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天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為猛烈的空襲之後,重慶市區所有的路燈都熄滅了,熊熊燃燒的大火接替了路燈,映照著嚴重損毀的街道。無數市民拖家帶口、肩扛手提著各種各樣的行囊,從四麵八方的小巷中惶惶地彙入到一條通往城外的主要道路上,所有的人黑壓壓地擠成一片,使道路擁堵不堪。軍警們在人群中掙紮著,竭力維持著道路的通暢。人們擁擠著緩緩移動,沒有想象中的哭喊呼叫,除了淩亂低沉的腳步聲的彙集,甚至可以說人群被一種奇怪的寂靜所籠罩。隻是,在男女老少的臉上都寫滿了悲涼、淒惶以及逃生的欲望。在道路一旁,一大片民居仍在熊熊燃燒著,濃濃的黑煙翻卷著騰上天空,被火光映照成一種可怕的黯紅色。幾十個消防隊員和軍人勇敢而徒勞地在大火中奔忙,試圖控製火勢,並從搖搖欲墜的房屋中搶救出亂七八糟的生活用具。不斷有變成灰燼的房梁之類倒塌下來……終於,轟的一聲,成片的建築物整體坍塌了,頓時有更濃烈的黑煙和無數閃爍燃燒的灰燼升騰而起。在另一個通往城外的路口,依然是火光映照,依然是人潮湧動。一輛吉普車停在路邊斜坡的一片廢墟前。江慶東帶著幾個防空司令部的參謀,站在吉普車旁邊,看著下麵緩慢移動的人流和努力維持秩序的軍警。一個參謀歎息道:參謀長,太亂了。所有出城的道路全是這樣。這樣下去到天亮也疏散不了多少人。閃爍的火光照亮了江慶東那一臉的焦慮和茫然:已經無法控製了,幾十萬市民呢!有組織的疏散怎麼可能?何況剛剛經曆了一整天的轟炸。老百姓們已經算是相當有秩序了,要是真亂起來,踩死的人恐怕也不會比被炸死的人少。另一個參謀說:參謀長,我們回去吧。江慶東點點頭:走。明天日本飛機肯定還會來的。說著,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天空被火光映照著,是晴朗的。但是一輪滿月卻正在被黑色的陰影所遮蓋——月食。江慶東指著天空:你們看!人們抬頭看看,一個參謀驚呼道:月食!江慶東不禁長歎一聲:月食。老天有眼啊!碰巧是一個月食之夜。不然敵機恐怕就不會給我們這樣一個平靜的夜晚了。這時候,一個參謀突然指著下麵道路上的人群說:參謀長,你看!江慶東順著那人所指的方向一看,發現滾滾人流中,穿著軍裝的夏程遠正在拚力逆著人流東張西望地呼喊著,因為離得太遠,聽不見他在喊什麼。江慶東皺起眉頭:這個夏程遠,這種時候在這兒乾什麼?周圍的參謀們沒人能夠回答這樣的問題。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夏程遠已經消失在混亂的人流之中了。長江邊的一個碼頭上,一樣的人群湧動,混亂不堪。漆黑的江岸上,成千上萬的市民蜂擁地擠上大大小小的船隻。穿著軍裝的張旭明帶著母親張氏和妻兒,也混雜在紛亂的人群中。張旭明攙扶著母親,李素芬緊緊抱著兒子跟在後麵,奮力朝一條小船靠近。湧動的人群不時把他們衝散,又聚攏。李素芬再一次努力靠近張旭明,大聲說:旭明,你等等我!張旭明回頭伸出一隻手,把妻子拉到身邊。張氏已經累得快走不動了,突然站下來說:真是造孽啊!我們不走了,回去!張旭明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拽著她朝前擠。張氏用力掙脫他的手: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李素芬趕緊勸道:媽,全城的人都在往城外躲,你回去不是等著挨炸彈嗎?張氏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炸死算了!死我也要死在家裡!張旭明有些不耐煩了:媽,你這是跟誰賭氣啊?跟自己的命賭氣?快走吧!又不是不回來了,不就是出去躲過這幾天的轟炸嗎?張氏還是不動。李素芬看看丈夫:旭明,要不然你和我們一起走吧!媽大概是不放心你呢。張旭明瞪了她一眼:你彆在這兒添亂了。我是個軍人,能跟你們老百姓一樣?張氏:一個在家養傷的傷兵,還不就是老百姓!張旭明使勁把母親從地上拉起來:現在不是說廢話的時候。快走!他不由分說地帶著一家老小終於擠到了停靠在江邊的小船上。張旭明把母親和妻子推上了船。他們身後,更多的人爭先恐後地朝船上擠著。離他們不遠的另一條船,同樣有無數的人蜂擁而上。不堪重負的小船猛烈地搖晃著。船老大是個壯年漢子,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企圖阻止更多的人上船。但是沒有人理他,慌亂的人群湧動著巨大的能量,把更多的人推上了小船。小船開始傾斜了,人們驚呼起來。可是後麵的人看不見這些,那種無形的力量依然把前麵的人繼續推向船上……終於,小船在人們的一片驚呼聲中傾覆了。在這個無聲卻充滿了恐慌的晚上,出逃的人們擁擠在每一條大街小巷。早晨與去枇杷山公園看孔雀的妻子和兒子分手後,夏程遠就再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了,這讓他焦慮不堪,畢竟他與經曆了九死一生的妻兒才剛剛團聚。他儘其所能地、其實也是徒勞地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他的眼前,是幾乎無邊無際的黑壓壓的人影。突然,在前方的人群中,他看見兩個似乎很熟悉的身影,一個女人拉著一個小男孩,順著人流朝前走著。這讓他很激動。他大喊著:小華!小華!孫翔夢!隻顧匆匆走向城外的人們,沒有誰在意他的叫喊。夏程遠奮力在人群中擠著,去追趕那兩個身影……當他終於趕上那個女人和孩子,興奮地從後麵叫住他們的時候,那個女人回過頭來,和小男孩一起漠然地看著他——並不是他所要找的妻子和兒子。就在夏程遠所站立的這條道路的下麵,一個石階陡峭而擁擠不堪的小巷中,孫翔夢緊拉住小華的手,逆著人流企圖走向上麵的那條街道。因為那是進城的方向,所以和滾滾人流完全相反。孫翔夢和已經疲倦的小華根本無力抵抗奔湧的人流,她大聲叫喊著,試圖讓人流允許他們的逆行,但是沒有人顧得上理睬他們,實際上也沒有人有這樣的能力。一番努力之後,精疲力竭的孫翔夢隻有放棄了,緊緊抱起哭泣的小華,被人流無情地挾裹而去,從那條陡峭而擁擠的小巷中消失了。隨後,夏程遠出現在這條小巷與上麵街道的交彙處,朝下麵張望著。這時候,他當然不會再看到孫翔夢和小華的蹤影。重慶郊外的空軍基地,死一般的寂靜。在這個月食之夜,因為遠離了城市的火光,整個基地便顯得漆黑異常。隻有軍人宿舍的方向,有些隱約的燈光透露出來。停機坪上又少了幾架飛機,更加空蕩蕩了。就是停在那裡的為數不多的飛機中,還有幾架因為嚴重受損,歪斜地癱在那裡。在以前停放安富耀那架戰鬥機的地方,現在什麼也沒有,那架飛機再也不會回來了。登機使用的金屬舷梯被遺落在了那裡,發出黯淡的光澤。顧國鬆獨自坐在地上,悶悶不樂地看著天空,仰頭看著正在艱難挪出地球陰影的月亮。他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顧國鬆從天空中收回目光,看見杜蘭香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杜蘭香對他微笑了一下。顧國鬆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杜蘭香:天黑以前我就看見你坐在這兒了。顧國鬆不說話了。杜蘭香:你的飛機沒有回來?顧國鬆點點頭。杜蘭香:他也沒有回來?顧國鬆:聽說他跳傘了。杜蘭香:還沒有消息嗎?顧國鬆搖搖頭。杜蘭香輕輕歎了口氣。過了片刻,她說:回去吧。顧國鬆對她笑笑,沒有動,再次望著夜空。杜蘭香也看看天空,月食仍在緩慢地消失,月光更多地傾瀉下來。她說: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月食呢?你呢?顧國鬆沒有回答。逐漸明亮起來的月光微微照亮了他憂慮的麵孔,他無聲地看了看杜蘭香,杜蘭香欲言又止。在這樣一個時刻,誰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對方。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當晴朗的早晨出現的時候,郊外的高炮陣地山坡上又被明亮的陽光照亮了。昨天的戰鬥已經硝煙散儘,青翠的樹林依然生機盎然。小鳥在山林間歡快地鳴叫著,還有姑娘唱起了四川民歌:太陽出來喜洋洋挑起扁擔上山岡……昨天消耗了太多的彈藥,士兵們正在往陣地上補充炮彈。他們排成一行,從陣地一直延伸到山腰處的一個山洞,一箱箱的彈藥從山洞的彈藥庫裡搬出來,通過每一雙手的傳遞,堆放在了各個炮位前。張旭東和杜治國就在靠近山洞的位置。他們和士兵們都很賣力,速度很快,這時候都已經是滿臉汗水了。《太陽出來喜洋洋》那清脆的、充滿了山野之氣的歌聲從山坡下傳來的時候,讓所有的士兵們都難以無動於衷,他們傳遞彈藥箱的速度自然而然地放慢了。杜治國循聲回頭,看見那個住在山下的姑娘挑著一擔水,正從樹林間的小路走上來。他急忙對張旭東說:快看!張旭東和其他士兵們都看見了,卻都有些發愣。姑娘挑著水朝他們走來,發現那麼多眼睛都在異樣地看著自己,她的歌聲戛然而止。隨即,她臉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緊趕幾步走了上來,在離士兵們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舀起一瓢清水舉在手裡,朝士兵們微笑著說:喂!我給你們送水來了!士兵們還在發愣。張旭東看著那個姑娘,臉色因為激動變得通紅。他突然放下手裡的彈藥箱,朝姑娘跑過去,從她手裡接過水瓢,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來。在他的帶動下,士兵們頓時朝姑娘蜂擁過來,嘻嘻哈哈地爭搶著張旭東手裡的水瓢。姑娘急忙躲到了一邊,看著他們開心地笑著。陽光居然有些刺眼了,很燦爛地灑落在八路軍辦事處的院子裡。昨天的轟炸中,一枚炸彈落在了董必武辦公室窗外,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並沒有爆炸。那枚炸彈至今仍紮在院子當中的地麵上。夏程遠帶著幾名工兵,設置了安全警戒線,正在試圖拆卸那枚炸彈的引信。陽光已經夠熾熱了,汗水不斷在全神貫注的夏程遠額頭上堆積,然後流淌下來,他不時用袖子草草地抹掉流進眼睛的汗水,炸彈的引信部位正在被他輕輕抬起。站在警戒線後麵的是餘南平和幾個八路軍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餘南平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膽戰心驚。這時候,夏程遠再次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汗水。他身邊的一個工兵急忙提醒說:小心!餘南平突然越過警戒線,掏出一塊手絹,走向夏程遠。一個工兵試圖阻攔,卻被她不由分說地推開了。她出現在夏程遠麵前的時候,連夏程遠也吃了一驚。夏程遠低聲警告說:媽,你躲遠點兒!餘南平平靜地對他笑笑,什麼也沒說,用手絹替他仔細地擦去了臉上的汗水,然後把手絹輕輕放在地上,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了警戒線以外的位置。這時候,城市上空再次響起了令人心驚的空襲警報聲。院子裡有些騷動,但大家還是耐心地等待著,直到空中漸漸響起飛機逼近的轟鳴聲。夏程遠終於成功排除了炸彈的引信。他依然蹲在地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背對著其他人將拆卸下來的引爆裝置舉著輕輕晃動了一下。工兵們連忙圍上去,將那枚炸彈抬出了院子。餘南平像走不動了似的站在原地,看著夏程遠拿著手絹來到自己的麵前。夏程遠微笑著把手絹放到她的手裡:媽,以後可彆再這樣了,太危險。餘南平看著他:你這工作太可怕了。夏程遠安慰地:沒事兒。我這人心細。餘南平問道:孫翔夢和小華回家了嗎?夏程遠頓時變得沮喪起來,搖搖頭:沒有。又是什麼消息也沒有了。遠處,已經響起了爆炸聲。位於市中心的濟民醫院,顯得還算平靜,隻是醫院外麵的空地裡已經看不見什麼人。二樓一間病房裡,病床上的人們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安靜地接受護士們的治療。何雪竹匆匆進來,一看就急了。她叫住正在為一個病人輸液的護士長:怎麼搞的?沒聽見空襲警報?!護士長無辜地看著她:可是,院長讓我們正常工作。他說這裡很安全的。何雪竹正要說什麼,一枚炸彈在離醫院很近的地方爆炸,整個病房隨著劇烈的爆炸聲抖動著,窗玻璃也被震碎,嘩啦啦地掉在地板上。病人和護士們都驚呆了。何雪竹憤憤地對護士長說:這就叫安全?!快,把病人轉移到防空洞去!說完她匆匆轉身離開了病房,穿過在爆炸聲中顫抖的走廊,來到了醫院的手術室。門上方的燈亮著,表明正在手術。何雪竹毫不猶豫地破門而入,把手術室裡的人們嚇了一跳。老院長正在手術台上為一個病人做手術,轉過頭來,很不高興地瞟了她一眼,繼續著。何雪竹:院長……院長頭也不抬,語氣生硬:沒看我正在做手術嗎?何雪竹不管這些,堅決地說:院長,我必須立即和你談談!院長生氣地把手術器械扔到了護士手中的托盤裡,發出很響的金屬碰撞聲:胡鬨!你想讓我的病人死在手術台上?!何雪竹固執地:我現在擔心會有更多的病人死在敵機的轟炸中!院長口氣緩和了一些,儘力耐心地說:我對你說過多次了,這裡是醫院,是安全的……這時候,又一枚炸彈在很近的地方爆炸了,手術室裡劇烈地震蕩起來。何雪竹:院長!必須立即采取措施了!院長無奈地:那好,你看著辦吧。等手術完了我們再談。何雪竹還想說什麼,卻看見院長又埋下頭專注地進行手術了,便隻好快步離開了手術室。來到手術室外過道上,何雪竹叫住了兩個迎麵而來的女護士,不由分說地拉住她們:放下手裡工作,立即按我說的去做!兩個護士連忙點頭。何雪竹:第一,通知所有的人,把病人全部轉移到防空洞去;第二,把醫院裡所有的白被單集中起來,鋪在樓外的空地上,越大越好;第三件事,還要找大量的紅布!一個護士問:乾什麼?何雪竹:在醫院前麵的空地上鋪一個巨大的紅十字。何雪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枚炸彈落下來。炸彈落下的嘯叫離他們如此之近,聲音如此的刺耳,讓所有的人都驚得身體僵硬。何雪竹剛要喊大家臥倒,炸彈就穿透醫院的屋頂,擊中了手術室。緊隨著一團炫目的火光,是一聲爆炸的巨響。何雪竹和兩個護士都被手術室裡衝出的氣流震倒在地上。郊外的高炮陣地上,炮聲震耳欲聾。儘管高炮射程有限,無法擊中日軍的轟炸機,但戰士們還是奮力開炮。至少,可以把日軍飛機抵擋在3000米以上的高空。天空中,幾架日軍轟炸機和戰鬥機發現了下麵的高炮陣地,便盤旋過來,開始朝陣地上投彈。炸彈在陣地周圍不斷爆炸,整個陣地都在顫抖著。彈藥已經快打光了,各個炮位都在先後大聲叫喊著“沒有炮彈了”!軍官朝士兵們發出命令:快去彈藥庫!快!所有的彈藥手!各個炮位的彈藥手都離開炮位,朝山腰處的彈藥庫跑去。張旭東踢了一腳仍然有些恍惚的杜治國:快去呀!杜治國這才如夢初醒似的跑下去,躲閃著炸彈的爆炸,來到半山腰的彈藥庫。已經有士兵扛上了彈藥箱,回頭朝陣地上奔跑。杜治國急忙鑽進洞裡,扛出一箱彈藥。剛離開山洞,幾枚炸彈接二連三地落下來,炸得山下的樹林倒了一大片,他急忙匍匐在地上。爆炸過後,杜治國才抬起頭來。他看見一枚炸彈落在山腳下那個農舍的院子裡,房屋頓時起火倒塌了。倒塌的農舍中,那個讓張旭東心儀的姑娘,頭上流著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奔向高炮陣地所在山坡。姑娘穿著一件紅色的上衣,完全暴露在了從農舍到山坡之間的空曠地帶。頭頂上,敵機仍在投彈。杜治國大喊“危險”,扔下彈藥箱朝山坡下的姑娘跑去。四處響起的爆炸聲讓驚慌失措的姑娘根本不可能聽見他的叫喊,隻是拚命地跑。杜治國大喊著“快臥倒”,跑出樹林,衝下了山坡。這時,頭頂上出現了飛機震耳的轟鳴聲,杜治國抬頭一看,一架敵機正朝奔跑的姑娘俯衝下來,姑娘已經跑到了離自己隻有十多米的地方。杜治國喊不出來了,嚇得雙手抱住腦袋,趴在山坡上的一個彈坑裡,使勁朝姑娘招手。姑娘也看見了那架俯衝的敵機,但她並沒有停下,仍然朝杜治國這邊跑來。俯衝的敵機開火了,在機關槍噠噠噠密集的掃射中,姑娘被子彈擊中,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姑娘倒下的地方,離杜治國隻有幾米的距離。當杜治國驚恐地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幾乎近在咫尺,已經死去的姑娘。姑娘身上的紅衣服被子彈撕裂,殷紅的鮮血和衣服的紅色混在一起,美麗的眼睛還睜著,但已經沒有了神采,愣愣地看著她前麵永遠也不再可能到達的山坡。杜治國突然挺直身體站立起來,眼睛變得通紅,似乎不敢相信地看著姑娘的屍體。敵機扔下的炸彈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爆炸著,但是他似乎完全不為所動。他慢慢地來到姑娘身邊,俯下身去,輕輕地把姑娘的眼睛合上,然後轉身跑了回去,重新扛起地上的彈藥箱,飛跑著衝上陣地。重慶南岸的黃山,一個濃陰遮蔽的彆墅外麵,鄭先博、王寵惠和一些政府的官員們站在林間的空地上,遠遠望著長江對岸正在遭受猛烈轟炸的冒著黑煙的城市。從這裡,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天空中的日軍轟炸機在盤旋,看見黑乎乎的炸彈接二連三地落下。幾乎隻是一個個小黑點兒的炸彈一接觸到地麵,就變成了不斷閃爍的巨大火光和騰空而起的煙塵,過了一會兒,才傳來沉悶的轟隆爆響。這裡雖然是安全的,但人人都一言不發,臉色陰鬱。英國大使卡爾也在這裡,站在王寵惠的身邊,滿眼驚愕和茫然地看著這場發生在眼前的血腥轟炸。看了一陣,卡爾終於轉頭看著王寵惠,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難以置信,真是難以置信。王寵惠苦澀地看看他,不說話。鄭先博說話了:和現在看見的情形相比,兩年前德國人對西班牙聖城格爾尼卡的轟炸,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你說呢,阿奇博爾德爵士?卡爾默默地點頭。鄭先博努力地辨認著對岸濃煙滾滾的城市,但他無法知道濟民醫院的確切方位。昨天晚上,他和一直守在醫院裡的何雪竹通了電話,得知醫院暫時還沒有遭到轟炸,這讓他稍微有些寬慰。但是今天的轟炸顯然比昨天更猛烈,鄭先博的心又懸了起來。這時候,一個官員從彆墅裡出來,匆匆來到王寵惠麵前:部長。王寵惠:什麼事?那個人:剛傳來消息,市區內的德國大使館、意大利大使館都先後遭到了日本飛機的轟炸。這個消息令所有人都驚訝不已。王寵惠急忙問:有人員傷亡嗎?那人回答:德國大使館有兩人受傷。卡爾說:日本人真是瘋了!那人似乎還有話沒有說完的樣子。王寵惠:還有什麼?說吧。那人看了一眼卡爾:英國大使館也遭到了轟炸。這讓卡爾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鄭先博問:有人受傷?那人搖頭道:還不知道。卡爾對王寵惠說:我要立即和我的大使館通電話!那人說:英國大使館的電話線路已經被炸斷了,根本無法聯係。卡爾急躁地喊道:快想想辦法啊!鄭先博看著遠處接連不斷的爆炸,突然歎了口氣,有些一語雙關地說:看來再這樣隔岸觀火是不行了。卡爾似乎聽懂了,他敏感地看了鄭先博一眼。轟炸像是永遠沒有儘頭似的,還在繼續,儘管市區內已經四處烈火濃煙。四處拍攝轟炸情景的夏新立已經回到了城裡的街道上。一處正在遭受日軍轟炸機群俯衝轟炸的地段,成片的民房正在熊熊燃燒,搖搖欲墜。夏新立全然不顧頭頂上呼嘯的敵機,不斷地按動快門。突然,又一顆炸彈落在附近,在劇烈爆炸產生的氣浪推動下,一大片民居搖晃著,然後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塌了。正在拍攝的夏新立猝不及防,急忙朝街道中央後退。氣浪裹挾著煙塵和火焰迅猛地朝他撲來,街道中央橫七豎八地堆滿了瓦礫和雜物,他被一根燃燒的房梁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眼看就要被濃煙和烈火所吞噬。就在這一瞬間,一輛吉普車飛馳而至,車上伸出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夏新立死死抱住,把他拖拽著離開了那裡。隨著吉普車脫離險境,在他們背後,倒塌的殘磚碎瓦、屋脊橫梁稀裡嘩啦地傾瀉下來,將整條街道都堵塞了。吉普車停下,驚魂未定的夏新立重新站到了地麵上,才看見吉普車上的人是江慶東。夏新立正要表示感謝的意思,卻發現江慶東和他的司機正用一種充滿責備和惱怒的眼神看著他。不等他說話,江慶東果然大聲嗬斥起來:夏先生,你想找死呀!夏新立隻能不好意思地笑笑。江慶東還嫌不解氣:還笑呢!碰上我們真算你命大!司機也說:太玄了!夏新立友好地拍拍江慶東的肩膀:謝謝你了,老弟!就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吧。說完,夏新立轉身要走。江慶東厲聲叫住他:還往哪兒走啊!上車,跟我離開這兒。夏新立:沒事兒。你忙你的去吧,我有我的工作。江慶東大喊著:夏先生!老夏!夏新立繼續朝前走著,還很瀟灑地、頭也沒回地揮了揮手。江慶東無可奈何地隻好示意司機開車。也許因為在道路上過長時間的停留,也許隻是一個偶然,總之,一架日軍飛機發現了這輛吉普車,呼嘯著從空中俯衝下來。車上的江慶東急忙對司機大喊:我們被敵機咬住了!但是前方的道路上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司機猛踩油門,一左一右地甩動著方向盤,讓吉普車在並不寬的街道上儘可能地蛇形前進。敵機俯衝的巨大轟鳴讓夏新立停下了腳步,他急忙蹲下身子,回頭看看。江慶東的吉普車在躲閃敵機俯衝時撞上了街道中間堆積的瓦礫,歪歪斜斜地差點兒翻倒。敵機機關槍開始掃射,吉普車被擊中,終於失去了控製,猛烈地撞向路邊的建築物,然後傾覆起火。夏新立驚恐地發出一聲大喊,狂奔過去。扭曲變形的吉普車上,司機已經浸在一片血泊之中死去。江慶東也滿臉是血,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他。夏新立喊著:堅持住!老弟!他不顧燃燒的大火,拚命想把江慶東從車身下麵拖出來。這當然很難,但是夏新立已經接近瘋狂了。在一個因憤怒而發狂的人麵前,困難幾乎是不存在的。
第八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