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第一個感覺到戰爭的虛無。身為馬孔多的軍政首領,他每星期兩次與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互通電報。起初,這種通話決定著一場血肉戰爭的進程,那清晰的局勢讓他們任何時刻都能確認所處位置並預見未來走向。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雖然從未與人推心置腹,即使對最親近的朋友也不例外,但那時尚保持著親切的口吻,能讓線路另一端的人辨認出來。很多次他都延長談話超出預計,扯開話題拉起家常來。然而隨著戰事吃緊戰火綿延,他的形象漸漸黯淡,消逝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代表他聲音的點橫越來越遙遠模糊,彙聚組合而成的詞語逐漸失去意義。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隻是傾聽,心中卻感惶惑,覺得仿佛在和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通電。“明白,奧雷裡亞諾,”他總是按下發報鍵這樣作結,“自由黨萬歲!”他最終失去了與戰爭的一切關聯。曾幾何時一段真實的經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對他而言已成為遙遠的注腳:虛無而已。他在阿瑪蘭妲的縫紉間裡找到了唯一的慰藉。他每天下午都去看她。他喜歡看著她的雙手為細麻布上褶,美人兒蕾梅黛絲則在一旁搖著縫紉機的搖柄。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度過幾個小時,享受彼此的陪伴。但當阿瑪蘭妲因他衷情不改而暗自欣喜的時候,他卻猜不透她那無法捉摸的秘密思緒。剛聽到他歸來的消息,阿瑪蘭妲心中就無比焦灼。但當看見他混在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衛隊中進門,看見他被嚴酷的流亡生活折磨得脫了形,因歲月流逝和遭人遺忘而愈顯衰老,因汗水和塵土而汙穢不堪,左臂懸著繃帶模樣醜陋,甚至還聞到他散發出牲畜的氣味,她險些因幻滅而暈倒。“上帝啊,”她想,“這可不是我盼的那個人。”但第二天他再次登門時,已經剌須沐浴,髭髯散發出薰衣草的香氣,臂上染血的繃帶也不見了。他給她帶來一本散發著珍珠光澤的精裝祈禱書。“男人真是奇怪,”她這樣說,因為想不出彆的話來,“反對教士打了一輩子仗,到頭來還送人祈禱書。”從那以後,即使是戰事最激烈的時日,他仍然每天下午來看她。有很多次美人兒蕾梅黛絲不在,他就負責轉動縫紉機的搖柄。阿瑪蘭妲麵對這個男人表現出的恒心、忠誠和溫順不知所措——他雖然大權在握,但總是將所有武器留在客廳,寸鐵不帶地走進縫紉間。四年間他多次求愛,她總能找到辦法拒絕卻不傷害他,因為她雖然不再愛他,卻也離不開他。美人兒蕾梅黛絲似乎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且被認為智力發育遲緩,卻為這癡情感動,自願幫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說項。阿瑪蘭妲突然間發現,自己一手撫養成人的小女孩剛剛步入花季,就已出落成馬孔多有史以來最美麗的女子。她感到當年對麗貝卡的那種仇怨在心中蘇醒,於是祈求上帝不要讓自己走上極端盼望她死去,同時將她趕出了縫紉間。就在這個時期,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開始厭倦戰爭。他對阿瑪蘭妲百般勸說,表露出深沉蘊藉的無限柔情,甚至不惜為她犧牲自己用錦繡年華換來的榮光,但卻沒能說服她。八月的一個下午,阿瑪蘭妲在徹底拒絕了這位堅毅的追求者後,再也無法忍受執拗性情的重壓,鎖在房間裡為自己孤獨到死的命運痛哭起來。“你我都忘掉對方吧,”她對他說,“我們已經老得不適合談這種事了。”那天下午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收到了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電報。那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談話,沒有為膠著的戰局帶來任何突破。談話即將結束時,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望著荒涼的街道、巴旦杏樹上凝結的水珠,感覺自己在孤獨中迷失了。“奧雷裡亞諾,”他悲傷地敲下發報鍵,“馬孔多在下雨。”線路上一陣長久的沉默。忽然,機器上跳出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冷漠的電碼。“彆犯傻了,赫裡內勒多,”電碼如是說道,“八月下雨很正常。”兩人時隔太久沒有見麵,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猝然間收到這樣粗暴的回答,不由一陣茫然。兩個月後,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回到馬孔多,這茫然變作了驚愕。連烏爾蘇拉都驚訝於他的改變。他回來時沒有聲張沒帶衛隊,不顧天熱裹著鬥篷,和三個情人住在同一間屋裡,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吊床上。他幾乎不怎麼看通報一般戰況的電文。有一次,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向他請示如何從邊境上的一處地方撤離,以免引發國際糾紛。“彆拿這種小事來煩我,”他下令道,“去問上帝吧。”那或許是戰局最緊張的時候。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已經與保守派地主簽訂秘密協定,以阻撓地產審查。在流亡中借戰爭漁利的政客已經公開指責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激進行為,但即使是這樣的群起反對也沒能令他縈懷。他寫下的五卷多詩歌再也沒有讀過,被遺忘在箱底。到晚上或午睡的時候,他會從自己的女人中叫一個上吊床,從她身上獲得歡愉,隨即沉沉睡去,不曾流露絲毫憂慮。這時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惶惑的心靈永遠失去了平靜。起初他陶醉於凱旋的榮光、不可思議的頻頻得勝,瀕臨顯赫聲名的深淵。他將馬爾伯勒公爵置於座右,此人是教授他戰爭藝術的導師,以一身虎皮虎爪的華服讓大人起敬、令小兒驚悚。正是那時他作出決定,任何人,包括烏爾蘇拉在內,都不得靠近他身旁三米以內。他走到哪裡都待在副官們用粉筆畫出且隻有他一人能進入的圓圈中心,從那裡發出簡短卻不容置疑的命令,決定著世界的命運。他處決蒙卡達將軍後第一次到馬納烏雷時,一刻也沒延誤,就去完成死於己手的受害者的遺願。將軍遺孀接過眼鏡、徽章、懷表和戒指,卻不允許他進門一步。“請彆進來,上校。”她對他說,“在您的戰爭裡您說了算,但在我家裡我說了算。”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沒有顯出絲毫不快,但在私人衛隊將那位寡婦的家舍夷為平地化為灰燼之後,他的心才恢複平靜。“留神你的心,奧雷裡亞諾,”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對他說,“你正在活活腐爛。”那一時期,他召集起義軍的主要將領舉行第二次會議。會議上各色人等群集,有理想主義者、野心家、冒險者、憤世嫉俗者,還有普通的罪犯。甚至一位前保守黨官員也在其中,他貪汙公款後托身於起義軍以逃避法律製裁。他們當中的許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他們彼此間存在著巨大分歧,幾乎要釀成一場內訌,就在這魚龍混雜中一位居心叵測的強權人物脫穎而出——特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他是純印第安人,出身山野,大字不識,卻暗藏禍心,同時擁有救世主般的感召力,引得手下狂熱地追隨。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召集會議是為了統一起義軍的指揮,以抵製政客的操縱。但特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搶在了他前麵: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讓最優秀的將領組成的聯盟土崩瓦解,攫取了總指揮權。“這是一頭狡詐的野獸,需要小心提防,”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對手下的軍官們說,“對我們來說,這人比國防部長更危險。”這時,一位一向極其靦腆的年輕上尉小心翼翼地豎起食指。“這很簡單,上校,”他提議道,“得殺了他。”令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吃驚的並不是這一建議的冷酷,而是竟有人一瞬間搶先一步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彆指望我下這個命令。”他說。他沒下命令,的確沒有。但十五天後特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遇伏,在亂刀下被剁成肉醬,大權落到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手中。就在他的權威被所有起義軍將領承認的當天夜裡,他猝然驚醒,叫喊著要毯子。一種內在的寒冷直入骨髓,即使烈日當空也讓他不堪其苦,好幾個月都難以安眠,到最後成了習慣。權力帶來的陶醉消失於陣陣煩惱之中。他試圖找到抵禦寒意的方法,就下令槍斃了提議暗殺特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的年輕上尉。他的命令總是在發布之前,甚至早在他動念之前,就已被執行,而且總會執行得超出他事先所敢想望的範圍。他大權獨攬卻在孤獨中陷人迷途,開始失去方向。被占領市鎮中人們的歡呼令他厭煩,因為他們也曾向他的敵人發出同樣的歡呼。每到一處,他總能見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望著他,用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同他說話,向他致意時的警惕神色和他回應時的神色一般無二,並且都自稱是他的兒子。他感覺自己被分裂,被重複,從未這般孤獨。他確信手下的軍官對自己撒謊。他對馬爾伯勒公爵也產生了敵視。“最好的朋友,”那時他常這樣說,“是剛死去的朋友。”他厭倦了戰事無常,身陷這場永無休止的戰爭的惡性循環中總在原地打轉,隻不過一次比一次越發老邁,越發衰朽,越發不知道為何而戰、如何而戰、要戰到何時。總有人待在粉筆圈外,手頭拮據的人,兒子得了百日咳的人,因為受不了嘴裡糞便一樣的戰爭味道而想一睡不醒、但仍鼓足最後的氣力報告的人:“一切正常,我的上校。”正常恰恰是這場無儘的戰爭最可怕的地方:什麼都不曾發生。他深陷孤獨,不再感知到預兆,他為了逃避必將陪伴他終生的寒意回到了馬孔多,在最久遠的回憶中尋求最後的慰藉。他如此懶怠,當聽說黨組織派來一個代表團商議如何打破戰爭的僵局時,也隻是在吊床上翻了個身,甚至沒有完全醒轉。“帶他們去逛窯子。”他說。來的是六位身著禮服頭戴禮帽的律師,在十一月的烈日下以極大的堅忍耐著酷暑。烏爾蘇拉把他們安頓在家裡。白天大部分時間他們都關在臥室裡密謀,到了晚上就請來衛兵和手風琴樂隊,自費去卡塔利諾的店裡消遣。“彆打擾他們,”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下令,“總之,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十二月初,期待已久的會談開始,很多人事先預計將會極其漫長,實際上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在悶熱的客廳裡,覆著如裹屍布般白床單的自動鋼琴透出幾分鬼氣,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就坐在鋼琴旁,這回他周圍沒有副官用粉筆畫的圓圈。他由自己的政治顧問們簇擁著坐在椅子上,裹在羊毛毯裡,安靜地傾聽使者們簡要的建議。他們首先請求放棄審核地產以重新換取自由派地主的支持,其次請求放棄對抗教會勢力來獲取信眾的擁護,最後請求放棄爭取私生子與婚生子的同等權利以維護家庭完整。“你們的意思是,”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聽罷微笑道,“我們隻是為了權力而戰。”“這隻是暫時的調整。”一位代表回答,“當下,最重要的是擴大戰爭的群眾基礎,然後再視情況而定。”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一位政治顧問迫不及待地插入談話。“這是自相矛盾的。”他說,“如果這些調整是正確的,那就意味著保守黨政府是正確的。如果靠這些調整就能擴大戰爭的群眾基礎,像你們說的那樣,那就等於是說政府擁有廣大的群眾基礎。總而言之,也就是說近二十年來我們在和全國人民作對。”他還想繼續,但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用一個手勢打斷了他。“不用浪費時間,博士。”他說,“重要的是,從今以後我們隻為權力而戰。”他仍微笑著,接過代表們遞上的文件準備簽字。“既然是這樣,”他總結道,“我們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他的手下麵麵相覷,迷惑不解。“抱歉,上校,”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輕聲說道,“這是背叛。”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半空停下蘸了墨水的筆,將全部威權都壓到他身上。“交出你的武器。”他命令道。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站起來,把武器放在桌上。“去軍營報到,”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下令道,“聽候革命軍事法庭發落。”隨即他簽署了聲明,交給使者,說道:“先生們,拿好你們的文件。好好利用吧。”兩天後,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以叛國罪被判處死刑。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吊床高臥,對一切求情置若罔聞。行刑前夜,烏爾蘇拉不顧禁止打擾的命令,到臥室去見他。她一身黑衣,帶著罕見的肅穆神情,在會麵的三分鐘內一直保持站姿。“我知道你要槍斃赫裡內勒多,”她莊嚴宣告,“我怎麼做也攔不住。但是我告訴你:我以我父親和我母親的骨頭發誓,以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名義在上帝麵前發誓,我隻要一看見他的屍體,不管你在哪兒都會立刻把你楸出來,親手殺了你。”沒等他回答,她轉頭就走了,最後又丟下一句話:“就跟你出生時如果長著豬尾巴一樣處理。”那個漫無儘頭的夜裡,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追憶著在阿瑪蘭妲縫紉間裡度過的那些一去不返的午後時光,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則苦苦掙紮了數小時,試圖抓裂自己孤獨的硬殼。自從那個遙遠的午後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他唯一的快樂時光就是在金銀器作坊裡打造小金魚的時刻。他被迫發動三十二場戰爭,打破與死亡之間的所有協定,並像豬一樣在榮譽的豬圈裡打滾,最後耽擱了將近四十年才發現純真的可貴。天亮的時候,離行刑還有一個小時,他來到牢房裡,因整夜未眠備受煎熬而顯得精疲力竭。“鬨劇結束了,老兄,”他對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說,“我們離開這兒,不然蚊子就先把你槍斃了。”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無法掩飾對這一態度的蔑視。“不,奧雷裡亞諾,”他回答,“我寧可死也不願意看到你變成一個屠夫。”“不會的。”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說,“穿上鞋,幫我結束這場狗屁戰爭。”說這話的時候,他沒有想到結束一場戰爭要比發動它艱難得多。他花了將近一年時間以血腥手段強迫政府同意對起義軍有利的和平條件,又用了一年時間說服自己黨派的人接受這些條件。他甚至不惜運用超出想象的鐵腕手段來鎮壓手下那些不肯出售勝利果實的軍官的反叛,最終還是借助敵人的力量才令他們屈服。他從未像那時一樣驍勇善戰。他終於能為自己的自由而戰,而不再為抽象的概念,不再為政客見風使舵、翻雲覆雨的口號而戰,這樣的信念令他激情滿懷、鬥誌昂揚。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一如以往堅定忠誠,當初怎樣為勝利而戰,如今便怎樣為失敗而戰。他曾責備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無謂的魯莽。“彆擔心,”上校微笑著回答,“死亡遠比想象的要難。”就他而言,的確如此。他堅信自己的大限早已注定,這信念賦予他一種神奇的免疫力和一定期限的永生,使他在槍林彈雨中毫發無傷,最終贏得一場比勝利更艱難、更血腥、代價更高昂的失敗。在將近二十年的沙場生涯中,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多次回家,但由於總是身處緊急狀態,總有軍隊隨員簇擁身旁,總有傳奇光環籠罩四周——那光芒連烏爾蘇拉也無法視而不見——最終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他最近一次回馬孔多,是和三位情婦單住一處,隻在家裡出現過兩三次,還是有空回來吃午飯的時候。美人兒蕾梅黛絲和戰時出生的那對孿生子,幾乎都不認識他。阿瑪蘭妲也無法將少年時代製作小金魚的兄長,與這個用三米隔離線把自己和其他人隔開的傳奇軍人聯係起來。然而當停戰的日子臨近,家人想到他會變成正常人回歸家庭,長久沉睡的親情便以前所未有的勁頭複蘇了。“終於,”烏爾蘇拉說,“我們家又有男人了。”阿瑪蘭妲第一個懷疑家裡人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停戰前一星期,他沒帶衛隊而隻讓兩個赤腳的勤務兵走在前麵,進家後把騾子上的鞍韂和收藏詩稿的箱子卸在長廊裡,那是他當年帝王般行裝僅存的部分。她看見他從縫紉間門口經過,便叫了一聲。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似乎一時想不起她是誰。“我是阿瑪蘭妲呀。”她為他的歸來感到欣喜,高興地說,又向他舉起纏著黑紗的手,“你看。”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微微一笑,一如那個遙遠的清晨他被判死刑回到馬孔多,第一次看見她纏著黑紗的時候。“真可怕,”他說,“時間過得真快!”政府軍必須將房子保護起來。他在回來的一路上遭人唾罵,被指責加劇戰事隻為了賣上更好的價錢。他發燒畏寒,渾身顫抖,腋下又一次生滿癤子。六個月前,烏爾蘇拉聽說了停戰的消息,便打開他的婚房清掃一新,又在各個角落點起沒藥熏香,想著他這次回來應該會在蕾梅黛絲發黴的娃娃間安心養老。然而,最近兩年他已耗儘對生命的全部眷戀,連安度晚年也已與他無緣。他從烏爾蘇拉格外用心拾掇過的金銀器作坊門口走過,甚至沒發覺門上的鎖眼裡已插好鑰匙。他對時光在家中侵蝕出的種種令人心碎的細微創痕毫無察覺,而任何一個還保有鮮活記憶的人,像他這樣長久離家後歸來都本該有觸目驚心之感。壁上石灰牆皮剝落,角落裡肮臟蛛網絮結,秋海棠落灰蒙塵,房梁上白蟻蛀痕縱橫,門後青苔累累,然而鄉愁的精巧陷阱徒然虛設,這一切都沒能勾起他的憶舊傷懷。他在長廊裡坐下,裹著毯子,連靴子也沒換,仿佛隻想等待雨停。整個下午,他都在觀看落在秋海棠上的雨水。烏爾蘇拉這才意識到,他不可能在家裡待得長久。“如果不是戰爭,”她想,“那就是死亡把他帶走。”這推測如此清晰可信,她當作是一種預兆。當天晚飯席間,那個應該是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第二的孩子用右手掰麵包,左手喝湯,而他的孿生兄弟,應該是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用左手掰麵包,右手喝湯。他們動作整齊劃一,不像是麵對麵坐著的兩兄弟,更像是照鏡子的遊戲。孿生兄弟自從意識到彼此的相像便發明出這一遊戲,這次為了給他接風又特意上演。但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毫無察覺。他完全心不在焉,甚至都沒注意到美人兒蕾梅黛絲赤著身子走向臥室。隻有烏爾蘇拉敢於打斷他的出神。“如果你注定還要走,”她在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說,“至少要記住我們今晚的樣子。”這時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才意識到——卻毫不意外——烏爾蘇拉是唯一能夠看透自己不幸的人。多年來,他第一次鼓起勇氣正視她的臉龐。她皮膚皴裂,滿口蛀牙,頭發枯白,眼神驚慌。他喚起心中尚存的最久遠的記憶,那個他曾預感滾燙的湯鍋將從桌上掉落的下午,相比那時如今的她已是麵目全非。一瞬間,他意識到半個多世紀的操持給她留下了種種創傷與疤痕,也證實了這些磨難並不能在自己心裡激起分毫憐憫。於是他作出最後的努力,在心中尋找情感腐蝕殆儘的所在,卻沒能找到。曾幾何時,他在自己的皮膚上嗅到烏爾蘇拉的體味,至少還隱約感到羞赧,他也不止一次感到自己的思想受她乾擾。然而這一切都已被戰爭抹去。就連蕾梅黛絲,他的妻子,此刻也不過是某個足可做他女兒的人的模糊形象。他在愛的荒漠中結識的無數女人,把他的血脈播撒在整個沿海地區,卻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跡。她們大多摸黑進房,黎明前離去,次日給他留下的隻是肉體的些許厭倦感。唯一經受了時間和戰爭考驗的,隻有孩提時代他對哥哥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感情,但那卻不是基於友愛,而是源於同謀。“對不起,”他找借口推脫烏爾蘇拉的請求,“這場戰爭把一切都毀了。”此後的日子,他忙於毀去在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跡。他清理金銀器作坊,隻留下不帶任何個人標記的用具;把自己的衣服送給勤務兵;懷著父親當年埋葬刺死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的長矛時的懺悔心情,把武器埋在院子裡。他隻留下一把手槍,一發子彈。烏爾蘇拉沒有乾涉他。她隻是在他想要毀掉蕾梅黛絲的銀版照片時,才上前勸阻。那照片保存在客廳裡,由一盞長明燈照亮。“這張照片早就不屬於你了,”她說,“這是留給全家的遺物。”到停戰前夜,家裡一件與他有關聯的物事都沒剩下。他帶上裝詩稿的箱子來到麵包房,遇上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正準備點爐子。“用這個點火,”他對她說,遞過第一卷發黃的紙張,“更好燒,都是很舊的東西。”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一向寡言溫順,連對自己的兒子都從未拂逆,這時卻覺得不能遵命行事。“這是很重要的文件。”她說。“哪兒的話,”上校說,“是自己寫給自己的玩意兒。”“那麼,”她說,“您自己燒吧,上校。”他不僅這樣做了,還用小斧子把箱子劈了,將木片丟入火中。幾個小時前,庇拉爾·特爾內拉來看他。多年未見,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驚訝於她已如此衰老,如此肥碩,同時紙牌算命術又如此精進。“當心嘴巴。”她告訴他。他不禁暗自思忖,她在他聲譽如日中天的時候也這樣說過,莫非那是對他命運的預見,隻是驚人地提前了而已?不久,私人醫生為他除去癤子的時候,他不經意地問起心臟的確切位置。醫生用聽診器聽罷,拿蘸了碘酒的棉團在他胸前畫了個圈。星期二停戰日的清晨天氣溫和,細雨綿綿。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到五點就走進廚房,喝他慣常喝的不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裡出生的,”烏爾蘇拉對他說,“所有人都被你睜開的眼睛嚇壞了。”他沒有理會,因為他正專心傾聽部隊的集合聲、軍號聲和打破黎明寂靜的頒令聲。儘管經過多年的軍旅生涯,他對這些已是司空見慣,但這回卻仍像年輕時麵對一個女人的胴體一樣感到雙膝發軟渾身震顫。他最終還是陷人了懷舊的羅網,隱約想著自己如果娶了她,或許會遠離戰爭和榮耀,做一個無名的匠人、一頭幸福的動物。這遲來的震顫並不在他的預料當中,給早飯添了幾許苦澀。早上七點,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帶著一群起義軍軍官來找他,發現他變得更加沉默、孤獨、陰鬱。烏爾蘇拉想在他肩上披一條新毯子。“政府會怎麼想呢,”她對他說,“人家還以為你是因為連買毯子的錢都沒有才投降的。”但他沒有接下毯子。直走到門口,看見雨還在下,他才答應戴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一頂舊氈帽。“奧雷裡亞諾,”這時烏爾蘇拉對他說,“答應我,你如果在那邊碰上難纏的事,就想想你母親。”他衝她淡淡一笑,伸直五指舉起手來,一言不發走出門去,迎上一路的叫喊、謾罵和詛咒直到市鎮出口。烏爾蘇拉掛上門閂,決定有生之年不再摘下。“我們就在家裡爛掉吧,”她想,“就在這沒有男人的家裡化成灰。絕不能讓這個可恥的市鎮看見我們流淚。”她整個上午找遍最隱秘的角落,卻沒能找到任何能拿來懷想兒子的物事。儀式在距馬孔多二十公裡的一棵巨大木棉樹的濃蔭下舉行,日後將圍繞這棵樹建起尼蘭迪亞鎮。負責接待政府與兩黨代表,以及起義軍繳械代表團的是一群身著白衣、唧唧喳喳的見習修女,她們活像風雨中盤旋飛舞的受驚鴿子。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騎著一頭泥跡斑斑的騾子到來。他沒有刮胡子。既然已抵達一切希望的終點,喪失了全部榮光以及對榮光的懷念,比起夢想的破滅來倒是癤子的煩擾更令他痛苦。按照他的要求,現場沒有音樂,沒有爆竹,沒有慶典鐘聲,沒有歡呼喝彩,沒有任何可能破壞停戰悲涼氣氛的程序。一位旅行攝影師為他拍了唯一一張本可能流傳後世的照片,卻被迫在顯影前毀掉了底版。儀式僅僅持續了簽署文件所需的一段時間。各方代表在補丁重重的馬戲團帳篷正中一張簡陋的桌前就坐,忠心追隨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到底的軍官圍在四周。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特使準備高聲朗讀降書,但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表示反對。“我們不要在形式上浪費時間了。”他說,看也不看就要在文件上簽字。這時他手下的一位軍官打破了帳篷裡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默。“上校,”他說,“拜托您不要第一個簽字。”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同意了。現場一片寂靜,仿佛能從清晰可辨的筆尖落紙聲中聽出簽的是誰的名字。文件在桌上整整轉了一圈,最前麵的位置依然空著。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準備填上這一空白。“上校,”他手下的另一位軍官說,“現在挽回還來得及。”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為所動,在第一份文件上簽了名。最後一份還沒簽完,一位起義軍上校牽著騾子出現在帳篷門口,騾背上馱著兩個箱子。來人非常年輕,卻顯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他是馬孔多地區革命軍金庫的保管人。他拽著饑腸轆轆的騾子艱難跋涉了六天,終於在停戰協定簽字的日子及時趕到。他萬分謹慎地卸下箱子,打開,一塊接一塊共取出七十二塊金磚擺在桌上。沒人記得有這筆財富存在。最近一年的混亂中,中央指揮部四分五裂,革命淪為各部首領之間的血腥混戰,再無任何職責可言。革命軍的黃金被熔鑄成磚錠,後來又裹上一層陶土,卻落得無人監管。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這七十二塊金磚列入上繳清單,不容多說當下就結束了儀式。痩削的年輕人仍站在他麵前,一雙糖漿色的眸子肅然望著他的雙眼。“還有事嗎?”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問道。年輕的上校從牙縫間擠出兩個字。“收據。”他回答。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親筆寫了張收據給他。隨後他喝了杯見習修女分發的檸檬水,吃了塊餅乾,就退到事先備好供他休息的野戰帳篷裡。他脫下襯衣,坐在行軍床邊,於下午三點一刻拿起手槍朝胸前私人醫生畫圏的地方開了一槍。同一時刻在馬孔多,烏爾蘇拉見灶上的奶鍋久燒不開,便掀開鍋蓋,發現裡麵滿是蛆蟲。“他們殺了奧雷裡亞諾!”她喊道。她出於孤獨時養成的習慣往院中望去,看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雨中淋得渾身濕透,神情哀傷,比死的時候衰老許多。“他們背信棄義殺了他,”烏爾蘇拉對此確信無疑,“沒有人會好心為他合上眼睛。”到傍晚的時候,她透過淚水看見發光的橙色圓盤如閃電般急速飛過天空,便相信這就是死亡的兆頭。當她還在栗樹下伏在丈夫膝上啜泣的時候,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已被人送回家來,他裹在結著血跡變得硬挺的毯子裡,憤怒地圓睜雙眼。他沒有生命危險。子彈的軌跡完美無缺,醫生能夠將一根浸過碘酒的絲帶從他胸前塞進又從後背拉出。“這是我平生的傑作。”醫生得意地對他說,“這個點是唯一一處子彈可以穿過而不傷及重要器官的地方。”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發現身邊圍滿了慈悲的見習修女,正絕望地念誦聖詩祈求他的靈魂安息。於是他深深悔恨僅僅為了嘲弄庇拉爾·特爾內拉的預言,沒有按當初的計劃在齶部開槍。“如果我現在還掌權,”他對醫生說,“我就會不經審判直接槍斃你。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讓我成為笑柄。”短短幾個小時裡,自殺未遂使他恢複了失去的榮譽。那些編造謠言說他出賣革命換來一間金磚砌牆的臥室的人,現在都將他的自殺舉動譽為悲壯之舉,視他為烈士大肆頌揚。後來當他拒絕了共和國總統頒發的勳章,連與他不共戴天的敵人也陸續來到家中,請求他推翻停戰協定,發動新的戰爭。屋裡堆滿了賠情道歉的禮品。晚些時候,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才被舊日同袍的廣泛支持所觸動,並沒有排除順應眾意的可能。不僅如此,有時他還顯得很熱衷想再發動一場戰爭,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覺得他隻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理由。理由出現了:共和國總統表示,在特彆委員會一一審查以及國會批準撫恤金申請之前,不會給自由派或保守派的老兵發放撫恤金。“這是在踐踏協定。”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怒吼道,“他們會等郵件等到死。”他第一次從烏爾蘇拉買來給他養傷的搖椅上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然後口述了一份措辭激烈的電文給共和國總統。在這份從未公開的電文中,他嚴詞譴責這第一次罔顧尼蘭迪亞協定的行徑,威脅說養老撫恤金的問題如果不能在十五天內解決,他將再次發起戰爭,不死不休。他自覺態度磊落無私,還期望保守派的老兵支持。然而政府的唯一答複便是以保護為名加強了部署在他家門口的武裝力量,並禁止一切探訪。相似的措施也應用到了其他需要監視的軍事首領身上。這場行動雷厲風行,及時有效,到停戰兩個月後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傷勢痊愈時,當初極為堅決鼓動他起事的手下不是被殺便是被驅逐出境,或是死心塌地融入到政府機關中。十二月,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出了房間,往長廊裡隻看了一眼便徹底打消了開戰的念頭。烏爾蘇拉迸發出與年齡全然不符的活力,令家中煥然一新。“現在讓他們瞧瞧我是什麼人,”她看到自己的兒子沒什麼大礙便說,“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我們這個瘋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人家。”她請人清掃和油漆房屋,更換家具,重整花園,種下新花種,大開門窗讓夏日的明淨陽光照進臥室。她宣布一次次累加的喪期結束,自己也脫下死氣沉沉的舊衣,換上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新衫。自動鋼琴再次奏響,為家裡帶來歡樂。聽到鋼琴聲,阿瑪蘭妲想起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想起了黃昏時分他佩戴的梔子花、他身上的薰衣草香氣,她枯萎的內心深處萌生出經歲月淘洗後的純淨幽怨。一天下午整理客廳的時候,烏爾蘇拉向看守住宅的士兵請求幫忙。年輕的警衛隊隊長批準了這一請求。漸漸地,烏爾蘇拉不斷委派他們新的任務。她請他們吃飯,送他們衣服和鞋子,教他們讀寫。當政府撤除監視時,有一個士兵還留下來,為家裡服務了許多年。新年那天,年輕的警衛隊隊長受不了美人兒蕾梅黛絲的冷落而失去理智,天亮前在她窗前殉情而死。多年以後,在臨終的床榻上,奧雷裡亞諾第二將會回想起那個陰雨綿綿的六月午後,他走進臥室去看自己的頭生子。那孩子孱弱又愛哭,沒有絲毫布恩迪亞家人的樣子,但他未作多想便給他取好了名字。“叫他何塞·阿爾卡蒂奧。”他說。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他一年前娶來的美麗妻子,表示同意。但烏爾蘇拉無法掩飾那隱隱的不祥預感。她從家族漫長曆史上重複命名的傳統中得出了在她看來無可爭辯的結論:所有叫奧雷裡亞諾的都性格孤僻,但頭腦敏銳,富於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都性格衝動,富於事業心,但命中注定帶有悲劇色彩。唯一無法歸類的特例是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和奧雷裡亞諾第二。他們在童年時如此相似又頑皮,連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也分不清。洗禮那天,阿瑪蘭妲給他們戴上寫有各自名字的手環,穿上顏色不同並標有名字縮寫的衣服。可開始上學的時候,他們決定互換衣服和手環,管自己叫對方的名字。梅爾喬·埃斯卡洛納老師已經習慣管穿綠色襯衣的叫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因此當發現後者戴著奧雷裡亞諾第二的手環,而另一個雖然穿著白色襯衣戴著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的手環,也自稱奧雷裡亞諾第二的時候,不禁大為光火。從那以後,再沒有人能確定無誤地分辨兩人。他們漸漸長大,不再彼此酷似,但烏爾蘇拉仍暗自尋思,他們會不會在玩複雜換名遊戲的某一時刻混淆,從此永遠對換了身份。直到青春期初始,他們仍是按同一節奏生活。他們同時醒來,同時想去浴室,同樣感到身體不適,甚至做同樣的夢。家人一向以為他們動作劃一隻是為了讓人混淆,直到有一天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發現了真相:她給兄弟倆中的一個一杯檸檬水,他剛嘗了一口,另一個就搶先說裡麵沒放糖。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想起來的確忘了放糖,隨後把事情講給烏爾蘇拉聽。“全都一個樣,”她毫不驚奇,“天生的瘋子。”隨著時間流逝,事情都亂了套。在換名遊戲中保留下奧雷裡亞諾第二這名字的男孩變成和祖父一樣的彪形大漢,而那個叫作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的卻長得像上校一樣瘦骨嶙峋,兩人之間僅存的共同點就是家傳的孤獨氣質。或許正是這種體魄、姓名與性格的交錯,才使得烏爾蘇拉懷疑他們從童年時起就互換了身份。兩人之間的差異在戰爭最酣時顯露無遺,那時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請求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帶他去看槍決犯人。儘管有烏爾蘇拉反對,他的願望還是得到了滿足。但對奧雷裡亞諾第二來說,光是去看行刑這念頭就足以讓他膽戰心驚。他寧願待在家裡。十二歲那年,他問烏爾蘇拉那個鎖著的房間裡有什麼。“紙,”她回答,“是梅爾基亞德斯的書和他最後幾年寫的古怪東西。”這回答不但沒令他滿意,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反複懇求,並保證不破壞任何東西,最後烏爾蘇拉給了他鑰匙。自從梅爾基亞德斯的屍體被搬出之後,再沒有人進過這個房間,門上的鎖都已鏽住。但當奧雷裡亞諾第二打開窗子,一道光線施施然射入,仿佛是這房間的常客,天天造訪從未間斷,而且屋內沒有絲毫灰塵或蛛網,一切整潔如經清掃,甚至比梅爾基亞德斯下葬那天還要乾淨幾分。墨水瓶裡沒有乾涸,金屬材料上不見鏽跡,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燒煮水銀的爐火也不曾熄滅。隔板上擺放著用一種色澤蒼白、硬如紙板,仿佛鞣製人皮的材料做襯麵的書籍,還有保存完好的手稿。雖然幽閉多年,房間裡的空氣卻似乎比家中彆處還要純淨。一切都如此整潔,幾個星期後烏爾蘇拉提著水桶拿著掃帚走進房間想要打掃的時候,竟發現無事可做。奧雷裡亞諾第二沉浸在一本書裡。這書缺了封麵,哪兒都找不到書名,那孩子仍讀得津津有味,諸如一個女人坐在桌旁用大頭針專挑飯粒吃,一位漁夫向鄰居借壓漁網用的鉛墜,後來作為報償送的魚腹中含有一顆鑽石,此外還有能滿足一切願望的神燈的故事和飛毯的傳奇。他驚奇地詢問烏爾蘇拉這些可都是真的,她回答說是,多年前吉卜賽人就曾給馬孔多帶來神燈和飛毯。“隻不過,”她歎了口氣,“世界一天不如一天,那些東西也不見了。”看完這本很多故事因為缺頁沒有結束的書,奧雷裡亞諾第二開始破譯手稿,隻是這項艱巨的任務不可能完成。手稿上的字跡仿佛晾在鐵絲上的衣服,比起文字來更像是音符。一個炎熱的中午,他正在鑽研手稿,忽然感覺自己並非單獨待在房間裡。背對窗口的光線,梅爾基亞德斯坐在那裡,手放在膝蓋上。他還不到四十歲,穿著同一件不合時宜的坎肩,戴著同一頂鴉翼狀禮帽,發間的油脂因炎熱而融化,沿著蒼白的鬢角流淌,與奧雷裡亞諾和何塞·阿爾卡蒂奧孩童時所見一模一樣。奧雷裡亞諾第二立時認出了他,因為這份記憶代代相傳,從祖父遺傳到了他這裡。“你好。”奧雷裡亞諾第二說。“你好,年輕人。”梅爾基亞德斯說。從那以後的好幾年裡,他們幾乎每天下午都見麵。梅爾基亞德斯為他講起世上萬事,想把古老的智慧傳授給他,卻不肯譯出手稿。“不到一百年,就不該有人知道其中的含義。”他解釋道。對於這些交談,奧雷裡亞諾第二終生持守秘密。有一次,他感覺自己的世界瞬時崩塌了,因為烏爾蘇拉在梅爾基亞德斯出現時進了房間。但她看不見他。“你在和誰說話?”她問。“沒和誰。”奧雷裡亞諾第二回答。“你曾祖父也是這樣,”烏爾蘇拉說,“他也老自言自語。”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實現了觀看槍決的願望。他畢生都將記得六個槍口同時冒出的青色焰光、回響於山間直至消失的槍聲,以及死刑犯淒慘的微笑和迷茫的眼神。那人保持直立,鮮血浸透襯衫,從柱子上被解下到被塞進裝滿石灰的棺材一直微笑著。“他還活著,”他想,“他們要把他活埋。”這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從此他便厭惡軍事演練和戰爭,這倒並不是因為行刑這件事本身,而是因為活埋死刑犯的做法。沒人知道他從何時起開始到鐘樓上敲鐘,幫助“新手”的繼任者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做彌撒,還負責喂養神甫住處院裡的鬥雞。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得知後,嚴厲批評他竟去學習這些被自由派唾棄的行徑。“問題是,”他回答,“我覺得我天生是保守派。”在他看來,這是命中注定。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大為光火,忙去告訴烏爾蘇拉。“這更好。”她表示讚成,“但願他當個神甫,這樣上帝就終於能進這個家門了。”很快便聽說,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在為他準備第一次領聖體儀式。他一邊為鬥雞修剪頸羽,一邊跟神甫學習教理問答。在他安置母雞抱窩的時候,神甫用簡明的例子為他解釋上帝如何在創世第二日想到讓雞在蛋中孕育。從那時起神甫表現出老年譫語的最初症狀,數年後甚至妄言或許魔鬼已在對上帝的反叛中獲勝,如今是它坐在天國的寶座上,隱藏自己的身份來引人受騙上當。經過導師的大膽錘煉,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掌握了足以迷惑魔鬼的神學訣竅,不亞於他在鬥雞方麵的百般花招。阿瑪蘭妲給他做了身亞麻正裝,配上硬領和領帶,又給他買了一雙雪白的鞋子,還用金字把他的姓名印在大蠟燭的絲帶上。領聖體前兩天,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把兩人關在聖器室裡聽他告解,手捧一本罪孽大全作為參照。那份罪孽清單那麼長,神甫上了年紀,平時又習慣六點就寢,終於沒等結束就在扶手椅上睡了過去。這場問訊令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眼界大開。神甫問他有沒有和女人做壞事,他並不吃驚,當下如實回答沒有,但被問到有沒有和動物做過的時候,他不禁一陣惶然。五月第一個星期五,他在好奇心的煎熬中領了聖體。後來他去向佩特洛尼奧請教,這個疾病纏身的聖器保管人住在鐘樓上,據說以蝙蝠為食,他這樣回答:“是有些墮落的基督徒和母驢乾那種事。”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仍很好奇,纏著問個不停,佩特洛尼奧終於失去了耐心。“我每星期二晚上去,”他透露了秘密,“如果你保證誰也不告訴,下星期二我就帶你去。”到了星期二,佩特洛尼奧果然拎著一張此前無人知曉其用途的小木凳,下了鐘樓,帶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走進附近的一處菜園。男孩迷上了這樣的夜間出遊,很長一段時間後卡塔利諾的店裡也出現了他的身影。他一心撲在鬥雞上。“把你的這些畜生拿到彆處去,”烏爾蘇拉第一次看見他帶著漂亮的鬥雞回來,便下了命令,“鬥雞讓這個家受的苦已經夠多了,你現在還給我們往回帶。”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沒有爭辯就照辦了,帶到他祖母庇拉爾·特爾內拉那裡繼續養,後者隻要他肯來,願意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很快他在鬥雞上顯露出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傳授的智慧,掙的錢不僅夠他擴大養殖,也可以滿足他作為男人的需要。那時候烏爾蘇拉拿他與他兄弟相比,難以理解童年時相似如一個人的兄弟倆最後為什麼會變得如此迥異。她無須困惑太久,因為奧雷裡亞諾第二也開始表現出懶散放蕩的傾向。關在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裡時,他是個孤僻內向的人,就像年輕時的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一樣。但就在尼蘭迪亞協定簽訂前不久,一樁偶然事件令他走出自己的天地,回到現實世界。他遇上一個讓人買彩票贏手風琴的年輕女人,她非常親熱地和他打招呼。奧雷裡亞諾第二沒有感到驚訝,因為常有人將他錯認作他的兄弟。那女人哭鬨著想讓他心軟,最終把他領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卻一直沒有糾正這個錯誤。這次邂逅之後,她對他愛戀有加,甚至在彩票上做手腳讓他贏得了手風琴。兩個星期後,奧雷裡亞諾第二意識到女人在輪換著與他們兄弟倆睡覺且滿心以為是同一個人,他卻沒有挑明事實,反而想方設法繼續下去。他再沒有回到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下午他待在院子裡,憑著聽來的印象自學手風琴。烏爾蘇拉對此提出反對,因為當時正值喪期,何況她也鄙視手風琴,看作是好漢弗朗西斯科的徒子徒孫那路流浪漢才用的樂器。但奧雷裡亞諾第二未加理會,終於成為一名手風琴高手,他直到結婚生子,躋身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列,依然保持著這一愛好。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他和他兄弟共享一個女人。他監視他的行蹤,打亂他的安排,一經確認他當晚不會去找他們共同的情人,就去和她睡覺。一天早晨,他發現自己得病了。兩天後,他撞見他兄弟抱著浴室的柱子,渾身大汗,痛哭流涕,便立刻明白了緣故。他兄弟向他坦承,自己使那女人染上了被她稱作花柳病的惡疾,被趕了出來。他還說庇拉爾·特爾內拉曾設法給他醫治。奧雷裡亞諾第二暗中用滾熱的高錳酸洗液擦洗,服用利尿劑。暗暗忍耐三個月的折磨後,兩人分彆痊愈。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再沒找過這個女人。奧雷裡亞諾第二獲得了她的原諒,和她一起生活到死。她叫佩特拉·科特斯。她在戰爭最激烈的時期和一個賣彩票的露水情人一起來到馬孔多,那男人死後她便接過這樁生意。她是個年輕整潔的黑白混血女人,一雙黃色的杏眼使她的臉龐帶上幾分美洲豹般的凶焊,但她卻有著慷慨的心靈和絕妙的情愛天賦。當烏爾蘇拉終於知道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成了鬥雞人,而奧雷裡亞諾第二則忙於為自己情人喧鬨的聚會拉手風琴時,她覺得自己混亂得要發瘋。這兩人身上好像都集中了家族的缺點,卻沒有繼承任何美德。於是她決定誰也不能再叫奧雷裡亞諾和何塞·阿爾卡蒂奧這兩個名字。但當奧雷裡亞諾第二的頭生子出生時,她卻沒敢違抗他的意願。“好吧,”烏爾蘇拉說,“但有個條件,孩子由我來養。”儘管她已年逾百歲,患白內障幾近失明,卻仍然活力不減,性格不變,頭腦清醒。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培養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才來重振家聲,他將遠離戰爭、鬥雞、放蕩女人和瘋狂舉動,這四樣災難在烏爾蘇拉看來正是造成家族衰落的罪魁禍首。“他將成為神甫。”她神情莊重地許諾,“如果上帝讓我活得夠長,我一定能看見他當上教皇。”所有人,不僅臥室裡的,還有整幢房子裡聚集的奧雷裡亞諾第二的狐朋狗友,聽了都忍俊不禁。戰爭成為糟糕的記憶已被人遺忘,但此時一瓶瓶香檳的瓶塞轟然迸脫,倒像是瞬間回到了槍炮隆隆的日子。“為教皇的健康乾杯。”奧雷裡亞諾第二打趣道。客人們齊聲響應。隨後,主人拉起手風琴,爆竹劈啪燃響,市鎮上敲起歡快的鼓聲。清晨,淋透香檳的客人宰掉六頭牛拿到街上任人隨取。沒人對此大驚小怪。自從奧雷裡亞諾第二主持家務以來,這類聚會成了家常便飯,儘管通常並沒有慶祝一位教皇的誕生這樣名正言順的借口。短短幾年間,他不靠努力,全憑運氣,因所飼養牲畜的神奇繁殖力掙下了在大澤區數一數二的巨大財富。他的母馬一胎生三駒,他的母雞一天下兩次蛋,他的豬飛速長膘。沒人能解釋這種荒唐的繁殖力,隻能歸結為魔法。“你現在得省著點兒,”烏爾蘇拉對她那毫無長遠打算的曾孫說道,“這種運氣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你。”但奧雷裡亞諾第二未加理會。他越是大開香檳供朋友暢飲,他的牲畜就越發瘋狂地繁衍,而他也就越發確信好運與自己的行為無關,而是來自於佩特拉·科特斯,他的情婦,她的愛具有催化自然的能力。他認定這就是財富的源頭,堅信不疑,因此從未讓佩特拉·科特斯遠離自己的牲畜,即使結婚生子後仍征得費爾南達的同意和她生活在一起。奧雷裡亞諾第二和祖輩一樣身材壯碩,但卻有著享樂的活力和令人無法抗拒的親切感,這是前人身上所沒有的。他幾乎沒時間去照管畜群。他隻需帶上佩特拉·科特斯去養殖場,和她一起騎馬在自己的土地上繞一圈,就足以令所有帶著自己標記的牲畜無可救藥地染上多產症。就像他漫長一生中所有的好事一樣,這筆巨大的財富也是出於偶然。直到戰爭末期,佩特拉·科特斯還在靠賣彩票糊口,奧雷裡亞諾第二則不時洗劫烏爾蘇拉的儲錢罐來過活。他們成了輕浮的一對,隻知道夜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止尋歡的日子也不例外,在床上嬉鬨直到天明。“這女人非毀了你不可,”烏爾蘇拉看著曾孫夢遊般走進家門,朝他大喊起來,“她把你變傻了,過不了兩天你肚子裡就會生隻癩蛤蟆,疼得直不起腰。”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過了很久才發現他冒名頂替自己,很難理解兄弟的癡狂。在他的印象中,佩特拉·科特斯是個很平常的女人,在床上甚至有些慵懶,完全不具備勾人情愫的魅力。對烏爾蘇拉的呼號和兄弟的嘲弄,奧雷裡亞諾第二一概充耳不聞,他那時隻想著找個營生養活佩特拉·科特斯,在某個狂歡之夜與她死在一起,死在她身上,死在她身下。當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終於抵不住安享晚年的誘惑,重開作坊,奧雷裡亞諾第二覺得製作小金魚是樁不錯的生意。他在那間酷熱的小屋裡待了很久,看著上校在大徹大悟後生發出難以想象的耐心,讓堅硬的金屬片在手中漸漸變成金色的魚鱗。他覺得這活計太過費力,而他又無時無刻不思念著佩特拉·科特斯,因此三個星期後便徹底從作坊消失了。正是在那段時間,佩特拉·科特斯忽然想到賣彩票抽兔子的主意。她的兔子不斷繁殖生長,速度之快甚至沒等彩票賣完就已發育成熟。開始的時候,這種驚人的繁衍並沒有引起奧雷裡亞諾第二的注意,直到後來市鎮上的人都厭煩了兔子彩票,一天晚上他聽到隔著院牆傳來陣陣喧鬨聲。“彆擔心,”佩特拉·科特斯說,“是兔子。”兩人再沒睡著,被兔子的忙碌聲吵了一夜。天亮時,奧雷裡亞諾第二打開房門,看見院裡滿是兔子,在晨光中一片青藍。佩特拉·科特斯笑彎了腰,忍不住跟他開個玩笑。“這些都是昨晚生的。”她說。“太可怕了!”他說,“你乾嗎不試試養牛?”幾天後,為了在院子裡騰出地方,佩特拉·科特斯用兔子換了一頭奶牛。兩個月後這奶牛就生了三胞胎。事情便是這樣開始的。一夜之間,奧雷裡亞諾第二擁有了土地和畜群,幾乎來不及擴建擁擠的畜欄和豬圈。這種匪夷所思的興旺令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他隻好選擇荒唐的方式來抒發大好心情。“讓一讓,母牛們,生命短暫啊。”他喊叫道。烏爾蘇拉納悶他究竟在搞什麼鬼,想著牲畜會不會是偷來的,他是不是變成了偷牛賊。每次看到他打開香檳僅僅是為了往頭上噴泡沬尋找樂趣,她都要大聲斥責他揮霍浪費。他對此十分厭煩,一天清早心血來潮,拿起一箱鈔票、一罐糨糊和一把刷子,哼著好漢弗朗西斯科的老歌把家中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貼滿了一比索的紙幣。從自動鋼琴運抵時就漆成白色的老宅,現在變得像清真寺一樣。家人亂作一團,烏爾蘇拉大驚失色,市鎮上的人都擠在街上觀看這揮霍豪舉,這時奧雷裡亞諾第二已經從立麵到廚房全部裱糊完畢,連浴室和臥室都沒放過,最後把剩下的鈔票拋到了院子裡。“好了,”他最後宣告,“我希望在這個家裡再沒有人跟我提錢的事。”的確如此。烏爾蘇拉命人把鈔票揭下來,連帶著還揭下大片大片的石灰牆皮,又重新把房子刷白。“上帝啊,”她懇求道,“讓我們和當初建村時一樣窮吧,免得下輩子你為這樣的浪費懲罰我們。”她的祈求得蒙垂聽,但結果卻與她期待的相反。一個揭鈔票的工人不小心碰倒了一尊戰爭末期彆人寄存在家裡的聖約瑟石膏雕像,那空心雕像跌在地上摔碎了。裡麵滿是金幣。沒人記得是誰送來這尊真人大小的雕像。“是三個人帶來的,”阿瑪蘭妲解釋道,“請我們保存到雨季過去,我對他們說就放在這兒,誰也不會碰到。他們就非常小心地把它放在這兒,一直擱到現在,再也沒人回來要過。”最近一段時間,烏爾蘇拉在雕像前點上蠟燭,跪地膜拜,從未想過她所敬拜的不是一尊聖徒像,而是將近兩百公斤的黃金。想到自己無意中犯下異教行徑卻遲遲不自知,她更加痛苦。她朝著壯觀的金幣小山啐了一口,把它們裝進三個帆布袋,埋在一處秘密的地方,等待那三個陌生人早晚來討要。很久以後,她已進入行動不便的暮年,還常常加人許多流連於家中的旅人的談話,詢問他們有沒有在戰爭期間寄存過一尊聖約瑟石膏雕像,等雨季過後來取。這種事情給烏爾蘇拉帶來巨大煩擾,在那段時間卻時常發生。馬孔多沉浸在一派奇跡般的繁榮景象中。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已經被配有木製百葉窗和水泥地麵的磚石建築所替代,後者更有利於散去午後兩點令人窒息的酷熱。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時代的舊村莊唯一的殘留,就是那些覆滿灰塵的巴旦杏樹,它們忍耐得了最惡劣的環境,而清澈見底的河裡那些史前巨石都被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瘋狂的長柄錘砸成了粉末,為的是清理河道開發航路。這是一個瘋狂的夢想,不比當初他曾祖父的諸多狂想遜色,因為布滿石塊的河床和險阻重重的湍流使馬孔多無法通航到海。但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出人預料地心血來潮,頑固地要實施這一計劃。到那時為止,他還從未表現出什麼想象力。除了與佩特拉·科特斯的露水情緣,他並沒有彆的女人。烏爾蘇拉認為他是整個家族史上最沒出息的子孫,覺得他一無可取,甚至在鬥雞場上也沒出多少風頭。就在這時候,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給他講起離大海十二公裡處擱淺的西班牙大帆船,上校戰時曾親眼見過它燒焦的龍骨。這一說法在很長時間裡被很多人視為荒誕不經的神話,可在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聽來卻不啻一個啟示。他拍賣了所有的鬥雞,然後招募人手,購買工具,展開一係列砸碎石塊、挖掘河道、鏟除暗礁甚至填平瀑布的宏偉工程。“這些我太熟悉了。”烏爾蘇拉喊道,“時間好像倒轉了,我們又回到了從前。”預計河道可以通航的時候,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向兄弟詳細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奧雷裡亞諾第二為他提供了所缺的資金。此後,他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當人們已經在議論他買船的計劃不過是卷走兄弟錢財的騙局時,卻有消息傳來說一艘奇怪的船正向市鎮駛來。已經淡忘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當年豐功偉業的馬孔多居民,爭先恐後地奔向河濱,難以置信地看著第一艘也是最後一艘造訪該市的船。那不過是一條樹乾紮成的木筏,靠著岸上的二十個男人用粗索牽引前行。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站立船頭,眼裡閃著誌得意滿的神色,正在指揮這項艱巨的作業。和他一起到來的是一群風情萬種的女郎,她們撐起鮮豔的陽傘抵禦灼熱的陽光,肩上是精美的絲綢披巾,臉上是彩色的脂粉,發間插著鮮花,臂上佩著金蛇,齒間鑲著鑽石。這條用樹乾紮成的木筏是唯一能讓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航行到馬孔多的船隻,也僅此一次,然而他卻從未承認失敗,反而將自己的成就當成一次意誌的勝利。他將記錄得一絲不苟的賬目交給兄弟,很快又回到與鬥雞相伴的生活中。這場不走運的冒險的唯一遺澤,就是來自法國的女郎們帶來的新潮流。她們的精湛技藝令傳統的風月套路徹底改觀,她們在社會福利方麵的貢獻將過氣的卡塔利諾店遠遠拋在後麵,使整條街變成一座市場,其間日式燈籠燈影搖曳,手搖風琴琴聲憂傷。正是她們發起了那場血腥狂歡節,使馬孔多陷入三日的瘋狂,唯一長久的成果就是奧雷裡亞諾第二獲得了認識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的機會。美人兒蕾梅黛絲被選為狂歡節女王。烏爾蘇拉為曾孫女驚心動魄的美貌感到恐懼,卻無法阻止她當選。此前,烏爾蘇拉禁止她出門,除非是和阿瑪蘭妲一起去望彌撒,但是也要她用一塊黑色頭巾蒙住臉龐。那些並不虔敬的男人,那些在卡塔利諾店裡化裝成神甫主持瀆神彌撒的男人,都湧向教堂,隻為一窺美人兒蕾梅黛絲的臉龐,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她的美貌傳說伴著人們驚人的狂熱在整個大澤區流傳。他們等了很久才如願以償,事實上等不到那機會才是真正的幸運,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終生再也無法安眠。讓她露出麵容的男人,那個外來者,尊嚴儘失,陷入自輕自賤的泥潭,數年後睡在枕木上被一輛夜行列車軋死。從他身著綠色絲絨上裝和繡花馬甲出現在教堂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人懷疑他必定是受美人兒蕾梅黛絲的魔力所吸引,從遠方而來,或許是從域外某個遙遠的城市而來。他如此英俊,如此優雅沉靜,如此風度翩翩,和他比起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不過是個充大人的毛頭小子。不少女人笑容中含著不滿,嘟囔說他才配得上黑紗蒙麵。他在馬孔多不曾與任何人交談。星期天清晨他如同神話中的王子一般現身,騎著配有銀馬鐙和天鵝絨鞍褥的駿馬,彌撒結束後便離開市鎮。他的風釆如此攝人心魄,以至於第一次在教堂裡看見他,所有人都認定美人兒蕾梅黛絲與他之間已然存在一樁秘密約定,一場緊張的無聲對決,一次勢不可免的爭霸,不僅會以愛情告終,還要加上死亡方能了結。到了第六個星期天,這位紳士現身時手中拿著一枝黃玫瑰。他和往常一樣站著望彌撒,彌撒結束時攔住了美人兒蕾梅黛絲的去路,獻上那枝孤獨的玫瑰。她再自然不過地接過去,仿佛對這一饋贈早有準備,並在一瞬間掀開頭巾,嫣然一笑表示感謝。僅此而已。然而對於那位紳士,對於所有不幸一睹風釆的男人來說,那一刻便是永恒。從那時起,那位紳士夜夜帶著樂隊在美人兒蕾梅黛絲窗前流連,有時候直待到黎明時分。奧雷裡亞諾第二是唯一對他產生真切同情的人,曾試圖打破他執著的幻想。“彆浪費時間了,”一天晚上他勸道,“這家裡的女人比騾子還糟糕。”他伸出友誼之手,邀請他暢飲香檳,試圖使他明白自己家裡的女人個個鐵石心腸,但卻沒能稍減他的決心。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受夠了夜夜無休無止的樂聲,威脅要用手槍子彈來治療他的相思病。但真正令他放棄努力的是他自己可悲的絕望。曾經衣著考究、毫無瑕疵的人物淪為衣衫襤褸、齷齪卑下的渣滓。有傳言說他拋下了在遠方國度的權勢與財富,但實際上沒人知道他從何處來。他整日惹是生非,在酒館尋釁滋事,在卡塔利諾的店裡待到天亮,滾在自己的排泄物裡。他的最大悲劇在於,美人兒蕾梅黛絲從未注意過他,即使在他如王子般盛裝出現於教堂時也不例外。她接受那枝黃玫瑰並沒有任何惡意,隻不過覺得他的誇張表現有趣;她掀開頭巾也是為了看清他的臉,而非有意展示自己的容顏。事實上,美人兒蕾梅黛絲不屬於這個世界。進入青春期後很久,她還要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為她洗澡穿衣;等到她生活能夠自理的時候,仍得有人留神她,防止她用自己的一撅兒糞便在牆上畫小動物。她到了二十歲還沒有學會讀寫,不會使用餐具,赤著身子在家裡走來走去,因為她天生拒斥一切常規。當年輕的警衛隊隊長向她表白愛意時,她被這冒失的舉動嚇了一跳,當下拒絕了。“你看他好傻,”她對阿瑪蘭妲說,“他說他因為我難受得要死,好像我是絞腸痧似的。”當那年輕人果真死在她的窗下,美人兒蕾梅黛絲便證實了自己最初的印象。“你們看,”她評論道,“他就是太傻了。”她仿佛擁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能夠透過一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質。至少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這樣認為,在他看來美人兒蕾梅黛絲根本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弱智,恰恰相反。“她就好像是打了二十年仗回來的人。”他常這樣說。至於烏爾蘇拉,她常常感謝上帝賜予這家裡一個純潔無瑕的靈魂,但同時也為其美貌而惶惶不安。她覺得那是與美德相衝突的優點,是隱藏在純真之中的邪惡圈套。為此烏爾蘇拉決定讓她遠離塵世,避開凡間一切引誘,殊不知她早在母親腹中就注定永不受玷染。她從未想過在一場群魔亂舞的狂歡節上成為選美女王。然而一心想化裝成老虎的奧雷裡亞諾第二把神甫安東尼奧·伊莎貝爾請到家中,說服烏爾蘇拉相信狂歡節並非像她認為的那樣是異教節日,其實出自天主教傳統。最終她被說服,勉強同意了舉行女王加冕禮。蕾梅黛絲·布恩迪亞將成為狂歡節女王的消息在短短幾個小時內飛越大澤區的邊界,傳至遙遠到從未聽說過她超凡美貌的地方,引發了一些人的擔憂。在他們眼中,這一姓氏仍與反叛作亂聯係在一起。這種擔憂是毫無根據的。如果那個時期還有誰能做到與世無爭,那便是日漸衰老、歸於平凡的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他漸漸失去了與家國現世的一切聯係。他待在作坊裡足不出戶,小金魚生意是聯結他與外界的唯一紐帶。停戰初期被派來監視他家的士兵中有一個負責將成品拿到大澤區的村鎮去販賣,又帶著金幣和最近的消息回來。他說保守黨政府獲得了自由黨人的支持,正在修改曆書使每任總統可以在任一百年。他說政府終於與教廷達成協定,還有一位紅衣主教從羅馬被派來,頭戴鑽石冠冕,端坐在實心的黃金寶座上,而自由黨的部長們都跪下來親吻他的戒指並攝影存照。他說一家西班牙劇團經過首都時,女主唱在化妝室裡被一群戴麵具的人綁架,到了星期天卻出現在共和國總統的消夏彆墅裡跳裸體舞。“彆跟我談政治,”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對他說,“咱們隻管賣小金魚。”坊間有流言說他對國家現狀不聞不問是因為靠著作坊發了財,但傳到烏爾蘇拉耳中時隻引發了她的譏笑。從她純粹的實用主義觀念出發,她實在難以理解上校的生意意義何在:用小金魚換來金幣,隨即把金幣變成小金魚,如此反複,賣得越多活計越辛苦,卻隻是為了維持一種不斷加劇的惡性循環。實際上上校在乎的不是生意,而是乾活本身。他必須全神貫注地投入,嵌上片片魚鱗,用紅寶石微粒鑲魚眼,錘出魚鰓,添上尾鰭,再沒有餘睱為戰後的失落而煩惱。這門精密的手藝極其耗費心神,令他在短短時間內比在整個戰爭年代衰老得更甚。不變的坐姿令他脊柱變形,精確到毫米的工藝使他視力受損,但不容絲毫分心的專注讓他獲得了心靈的平靜。一群來自兩個黨派的老兵尋求他的支持,希望解決養老撫恤金的問題,因為政府一直許諾卻從未落實,那是他最後一次涉入與戰爭相關的事務。“忘了這回事吧,”他勸道,“你們看我早就放棄了養老金,免得傻等到死受罪。”開始的時候,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每到傍晚都來拜訪,兩人坐在大門口追憶過往。但阿瑪蘭妲無法忍受這個疲累的男人勾起自己的回憶,他的禿頂正將他引向未老先衰的深淵。於是她無理地令他處處難堪,終於他隻在特殊情況下才登門,最後因癱瘓而徹底消失。沉默寡言的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對家中重新煥發的活力視若無睹,約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訣不過是與孤獨簽下不失尊嚴的協定罷了。每天淺睡一覺後五點起床,照例到廚房喝上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後一整天關在作坊裡,到下午四點才拖著一張矮凳走過長廊,如火如荼的玫瑰、明媚耀眼的暮色、阿瑪蘭妲的漠然——每到黃昏時分她的憂鬱就發出開鍋般清晰可聞的聲響——都無法吸引他的注意。他在臨街的門口坐下,直到蚊蟲開始肆虐才回到家中。一次,有人鼓起勇氣打擾了他的獨處。“您近來可好,上校?”那人走過時問道。“就在這兒呆看,”他回答,“等著給我下葬。”由此可見,因美人兒蕾梅黛絲被封為女王,他的姓氏重新出現在公眾視野而引發的擔憂實際上缺乏事實根據。然而很多人並不這樣想。市鎮上的人們對迫近的悲劇一無所知,廣場上人聲鼎沸,一派歡天喜地的熱鬨景象。狂歡節達到瘋狂的最高潮,奧雷裡亞諾第二實現了扮成老虎的願望,快樂地在狂熱的人群中奔跑,因長久吼叫而嗓音嘶啞。就在此時,通往大澤區的路上出現了一隊龐大的化裝人群,他們抬著一座金光耀眼的花台,上麵是一位人們所能想象出的最迷人的女子。一時間,馬孔多本來心境平和的居民都摘下麵具好看清這位神奇的美人,她頭戴翡翠王冠,身披白鼬皮鬥篷,儼然擁有貨真價實的權柄,而不僅是閃光的綴片和皺紋紙打扮起來的女王。不乏目光敏銳的人覺察到這是一種挑釁行為。但奧雷裡亞諾第二馬上擺脫了困惑,宣布將新來者視作貴賓,並很聰明地讓美人兒蕾梅黛絲和外來的女王在同一高台上就座。直到午夜時分,那些化裝成貝都因人的外來者仍在熱鬨狂歡,並用絢麗的煙火和精彩的雜耍助興,讓人想起當年吉卜賽人的本領。突然間,就在節日的最高潮,有人打破了這微妙的平衡。“自由黨萬歲!”他喊道,“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萬歲!”步槍傾瀉的彈雨壓倒了煙火的光彩,驚恐的喊叫蓋過了樂聲,歡樂被恐慌所取代。多年以後,人們仍確信外來女王的親衛叭實際上是一個中隊的政府軍,每人的外袍下都暗藏著軍用槍械。政府在一份特彆通告中否認了這一指控,並許諾將徹底清查這場血案。然而真相從未澄清,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女王衛隊在未受到任何挑釁的情況下,根據指揮官的暗示進入戰鬥狀態,毫無憐憫地向人群開火。當一切恢複平靜,那些假貝都因人都不見了。廣場上有死有傷,倒下了九個小醜、四個科隆比納(科隆比納(bina,亦作bine),起源於意大利喜劇的固定角色,多以活潑伶俐的年輕女仆形象出現。)、十七個紙牌大王、一個魔鬼、三個音樂家、兩個法國貴族和三個日本皇後。在驚惶困惑中,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救出了美人兒蕾梅黛絲,而奧雷裡亞諾第二把外來女王抱在懷裡帶回了家,她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白鼬皮鬥篷上滿是血跡。她名叫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她在全國最美麗的五千名女性中力拔頭籌,他們領她到馬孔多來,答應封她為馬達加斯加女王。烏爾蘇拉把她當作女兒對待。人們不但沒有質疑她的無辜,反而都同情她的天真。屠殺發生六個月後,當傷者都已痊愈,公墓上最後的花朵全部凋落的時候,奧雷裡亞諾第二遠赴她和父親生活的城市找她。後來在馬孔多與她成婚,喧鬨的歡慶活動持續了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