸續續地乾了杯,俱樂部裡的氣氛卻由此一下子變得有些悲傷了。幾個喝醉了的蘇聯飛行員擁抱在一塊兒,哭泣起來。基裡琴科雖然也已經有些醉,不過他還清醒,他不願意讓這種憂傷的氣氛繼續蔓延下去。他猛地抱起了杜蘭香,讓她站到桌子上。杜蘭香嚇得叫了起來,正不知所措,基裡琴科自己也跳上了桌子,然後摟著有些羞澀的杜蘭香大聲說:我親愛的中國兄弟們,我的同誌們,我有一個消息要宣布。我已經向杜蘭香、我們基地的美人求婚了!她答應將和我一起回到蘇聯去!這個消息讓人們高聲歡呼起來。基裡琴科還在說著:我們回到蘇聯以後,準備生一大堆孩子,讓孩子們見證我們的愛情,成為蘇中友誼真正的結晶!然後,我們再帶著孩子們回到中國,回到重慶,在中國同誌們打敗日本侵略者的那一天!人們更加大聲地歡呼。眾目睽睽之下,杜蘭香已經被搞得非常難為情。基裡琴科卻不管這些,他把自己胸前的一枚勳章摘下,戴在了杜蘭香的胸前,然後把她抱起來,長久地吻了她。當然,接下來的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角落裡的顧國鬆第一次將自己的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一口喝光杯裡的酒,然後悄悄地離開了。安富耀渾身酒氣步履不穩地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半夜。鄭先博和何雪竹的房間連燈都關了。安富耀上了樓,儘量控製自己的動作,想輕輕推開門,可門推開以後,還是重重地碰在了牆上。鄭琪還沒有睡,半躺在床上,手裡拿著本書。等安富耀跌跌撞撞地進屋後,她的目光才從書上移開,不冷不熱地看著丈夫。安富耀朝著她笑笑,滿臉歉意。鄭琪視而不見,又把眼光移到了書上。當然,那也僅僅是一種姿態。儘管頭暈,安富耀還是對這樣的情形有所準備,他沒說什麼,自己去打了盆水,稀裡嘩啦地洗了一通之後,才坐到床邊。鄭琪一下子就嗅到了安富耀身上的酒氣,皺起眉頭說:你喝酒了?!安富耀笑著:喝了一點兒。鄭琪生氣地說:說好要回家吃飯的,大家都等你,你卻跑去喝酒了!你也太不像話了。安富耀耐心解釋:我給家裡打過電話,可電話不通。鄭琪:電話不通,你也應該回家呀。媽媽明天就要到北碚保育院去上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安富耀:今天基地歡送蘇聯飛行員,他們要回國了。上邊有令,所有的中國飛行員都必須參加。鄭琪“哼”了一聲:那些蘇聯人就那麼重要?!聽見鄭琪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安富耀有些難以接受了,他的口吻嚴肅起來:我提醒你,人家可是來支援我們抗戰的!鄭琪卻說:支援抗戰又怎麼啦?這大道理我懂,不用你來教訓我!安富耀知道,每次吵架都是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最後越鬨越大,於是他采取了回避,緩和了口氣說:我沒教訓你。你怎麼脾氣那麼大?鄭琪心裡的氣已經憋了一晚上,到這時仿佛已經無法控製,猛烈地噴發出來:我脾氣大?我脾氣大什麼了?你一天到晚總不在家,好不容易一家人可以聚一聚了,你答應了卻又不回來,讓一家人白等你半天!我真後悔找了你這麼個當兵的做丈夫!安富耀愣住了,有些詫異地看著鄭琪:你後悔了?鄭琪繼續發作著:我後悔又怎麼樣?!接下來安富耀的反應該讓鄭琪驚訝了。她的話一說完,安富耀就“噌”地站了起來,陰著臉用很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後穿上剛剛脫下的軍裝就往外走。他拉開門,回頭說道:我不管是生是死都是一個軍人!你真要後悔就後悔去吧!說完,安富耀走出了房間,狠狠地把房門摔上了。鄭琪傻傻地聽著安富耀的腳步聲下了樓,消失在外麵,嗚嗚地哭了起來。鄭琪的蠻不講理讓安富耀真的很生氣。過去,鄭琪耍點兒小脾氣的時候,一般安富耀都采取忍和哄的態度,但昨天晚上她的那些話實在有些過分,安富耀能夠容忍很多,可決不容忍彆人拿當兵的說事兒。連夜回到基地,安富耀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基本上是睜著眼睛到了天亮。早操過後,安富耀早餐也不吃又回到了宿舍,往床上一躺,不顧天熱,用被子蒙住了頭。顧國鬆從來沒有看見過安富耀這樣,也就不敢問他。午飯過後,警報突然響起。安富耀穿上飛行服,把飛行帽拿在手裡,跑過被太陽烘烤得滾著熱浪的跑道,來到自己的戰鬥機旁,完全忘了自己的飛機不在戰鬥執勤的名單之內。上個星期飛機出了故障,顧國鬆一連幾天都在忙著修理和更換零件。正在飛機前維修的顧國鬆看著安富耀奇怪地問:你跑來乾什麼?這架飛機不能升空。安富耀卻已經準備爬上駕駛艙了,說:你少管!我必須上去。顧國鬆一把拉住了他,笑著從衣兜裡拿出一張紙來:這架飛機正在維修,沒有我的簽字,你就不能升空!安富耀鐵青著臉說:那你趕快簽字!顧國鬆:我不能簽!安富耀突然暴躁起來,從腰裡猛地拔出手槍指著顧國鬆:你馬上給我簽字!告訴你,我必須起飛!顧國鬆愣住了:要乾什麼?!安富耀把手槍頂住了顧國鬆的胸口:你彆管。快簽字!顧國鬆卻不吃這一套,反而說:那你開槍吧!安富耀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們旁邊,彆的飛機已經開始發動。顧國鬆這才把安富耀的手槍輕輕地從自己胸前拿開,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兒?安富耀終於從短暫的狂暴中掙脫出來,把手槍放回了腰間,說:兄弟,你跟我說實話,飛機能飛嗎?顧國鬆說了實話:勉強可以上去,但……安富耀:我今天一定要升空。幫幫忙吧。顧國鬆不解地問:為什麼?安富耀沒有回答,三下兩下爬進了駕駛艙,回頭說了句“回來再告訴你”,然後,他發動飛機,在滾滾熱浪中慢慢滑行,上了跑道。重慶市區內的防空警報聲持續不斷地響著。正在排練的鄭琪和幾個樂團的朋友抱著自己的樂器,從一個劇院的後門跑出來,奔向山坡一側的防空洞。鄭琪聽到了空中飛機的轟鳴聲,在一塊空地中間停下腳步,往天上看去。藍藍的天上,中國空軍的編隊和日軍飛機相互追逐著展開了空戰。隨著一聲巨響,她看見一架中國戰鬥機淩空斷成兩截,拖著黑煙向下墜落。鄭琪呆呆地看著天上,目光隨著那架飛機滑向遠遠的地方,直到飛機落地再次傳來一聲遙遠的爆炸,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隨著爆炸聲顫抖了一下。這一次,安富耀和他的戰友們在重慶上空遭遇了強大的對手——日軍首次使用了新式的零式戰鬥機為轟炸機編隊護航。這讓中國空軍的飛機無論在性能上還是火力上都完全處於下風。真正近距離的空戰幾乎還沒有展開,中國空軍就遭到了重創,有的淩空爆炸,有的受傷脫離了戰場。安富耀投入戰鬥之後,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老式飛機根本不是零式戰鬥機的對手。零式戰鬥機仿佛瘋狂的蝙蝠,異常靈活地糾纏著安富耀,不讓他接近轟炸機編隊。安富耀使儘渾身解數,才找到一個空當咬住了一架日軍轟炸機。他正準備俯衝下去,一架零式戰鬥機突然從側麵橫著轉彎過來,對準了安富耀。安富耀知道自己已經在日軍飛機的射程之內,仍然選擇了繼續攻擊。一進入射程,他就把機關炮按鈕按住,再也沒有鬆開。似乎是無窮無儘的炮彈刹那間準確地傾瀉在了轟炸機的機身和機翼上,轟炸機遭到致命的攻擊,晃了幾晃,拖著黑煙迅速朝地麵栽去。不過,安富耀沒能看見那架轟炸機墜落到地麵上,因為他的飛機尾翼被零式戰鬥機擊中,失去了平衡。安富耀努力控製住已經起火的飛機,通過無線電向基地喊話:我被擊中了!尾部起火!那架零式戰鬥機並沒有就此罷休,繼續追逐著安富耀的飛機。安富耀勉為其難地做著動作,試圖擺脫零式戰鬥機,發動機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安富耀再次呼叫著:我被擊中,媽的鬼子的零式戰鬥機……空軍基地的指揮塔台裡,中國空軍的指揮官和基裡琴科等蘇聯軍官通過無線電擴音器清楚地聽到了安富耀的喊聲,大家麵麵相覷……接著便是一聲爆炸。基裡琴科重重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塔台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和最近幾次一樣,就要回國的蘇聯空軍並沒得到參戰的命令,這本來就讓基裡琴科難以忍受。安富耀那最後的喊叫讓他再也不能克製自己了,他一把將身邊的一名蘇軍上尉拉到了塔台門外,說:上尉同誌,如果我們再不去增援,中國空軍就完蛋了!日本人投入了零式戰鬥機,中國的飛機根本不是對手!上尉心裡同樣不好受,畢竟這些正在空戰中陷入絕境的人都是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但他無能為力:我有什麼辦法?我沒有接到命令。基裡琴科大喊道:可你是這裡的指揮官,你可以下命令啊!上尉聳聳肩:你知道,我沒有這種權力。基裡琴科:上尉同誌,我們必須上去!你不下命令也行,違犯軍紀我來負責!你不說話,我就立即行動!我隻需要你不說話!上尉還是不說話,那表情有些默認的意思了。基裡琴科隨即興奮地轉身對其他蘇聯飛行員大喊:我們上去!正在食堂裡上班的杜蘭香偶一抬頭,透過窗戶正好看見基裡琴科和幾個蘇聯飛行員朝停機坪上的飛機跑去。她覺得很奇怪,因為基裡琴科告訴過她,他們再也不會升空作戰,直到回國。杜蘭香跑出了食堂,朝著基裡琴科大喊:基裡琴科!基裡琴科!基裡琴科聽見杜蘭香的喊聲,回頭看了看她,朝她揮了揮手。杜蘭香:你乾什麼?基裡琴科沒有回答,隻是遠遠地給杜蘭香拋來一個飛吻。他跑到自己的飛機前,跳上去,坐進了座艙。在關閉座艙之前,他又回頭望了望杜蘭香。她正通過草坪,往這邊跑過來。基裡琴科的飛機發動了,滑行著離開了停機坪,然後衝出跑道起飛,逐漸消失在空中。杜蘭香在草坪上停住了腳步,茫然地看著基裡琴科的飛機消失的方向。直到下午,天空中才安靜了下來。日軍飛機已經離開重慶返航,猛烈的轟炸和激烈的空戰結束了,空軍基地裡的一切也都變得沉寂起來。機場上幾乎看不見人影,像每次激烈空戰以後一樣,許多戰鬥機沒有能夠再回來。陽光刺眼地照射下來,熾熱而無聲無息。在機場跑道的儘頭,一架蘇聯戰鬥機歪斜地倒在跑道外的青青荒草裡。戰鬥機遭到了嚴重的毀損,機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彈孔,還在冒著黑色的煙霧。不過,沒有人理睬它。這是基裡琴科駕駛的那架戰鬥機。機場一側,與基地食堂、軍人俱樂部相距不遠的基地救護所外麵的空地上,晾曬著一大片白色的被單和繃帶,在陽光下反射著炫目的白光。杜蘭香穿過那些屏障一樣的被單和繃帶飛跑過來。救護所裡的一間手術室門外,已經聚集了許多軍人。看見杜蘭香突然出現在這裡,顧國鬆急忙拉住她,企圖阻止她進入手術室。杜蘭香卻用力甩開他,不管不顧地衝進了手術室。幾名正在手術台前實施搶救的醫生和護士不得不暫時停止。杜蘭香撲到手術台前,看見了血肉模糊、完全失去知覺的基裡琴科。其實,從外表上已經無法辨認出基裡琴科了,他的整個腦袋都被浸血的繃帶包裹起來,腹部也被炸開了,醫生們正在試圖從他的腹部取出彈片。杜蘭香看著基裡琴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隨即她的目光移到了那些醫生和護士身上,眼睛裡滿是祈求。基裡琴科眼睛緊緊地閉著,毫無生氣。手術室外麵,顧國鬆和蘇聯軍人們站在那裡,靜靜地聽著裡麵的動靜。裡麵有人在低聲說話,語氣很急,隨即便是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在片刻的寂靜之後,突然傳出了杜蘭香撕心裂肺地哭喊聲。手術室的門開了,基裡琴科仍然躺在手術台上,整個身體卻已經被白色的被單嚴嚴實實地遮蓋住了。杜蘭香從手術室裡跑出來,掙脫了顧國鬆企圖抱住她的雙臂,衝到了外麵。她跌跌撞撞地穿過晾曬在空地裡的被單和繃帶,消失在跑道的遠端。誰也無法阻止她,安慰她。安富耀死了,基裡琴科死了,和他們一起升空作戰的很多人也都沒能回來。這一天,對空軍基地來說無疑是最沉痛的。甚至刺眼的陽光,似乎都因為這沉痛變得更加蒼白,更加讓人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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