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列文同奧勃朗斯基一起走進飯店的時候,發現奧勃朗斯基臉上和身上顯然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仿佛是抑製著的歡樂。奧勃朗斯基脫下外套,歪戴著帽子,走進餐廳,對那些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圍攏過來的韃靼侍者吩咐了一下。他向遇見的熟人一一點頭致意。這裡也像彆處一樣,凡是認識的人見到他都很高興。他走到酒台旁邊,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點魚,對櫃台後麵那個濃妝豔抹、一身都是緞帶、花邊和滿頭鬈發的法國女人說了幾句俏皮話,引得她格格格地笑起來。對這個全身仿佛都是用假發、花粉和香油做成的法國女人,列文極其厭惡,連一口酒都沒有喝。他連忙從她身邊走開,好像避開臟地方一樣。他的整個心靈都沉浸在對吉娣的回憶裡,他的眼睛閃耀著勝利和幸福的微笑。“請到這邊來,大人,這邊沒有人打擾,大人。”一個頭發花白的韃靼老頭特彆殷勤地說。他的臀部很寬,把燕尾服都撐得叉開了。“大人,您請。”他對列文說,表示由於尊敬奧勃朗斯基,對他的客人也格外殷勤。他一轉眼工夫就在青銅吊燈下麵那張原來已鋪有桌布的圓桌上再鋪上一塊乾淨桌布,挪了挪絲絨麵椅子,手裡拿著餐巾和菜單,站在奧勃朗斯基麵前,聽候吩咐。“大人,您要是喜歡單間,馬上就有一間要空出來了,戈裡曾公爵同一位夫人就要走了。今天有新鮮牡蠣。”“啊,牡蠣!”奧勃朗斯基考慮起來。“原來的計劃不變吧,列文?”他指著菜單,臉上露出遲疑不決的神色說。“牡蠣好不好?你得注意了!”“是弗侖斯堡(德國城市。) 貨,大人,奧斯坦德(比利時城市。) 貨沒有。”“弗侖斯堡貨就弗侖斯堡貨吧。新鮮不新鮮?”“昨天剛到的。”“那就先來個牡蠣,咱們再把整個計劃改動一下,你看怎麼樣?”“我反正都一樣。我最喜歡蔬菜湯和麥片粥,不過這裡當然不會有這種東西。”“您要吃俄國麥片粥嗎?”韃靼人彎腰問列文,好像保姆問孩子一樣。“不,我相信你點的菜一定錯不了。我剛溜過冰,肚子餓得很。”他發現奧勃朗斯基臉上有點不高興,又補充說,“你彆以為我不欣賞你的挑選。我吃起來一定滿意。”“那當然!不論怎麼說,吃是人生一大樂事!”奧勃朗斯基說。“夥計,那麼就給我來二十個,不,二十個太少,來三十個牡蠣,再有蔬菜湯……”“青菜湯。”韃靼人用法語應和說。不過,奧勃朗斯基顯然不讓他再賣弄法文菜名的知識。“蔬菜湯,懂嗎?再來個濃汁比目魚,再來……煎牛排。注意了,要好的。或者再來個閹雞,還有罐頭水果。”韃靼人記起奧勃朗斯基一向不喜歡照法文菜單點菜,就不再用法文菜名重複一遍,但他還是自得其樂地把整張菜單用法語念了一遍。接著又像裝了彈簧一樣靈活,啪的一下把菜單放下,拿起酒單遞給奧勃朗斯基。“咱們喝什麼酒呢?”“隨便,隻是少一點兒,就喝香檳吧。”列文說。“怎麼?一開始就喝香檳?不過也行。你喜歡白封的吧?”“白封的。”韃靼人又用法語附和說。“好,那就先來那種酒和牡蠣吧,後麵的菜回頭再說。”“是,大人,來點什麼下菜酒呢?”“來紐意酒吧……不,還是來點老牌沙白立葡萄酒。”“是,大人。要不要來一點您的乾酪?”“好,來點帕爾瑪(意大利城市。) 乾酪。你也許要來點彆的什麼吧?”“不,我無所謂。”列文忍不住笑著說。韃靼人擺動著燕尾服後襟跑開了。過了五分鐘,他端著一盤珍珠母色貝殼都打開了的牡蠣,手指間夾著一瓶酒,飛奔而來。奧勃朗斯基揉了揉漿過的餐巾,把巾角塞到背心領口裡,穩穩當當地擺開雙臂,動手吃牡蠣。“真不錯!”他用銀叉把滑膩膩的牡蠣從珍珠母色的貝殼裡挑出來,一個又一個地吞下去。“真不錯!”他連聲說,那雙濕潤發亮的眼睛忽而望望列文,忽而望望韃靼人。列文也吃著牡蠣,雖然他更愛吃白麵包夾乾酪。他欣賞著奧勃朗斯基那種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就連那個韃靼侍者也一麵開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進精致的酒杯裡,一麵現出得意的笑容,整整他的白領帶,不時望望奧勃朗斯基。“你不太喜歡牡蠣,是嗎?”奧勃朗斯基說著,把杯子裡的酒喝乾。“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呃?”他想讓列文高興,可是列文不僅不高興,還感到局促不安。他心事重重;在這個飯店裡,在男人帶著太太一起用餐的這些單獨房間之間,在這種嘈雜的鬨聲中,他覺得難受,覺得不舒服。這裡的青銅器、鏡子、煤氣燈、韃靼侍者,這一切都使他感到討厭。他唯恐充滿心靈的美好感情遭到玷汙。“我?是的,我有心事;不過這一切都使我不舒服,”他說,“你不能想象,這一切對我這個鄉下人來說有多麼古怪,就像我在你們那裡看見那位先生的長指甲一樣……”“是的,我也發覺你很注意可憐的格裡涅維奇的指甲。”奧勃朗斯基笑著說。“我真看不慣,”列文回答,“你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用鄉下人的眼光來看一看吧。我們在鄉下總是竭力使自己的一雙手便於乾活,因此經常剪指甲,有時還把袖子卷起來。可是這裡大家故意留指甲,留得越長越好,還有,袖口的紐子也大得像碟子,弄得兩隻手什麼事也不能做。”奧勃朗斯基快樂地微笑著。“是的,這表示他不用乾粗活。他隻用腦力勞動……”“也許是這樣。可我總覺得彆扭,就像在吃飯這件事上覺得彆扭一樣;我們鄉下人吃飯,總是儘量吃得快一點,吃完了好乾活,可咱們在這裡卻想儘量吃得慢一點,因此先弄點牡蠣來吃吃……”“哦,這個當然!”奧勃朗斯基隨和地說,“不過這也就是文明的目的:處處講究享受。”“嗯,如果這就是文明的目的,那我寧可做個野蠻人。”“你本來就很野蠻。你們列文家的人都很野蠻。”列文歎了一口氣。他想起尼古拉哥哥,感到羞愧和痛苦,皺起了眉頭,但奧勃朗斯基一談到另一個題目,立刻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麼,今天晚上你到我們那裡,就是謝爾巴茨基家去嗎?”奧勃朗斯基推開粗糙的空牡蠣殼,把乾酪挪到麵前,意味深長地閃亮眼睛說。“去,一定去!”列文回答,“儘管我覺得公爵夫人的邀請並不熱情。”“你這算什麼話!真是胡說八道!這是她的派頭……喂,夥計,來湯……這是她的派頭,貴夫人的派頭嘛!”奧勃朗斯基說。“我也要去,不過我得先去參加一下巴寧娜伯爵夫人的音樂會。嗐,你這個人還不算野蠻嗎?你忽然從莫斯科失蹤了,這事該怎麼解釋呢?謝爾巴茨基一家人一再問我,你到哪裡去了,仿佛我一定知道似的。其實我隻知道一點:你常常做些人家不會做的事。”“是的,”列文緩慢而激動地說,“你說得對,我這人是有點野蠻。不過我的野蠻不在於離開這兒,而在於現在又來了。我現在來……”“嗬,你好幸福哇!”奧勃朗斯基盯住列文的眼睛,打斷他的話說。“何以見得?”“‘我憑烙印識彆駿馬,從小夥子的眼睛看出他有了情人。’”奧勃朗斯基背誦著詩句,“你真是前途似錦啊!”“難道你的一切都過去了嗎?”“雖不是一切都過去了,但你有前途,可我隻有現實生活,而且是顛三倒四的。”“怎麼回事?”“糟得很。唉,我不想談我的事,其實也無從談起。”奧勃朗斯基說,“那麼你來莫斯科到底有什麼事?……來,收掉!”他大聲吩咐韃靼人。“你猜得著嗎?”列文回答,他那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盯住奧勃朗斯基。“猜得著,但這事我不好先開口。你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我猜得對不對。”奧勃朗斯基帶著微妙的笑容瞧著列文,說。“那麼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呢?”列文聲音哆嗦地說,覺得自己臉上的全部肌肉都在抽搐,“這問題你怎麼看?”奧勃朗斯基慢吞吞地喝乾了那杯沙白立酒,眼睛一直盯住列文。“我嗎?”奧勃朗斯基說,“我所希望的,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沒有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那麼你沒有搞錯吧?你知道我們談的是什麼事嗎?”列文眼睛盯住對方問,“你看這事有希望嗎?”“我想有希望。為什麼沒有呢?”“不,你真的以為這事有希望嗎?不,你把你的想法統統說出來!不過,萬一,萬一我遭到拒絕呢?我簡直相信會遭到拒絕……”“你究竟憑什麼這樣想呢?”奧勃朗斯基看到他這樣激動,笑著說。“我有時就有這樣的感覺。因為這事對我也好,對她也好,都是太可怕了。”“噯,這對一位姑娘來說絕沒有什麼好怕的。隨便哪一位姑娘遇到人家來求婚,總是挺得意的。”“對,隨便哪一位姑娘都是這樣,可她是個例外。”奧勃朗斯基微微一笑。他很懂得列文的這種感情,懂得在他看來天下的姑娘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除了她以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這些姑娘個個具有人類的各種缺點,都平凡得很;另一類就是她一個人,沒有任何缺點,而且淩駕於全人類之上。“等一下,你加點醬油。”他捉住列文那隻正在推開醬油瓶的手說。列文聽話地加了點醬油,但他不讓奧勃朗斯基吃。“不,等一下,等一下!”列文說,“你要明白,對我來說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這件事我同誰都沒有談過,我同誰都不能像同你這樣坦率地談。其實咱倆處處不一樣:趣味不一樣,觀點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但我知道,你喜歡我,了解我,我也非常喜歡你。啊呀,看在上帝分上,你就把實話全說出來吧。”“我怎麼想,就怎麼對你說,”奧勃朗斯基微笑著說,“不過我先要對你說,我妻子是個極其古怪的女人……”奧勃朗斯基想到同妻子的關係,歎了一口氣。他沉默了一下,又說,“她有先見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可這還不算,她還能未卜先知,特彆是在婚姻問題上。譬如說,她曾預言沙霍夫斯卡雅小姐將嫁給勃侖登。當時誰也不相信,但後來果然如此。這會兒她是讚成你的。”“你這話怎麼說?”“是這樣的,她不僅喜歡你,她還說吉娣一定會做你的妻子。”列文一聽到這話,立即笑逐顏開,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她說得太好了!”列文叫道。“我一向說她是個極好的人,你的夫人是個極好的人。好,這事談得夠了,夠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好的,可是你坐呀!”但列文坐不住了。他邁著矯健的步伐在這小房間裡來回踱了兩次,眨眨眼睛,免得人家看見他的眼淚。然後又回到桌旁坐下。“你要明白,”他說,“這不是一般的愛情。我談過戀愛,但這不是那麼一回事。我這不是出於自己的感情,而是受一種外界力量的支配。說實在的,我上次離開這兒,因為覺得那事沒有希望,那是一種人間不可能有的幸福;但我經過一番內心鬥爭,覺得沒有她我活不下去,我一定要解決……”“那你究竟為什麼要離開這兒呢?”“啊,這個回頭再說!啊呀,我心裡有多少想法,有多少事要問問你呀!你準不能想象,你剛才的話對我起了多大的作用。我太幸福了,幸福得簡直叫人家討厭。我把什麼都忘記了……我今天才知道尼古拉哥哥……才知道他也在這裡……可我連他都給忘了。我仿佛覺得連他都是幸福的。我簡直瘋了。但有一件事太可怕……你已經結過婚,你一定能夠理解這種感情……可怕的是,如今我們都有了年紀,以前我們都有過……不是愛情,而是罪孽……可如今我們忽然要同一個純潔無瑕的姑娘接近。這太可憎了,因此不能不覺得自己高攀不上。”“噯,你並沒有多少罪孽。”“咳,還是有的,”列文說,“畢竟還是有的。‘我嫌惡地回顧我的生活,我戰栗,我詛咒,我痛恨自己……’就是這樣。”“有什麼辦法呢?做人就是這樣的。”奧勃朗斯基說。“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想到我喜愛的那句禱告:‘不是我可以將功贖罪,而是憑你的慈愛饒恕我。’也隻有這樣,她才能饒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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