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拉爾·特爾內拉的兒子出生兩星期後就被送到祖父母家。烏爾蘇拉拗不過丈夫的頑固——他無法容忍家中新生的一星血脈流落在外——隻好不情不願地接受,但前提條件是不能向孩子透露真實身份。孩子繼承了何塞·阿爾卡蒂奧的名字,後來大家為了避免混淆隻叫他阿爾卡蒂奧。那一時期村裡活動頻繁,家中活計不斷,孩子的照料退居其次,被托付給一個叫比西塔西翁的瓜希拉印第安女人。她和兄弟為逃避部落中肆虐多年的失眠症來到這裡,兩人溫順又勤快,烏爾蘇拉便收留了他們幫忙做家務。就這樣,阿爾卡蒂奧和阿瑪蘭妲在學會卡斯蒂利亞語之前先學會了瓜希拉語,還學會了喝蝌蜴湯吃蜘蛛卵,烏爾蘇拉則忙於大有前途的糖果小動物生意,對此一無所知。馬孔多變了樣。跟著烏爾蘇拉一起來的人四處宣揚它土地肥美、位置又比大澤區優越,於是昔日僻靜的小村落很快變成繁華的城鎮,有了手工作坊和店鋪,還開通了一條永久商道。第一批穿尖頭靴戴耳環的阿拉伯人就沿商道而來,用玻璃珠鏈交換金剛鸚鵡。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一刻也不能平靜。他著迷於眼前的現實,認為這比自己廣袤的幻想世界更為神奇,因而對煉金實驗完全喪失了興趣。他將漫長時日中飽受錘煉的材料擱置一旁,又變回了創業之初那個富於進取心的男子,那時他忙於設計街道規劃新居,以保證人人享有平等權益。他在新落戶的居民中贏得極大尊重,任何人鋪設地基或修造圍欄都要先谘詢他的意見,大家還一致決定由他掌管土地的分配。走江湖的吉卜賽人又來了,這次把流動遊藝會變成了大型賭場。人們興高采烈地表示歡迎,相信何塞·阿爾卡蒂奧會一道歸來。但他並沒有出現,吉卜賽人也沒有帶蛇人來,在烏爾蘇拉看來有關兒子的唯一線索也沒了著落。鎮上因此拒絕吉卜賽人紮營,並將他們視為貪欲與墮落的傳播者,不許他們以後再踏上這片土地。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也明確表示,梅爾基亞德斯以他悠遠的智慧和神奇的發明對村子的發展壯大作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馬孔多的大門將永遠對他古老的部落敞開。然而據那些周遊各地的旅人說,梅爾基亞德斯的部落由於逾越了人類知識的界限,已從大地上被抹去。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至少暫時從幻想的種種煎熬中解脫出來,很快便營造出一種井然有序的實乾氛圍,其中隻批準一項自由:釋放從建村伊始就以歌聲歡快報時的群鳥,代之以家家戶戶各備一台音樂鐘。這些雕刻精美的木鐘是用金剛鸚鵡從阿拉伯人那裡換來的,由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統一校準。每隔半小時鎮上便響起同一樂曲的歡快和弦,一到正午更是蔚為壯觀,所有時鐘分秒不差地同時奏響整曲華爾玆。那些年間,也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決定在街上種植巴旦杏代替金合歡,並且發現了能使樹木經久不衰的方法,但一直秘不示人。多年以後,馬孔多已經遍布鑄頂木屋,那些最古老的街道上卻依然可見巴旦杏樹蒙塵的斷枝殘乾,然而已無人知曉出自誰人手植。當父親忙於整治市鎮,母親一心擴展家業,每天兩次用樹枝穿著糖製的小雞小魚出門銷售,奧雷裡亞諾則從早到晚待在被遺棄的實驗室裡,完全憑自己的探索掌握了金銀器工藝。他身量大長,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都不合身了,便開始穿父親的衣服,隻是得讓比西塔西翁收緊襯衣修剪褲子,因為奧雷裡亞諾沒有他們那樣魁偉的身材。青春期的他失去了甜美的童音,變得沉默寡言孤獨入骨,但卻恢複了呱呱墜地時流露出的執著眼神。他全神貫注於金銀藝實驗,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擔心他過於專注,認為他或許需要一個女人,便給了他家裡的鑰匙和一些零錢。奧雷裡亞諾卻用錢買來鹽酸配製王水,還把鑰匙鍍了層金。不過他的古怪之處與阿爾卡蒂奧和阿瑪蘭妲相比又算不得什麼,那兩個孩子早就開始換牙,卻依然整天跟在印第安女人後麵,頑固地不肯說卡斯蒂利亞語而隻說瓜希拉土語。“你有什麼可抱怨的,”烏爾蘇拉對丈夫說,“有發瘋的父母就有發瘋的兒女。”正當她哀歎自己命不好,認定兒女們的怪癖與豬尾巴同樣可怕時,奧雷裡亞諾眼神定定地望著她,令她感到一陣茫然。“有人要來了。”他說。和往常一樣,烏爾蘇拉聽到他發表預言又試圖用家庭主婦的常識來解釋。有人來再正常不過。每天都有數十個外鄉人經過馬孔多,從未引發混亂,更無須事先神秘預告。然而,奧雷裡亞諾對一切邏輯解說渾不在意,對自己的預感確信不疑。“我不知道是誰,”他堅持道,“但不管是誰,人已經在路上了。”果然,到了星期天,麗貝卡來了。此時她隻有十一歲。幾位皮草商人帶著她從馬納烏雷辛苦跋涉而來,受人之托將她連同一封信送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家,卻又說不清楚托付他們的人究竟是誰。她的所有行李包括一個小衣箱、一把繪有彩色小花的小搖椅和一個帆布口袋,袋裡裝著她父母的骨殖,一刻不停地發出咯啦咯啦的響聲。那封帶給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信中充滿溫情的話語,可見縱然歲月蹉跎天各一方,寫信人依然對他深情不改,並且出於基本的人道精神將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送來這裡。孩子算烏爾蘇拉的遠房表妹,因而也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親人,儘管關係上要更遠些。她是難忘的摯友尼卡諾爾·烏略亞和他可敬的妻子麗貝卡·蒙鐵爾的女兒,願他們在天國安息,一並送來他們的骨殖,盼以基督徒的禮儀安葬雲雲。信中提到的名字和末尾的簽名都清晰可辨,然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烏爾蘇拉都不記得有這些親戚,也從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寫信人,更不用提還是在遙遠的馬納烏雷。從女孩那裡也無法獲得更多信息。從來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在搖椅上吮手指,一雙受驚的大眼睛打量著所有人,不曾流露出能聽懂彆人提問的跡象。她穿著已顯破舊的黑色斜紋布衣裳,腳上是漆皮脫落的短靴。頭發攏到耳後,用黑帶子束住兩個發髻。披肩上的圖案沁染汗漬已無法辨認,一顆食肉動物的犬牙配上銅托係在右手腕上當作抵抗“邪眼”的護身符。青綠色的皮膚,圓滾緊繃如一麵鼓的肚子,都顯示出她體弱多病、忍饑挨餓的曆史甚至要比自身的年齡更久遠,然而食物端上來的時候,她卻任憑盤子擱在腿上嘗也不嘗。大家幾乎要相信她是個聾啞兒,直到印第安人用他們的語言問她要不要喝點兒水的時候,她才眼神一動仿佛認出了他們,點了點頭。家人沒有辦法,隻得把她收留下來。奧雷裡亞諾耐心地在她麵前從頭到尾念了一遍聖徒節期表,但她對所有名字都沒有反應,家人隻好根據信中她母親的名字叫她麗貝卡。那時馬孔多還沒死過人,自然沒有墓地,他們隻得暫時將骨殖袋收藏起來,等將來有合宜的地方再下葬。很長一段時間這些遺骨在家中到處礙事,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像母雞抱窩似的咯咯作響。麗貝卡過了很久才融入家庭生活。她總是縮到家中最偏僻的角落,坐在搖椅上吮吸手指。什麼都無法引起她的注意,除了那些鐘表奏出的音樂,她每過半小時就會瞪著受驚的眼睛四下尋找,仿佛想在空中某個位置找到那樂聲。數天過去,她什麼也不肯吃。誰都無法理解她居然沒有餓死,後來印第安人——他們一刻不停、悄無聲息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一切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發現她隻喜歡吃院子裡的濕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牆皮。顯然她父母或是其他撫養人曾斥責過這一惡習,因為她總是心有愧疚暗中行事,藏起口糧來等沒人時再享用。從那以後,家裡開始對她嚴加監視。他們在院子裡灑牛膽汁,往牆壁上塗辣椒油,相信用這些方法可以遏製她的惡習。然而她找尋泥土時顯得異常狡黠機智,烏爾蘇拉不得不釆取更嚴厲的手段。烏爾蘇拉在小鍋裡放入橘汁,兌上大黃晾了一整夜,次日讓她空腹喝下。沒人說過這就是治療食土怪癖的特效藥,但烏爾蘇拉卻相信任何苦味的食物進入空腹都會令肝臟產生反應。麗貝卡拚命反抗,力氣之大與瘦小身量根本不符,他們不得不像扳倒一頭小牛犢似的逼她服藥,卻難以製止她的亂踢亂踹,無法忍受她在撕咬和吐口水之餘古怪難解的呼號。印第安人聽得目瞪口呆,說那是他們語言中最汙穢的辱罵。烏爾蘇拉知道後,在藥物治療之外又加上了皮帶抽打。永遠無從確知,究竟是大黃或毒打,還是二者一起最終發揮了效用,總之幾個星期後麗貝卡顯出康複的跡象。她加入到阿爾卡蒂奧和阿瑪蘭妲的遊戲中,他們把她當姐姐看待。她胃口頗佳,刀叉也用得不錯。不久家人又發現她的卡斯蒂利亞語說得和印第安土語一樣流利,手頭活計也乾得出色,還會哼唱音樂鐘奏出的華爾茲舞曲,配上滑稽的自編歌詞。大家很快就接納她為家庭新成員。她和烏爾蘇拉最親,連烏爾蘇拉的親生兒女都比不上。她管阿瑪蘭妲和阿爾卡蒂奧叫小妹妹小弟弟,稱奧雷裡亞諾為叔叔,呼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為爺爺。於是,她和其他家人一樣名正言順地用上了麗貝卡·布恩迪亞的姓名,那也是她一生用過的唯一姓名,直到去世從未玷汙。麗貝卡改掉食土的惡習後,被安排到其他孩子的房間睡覺。一天夜裡,和他們睡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突然醒來,聽見一種奇怪的響聲在角落裡時斷時續。她以為有動物溜進房間,警覺起來,卻發現麗貝卡坐在搖椅上吮著手指,雙眼像貓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滿恐懼和難逃宿命的淒苦,她在那雙眼睛裡認出了威脅他們的疫病,正是這種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離鄉,永遠拋下了他們古老的王國,拋下了公主與王子的尊貴身份。這就是失眠症。天亮的時候,印第安人卡塔烏雷失去了蹤影。他姐姐比西塔西翁留了下來,認定了自己的宿命:就算逃到天邊,這致命的疫病也會窮追不舍尾隨而至。沒有人理會她的驚恐。“要是不用睡覺,那再好不過。”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說,“那樣我們就有更多的時間可用。”但印第安女人向他們解釋,失眠症最可怕之處不在於讓人毫無倦意不能入睡,而是會不可逆轉地惡化到更嚴重的境地:遺忘。也就是說,患者慢慢習慣了無眠的狀態,就開始淡忘童年的記憶,繼之以事物的名稱和概念,最後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淪為沒有過往的白癡。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笑得喘不過氣來,認為這不過是又一種印第安人杜撰的疾病。烏爾蘇拉為防萬一,還是將麗貝卡和其他孩子隔離開來。幾個星期後,比西塔西翁的恐懼似乎平息了下去。有天晚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烏爾蘇拉也醒著,問他怎麼了,他回答:“我又想起了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他們一刻也沒睡著,但到了第二天感覺疲勞儘去,便把不眠之夜拋在了腦後。午飯時候,奧雷裡亞諾驚異地講起他如何一整夜都在實驗室忙著給一枚彆針鍍金,準備在烏爾蘇拉的生日送給她,但此刻卻仍然感覺良好。到了第三天,大家在該入睡的時刻還是毫無睡意,這才意識到已連續五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終於警覺起來。“孩子們也都醒著。”印第安女人的話裡帶著宿命意味,“這病一旦進了家門,誰也逃不了。”他們果然染上了失眠症。烏爾蘇拉從母親那裡學過各種草藥的效用,熬製了烏頭湯讓所有人服下去,可他們仍然睡不著,整天醒著做夢。在這種清醒的夢幻中,他們不僅能看到自己夢中的形象,還能看到彆人夢見的景象,一時間家裡仿佛滿是訪客。麗貝卡坐在廚房角落裡的搖椅上,夢見一個和自己相貌極其相似的男人,他身著白色亞麻衣裳,襯衫領口彆著一粒金扣,給她帶來一束玫瑰。陪伴他的還有一位女士,用纖細的手指揀出一枝玫瑰簪在她發間。烏爾蘇拉知道那男人和女人是麗貝卡的父母,但一番努力辨認之後,還是確信從未與他們謀麵。與此同時,由於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一個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家中出品的糖果小動物仍源源不斷地在鎮上出售。大人小孩都津津有味地吮咂著可口的綠色失眠小公雞、美味的粉紅失眠小魚和柔軟的黃色失眠小馬,於是到了星期一淩晨整個鎮子都醒著。一開始沒人在意。恰恰相反,人們都因不用睡覺而興高釆烈,因為那時候馬孔多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時間總不夠用。他們夜以繼日地工作,很快就把活兒都乾完了,淩晨三點便無所事事,聽著音樂鐘數華爾茲的音符。那些想睡覺的人,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出於對睡眠的懷念,試遍了各種消磨精力的方法。他們聚在一起不停地聊天,一連幾個小時重複同樣的笑話,甚至把閹雞的故事演化到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那是一個講不完的故事,講故事的人問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說“要”,他就說沒讓大家說“要”,而是問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說“不要”,他就說沒讓大家說“不要”,而是問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都不說話,他就說沒讓大家不說話,而是問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而且誰也不許走,因為他沒讓人走,而是問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就藏書網這樣繼續下去,整夜整夜重複這一惡性循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意識到失眠症已經侵入鎮子,便召集起各家家長,把自己所知的失眠症情形講給他們聽。眾人決定釆取措施防止災難擴展到大澤區的其他村鎮。他們把用金剛鸚鵡跟阿拉伯人換來的小鈴鐺從山羊脖子上摘下,放在鎮子入口,供那些不顧崗哨的勸告和懇求堅持進鎮的來客使用。那時節走在馬孔多街道上的所有外鄉人都要搖動小鈴鐺,好讓病人知道自己是健康人。他們在鎮上逗留期間禁止一切飲食,因為疫病無疑隻經入口之物傳播,而所有食品飲料都已沾染失眠症。這項舉措成功地將疫病控製在村鎮之內。隔離卓有成效,後來人們就將緊急情況視為常態。生活恢複秩序,工作照常進行,沒人再為睡眠這一無用的習慣擔憂。還是奧雷裡亞諾想出了辦法,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幫助人們抵禦失憶。這發現本出於偶然。他屬於第一批病人,已是老練的失眠者,並借此掌握了高超的金銀器工藝。一天他在尋找用來捶打金屬箔片的小鐵砧時,卻想不起它的名稱。父親告訴他:“砧子。”奧雷裡亞諾把名稱寫在紙上,用樹膠貼在小鐵砧底部:砧子。這樣,他相信今後就不會再忘記。當時他還沒想到這便是失憶開始的症狀,因為那東西的名稱本不好記。沒過幾天,他發現自己對實驗室裡幾乎所有器物都叫不出名來。於是他依次注明,這樣隻需看一下標簽就可以辨認。當父親不安地告訴他自己童年最深刻的記憶都已消失時,奧雷裡亞諾向他傳授了這一方法。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先在家中實行,而後推廣到全鎮。他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給每樣東西注明名稱:桌子,椅子,鐘,門,牆,床,平鍋。他又到畜欄為動物和植物標上名稱:奶牛,山羊,豬,母雞,木薯,海芋,香蕉。隨著對失憶各種可能症狀的研究不斷深入,他意識到終會有那麼一天,人們即使能通過標簽認出每樣事物,仍會記不起它的功用。於是他又逐一詳加解釋。奶牛頸後所掛的名牌便是一個極好的例子,體現出馬孔多居民與失憶作鬥爭的決心: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應擠奶,可得牛奶。牛奶應煮沸後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就這樣,人們繼續在捉摸不定的現實中生活,隻是一旦標簽文字的意義也被遺忘,這般靠詞語暫時維係的現實終將一去不返。通往大澤區的路口立起一塊牌子,上寫馬孔多;中心大道立有一塊更大的牌子,上書上帝存在。各家各戶都已寫好用來記住物品和情感的簡要說明。這套做法需要高度的警醒和堅強的毅力,因而很多人選擇了向虛擬現實的魅力屈服,寄情於自我幻想,這縱然不切實際卻更能與人安慰。庇拉爾·特爾內拉在這場造夢運動中出力最多,她成功地將紙牌算命從推演未來應用到追溯過往。借助這一方法,失眠者開始生活在由紙牌萌生的模棱兩可的世界中。在模糊的追憶中,父親是四月初到來的膚色黝黑的男人,母親是左手戴金戒指肌膚呈麥色的女人,出生日期則簡化為最近一個有雲雀在月桂樹上啼叫的星期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對這些尋求慰藉的方式深感無奈,決定製造當初曾想用來記錄吉卜賽人神奇發明的記憶機器。該裝置的設計基於以下原理:每天清晨將一生獲得的知識從頭至尾複習一遍。他把它想象為一種旋轉辭典,人坐在中軸位置用搖把操縱,在幾小時內令生活中最必要的知識都從眼前經過。當他做好大約一萬四千張卡片的時候,通往大澤區的路上出現了一位衣衫不整的老人,他用小鈴鐺搖出悲涼的聲響以表示未染上失眠症,拖著一件繩索緊係的鼓囊囊的行李,拉著一輛黑布蒙住的小車。他徑直來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家門前。比西塔西翁開了門,但並不認識他,以為他想要兜售什麼,還不知道在這個已經深陷失憶泥沼的村鎮任何物品都沒有市場。這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儘管聲音也因猶疑時斷時續,雙手顫抖仿佛質疑著事物的真實存在,但仍可以明顯看出,他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人們可以安睡並擁有記憶的世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看見他坐在客廳裡,一邊用幾經補綴的黑色禮帽扇風,一邊帶著同情的神色認真貼在牆上的一個個標簽。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分外殷勤地向他打了個招呼,擔心他是曾經相識而現在已不記得的故人。但來訪者看出了他的做作,感覺到自己已被遺忘,那並不是心中暫時的尚可補救的遺忘,而是另一種更殘酷且不可逆轉的遺忘,他對此絕不陌生,因為那正是死亡的遺忘。於是他都明白了。他打開塞滿稀奇物件的行李,掏出一個小手提包,裡麵滿是瓶瓶罐罐。他給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喝下一種淡色液體,重新燃起了他的記憶之光。淚水濡濕了他的雙眼,隨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置身於一間各種物品都貼著標簽的荒唐屋子裡,為牆上煞有介事的蠢話而慚愧。他隨即又認出了來人,臉上頓時煥發出歡喜的光彩。那人是梅爾基亞德斯。馬孔多歡慶重獲記憶的同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梅爾基亞德斯正在重溫往昔的友情。老吉卜賽人準備就此留在鎮上。他的確一度死去,但難以忍受孤獨又重返人世。他因執著於生命受到懲罰,被剝奪了一切超自然能力,又被逐出了部落,便決定到這個死神尚未光顧的偏遠角落棲身,專心創立一家銀版照相術工作室。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還從未聽說過這一發明,他看到自己和全家人的形象在一塊閃光的金屬版上凝固成永恒,頓時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在當時拍下的一張老照片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灰色的頭發亂篷蓬,硬挺的襯衫領子用一粒銅扣扣上,神情莊嚴中藏著驚詫,烏爾蘇拉樂不可支地說他像“一位受驚的將軍”。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那個晴朗的十二月上午的確受驚不小,他以為人的形象一旦被攝到金屬版上,生命就會隨之日漸銷蝕。有趣的是,烏爾蘇拉一反常態,消除了丈夫的疑慮,並且拋下往日的怨氣,決定讓梅爾基亞德斯留下一起生活,隻是她一直拒絕拍照,因為——按她自己的原話——不願意將來讓兒孫笑話。那天上午她給孩子們穿上最好的衣裳,在他們臉上都搽了粉,還讓每人喝下一勺骨髓糖漿,好讓他們麵對梅爾基亞德斯壯觀的機器保持近兩分鐘的安分。在這張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奧雷裡亞諾身穿黑色天鵝絨正裝,夾在阿瑪蘭妲和麗貝卡中間,那倦怠的模樣和深邃的眼神與多年以後麵對行刑隊時一般無二。但那時他尚未感覺到命運的預示。他已是熟練的金銀匠,憑著精湛的手藝在整個大澤區享有盛名。他的作坊與梅爾基亞德斯雜亂的實驗室合在一起,屋裡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他父親和老吉卜賽人為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大聲爭論,瓶子和托盤撞擊作響,酸液不時在磕磕碰碰中打翻,溴化銀到處流淌,而他仿佛置身於另一個時空。他全神投入工作,加上經營有道,不久賺取的收入就超過了烏爾蘇拉的美味糖果小動物生意。但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他明明已是個十足的男子漢,竟然還沒有結識女人。事實上他的確沒有。數月後,好漢弗朗西斯科回來了,他是個將近兩百歲的江湖藝人,常來馬孔多吟唱自編的歌謠。他通過這些歌謠不厭其詳地講述旅行途中的各地見聞,從馬孔多直講到大澤區的邊界。如果有人要捎帶口信或發布消息,就付兩個生太伏請他加到曲目中。烏爾蘇拉便是這樣偶然得知母親過世的消息,那天晚上她聽著歌謠,本來還期望聽到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的下落。人們稱他為好漢弗朗西斯科,是因為他曾在一次即興賽歌會上擊敗魔鬼,至於其真名實姓則無人知曉。他在失眠症肆虐期間一度從馬孔多消失,一天晚上又突然出現在卡塔利諾的店裡。全鎮人都去聽他唱歌,想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這次和他同來的有個肥胖無比的女人,需要四個印第安人用搖椅抬著;還有一個黑白混血姑娘,一副孤單無助的神情,打著傘遮擋陽光。這天晚上奧雷裡亞諾去了卡塔利諾的店裡。他看見好漢弗朗西斯科像一條巨石雕成的變色龍端坐在好奇的聽眾中間。他用蒼老走調的聲音唱出世事變遷,以當年羅利爵士(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Jeigh,1552-1618),英國探險家,英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在圭亞那相贈的那架古老手風琴伴奏,那雙四方走遍、踩踏硝石而皴裂的大腳還打著拍子。院子深處的一扇門內不時有男人進出,門前鴇母坐在搖椅上靜靜地扇著扇子。卡塔利諾耳上彆了一朵氈絨玫瑰,向聽眾兜售碗盛的甘蔗酒,並不失時機地靠近那些男人,將手放到不該放的地方。將近夜半時分,酷熱難當,奧雷裡亞諾已從頭聽到尾,沒有聽出什麼與自家有關的消息。他正準備起身回家,鴇母揮手跟他打了個招呼。“你也進去吧,”她說,“隻要二十生太伏。”奧雷裡亞諾向鴇母腿上的錢罐裡投了一枚硬幣,走進房間卻不知道要做什麼。混血姑娘露著母狗那樣的乳頭,赤著身子躺在床上。在奧雷裡亞諾之前,這天晚上已有六十三個男人光顧過這裡。經過這麼多人進進出出,房間裡的空氣中混合了汗水和喘息的氣味,變得汙濁不堪。姑娘掀起濕透的床單,請奧雷裡亞諾抓著另一側。床單沉得像粗麻布一樣。他們倆抓住兩頭擰水,直到恢複正常重量。他們又翻過席子,汗水從另一麵往下淌。奧雷裡亞諾盼著這活兒永不停息。他在理論上了解情愛是怎麼回事,但還是雙膝發軟站立不穩,皮膚滾燙毛發悚然,仍忍不住要立刻排出腹中的重負。那姑娘收拾好床鋪,要他脫掉衣服時,他慌忙解釋:“是他們讓我進來的。要我往錢罐裡投二十生太伏,還得動作快點兒。”姑娘明白了他的困惑。“如果你出去的時候再放二十生太伏,就可以多待一會兒。”她溫柔地說。奧雷裡亞諾脫了衣服,羞慚至極,總想著自己的裸體沒法和哥哥相比。不管那姑娘怎樣努力,他都愈加沒有反應,愈覺孤獨異常。“我會再放二十生太伏。”他絕望地說。姑娘默默地向他謝過。她的背上都已磨破。她痩得皮包骨,呼吸間流露出無儘的疲憊。兩年前,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她睡前沒有熄滅蠟燭,醒來已經身處火海。她和撫養她長大的祖母一起居住的房子化作灰燼。從此,祖母帶著她走遍各個村鎮,讓她以二十生太伏的價錢賣身,以掙回燒毀的房屋。根據姑娘自己估算,按每夜接待七十個男人計還需要乾十幾年,因為她還需另付二人的旅費、飲食費以及抬搖椅的印第安人的工錢。鴇母第二次敲房門的時候,奧雷裡亞諾離開了房間,什麼也沒做,惶惶然隻想哭泣。當天夜裡他想著那姑娘無法入睡,有欲望也有憐憫。他感到無可抑製的衝動,要去愛她和保護她。到天亮的時候,他已被失眠和狂熱折磨得疲憊不堪,終於作出莊嚴的決定,要與她成婚並把她從所欠祖母的債務中解救出來,夜夜享受她給予七十個男人的滿足。但上午十點他趕到卡塔利諾店裡的時候,姑娘已經離開鎮子。時間平複了他一時的衝動,卻加深了挫敗感。他一心在工作中逃避。他決定認命,終生遠離女人來遮掩自己無能帶來的羞恥。與此同時,梅爾基亞德斯已經把馬孔多所有可照的都照在金屬版上,然後把銀版照相術工作室讓給了臆想聯翩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後者要用它來獲取上帝存在的科學依據。他運用一套複雜的程序在家中各處釆集影像疊加曝光,確信隻要上帝存在,遲早會被他拍下銀版照片,不然就可以一舉推翻其存在的假設。梅爾基亞德斯在破解諾查丹瑪斯預言方麵取得了深入進展。他每每研究到深夜,縮在退色的天鵝絨坎肩裡艱難喘息,用雀爪般的小手在紙上胡亂塗寫,手上的戒指都已失去曾經的光彩。一天夜裡,他相信已破譯出一則有關馬孔多未來的預言。它會變成一座光明的城市,矗立著玻璃建造的高樓大廈,卻再沒有布恩迪亞家的絲毫血脈存留。“一定弄錯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大發雷霆,“不是玻璃房子,是冰房子,像我夢見的那樣。而且不管到什麼時候,總會有布恩迪亞家的人,直到永永遠遠。”在這個古怪的家裡,烏爾蘇拉儘力保持正常,她擴大了糖果小動物生意,整夜不歇地開著烤爐,產出一籃籃麵包以及品種豐富的布丁、蛋白酥和小餅乾,幾個小時內就在通往大澤區的小路上全部售出。明明已到可以安享生活的歲數,她反倒越來越活躍。她一直忙於自己興隆的事業,一天下午,當印第安女人幫她往麵團裡加糖,她無意中向院子望去,竟看見兩位陌生的美麗少女在暮色中繡花。那是麗貝卡和阿瑪蘭妲。她們為外袓母嚴格守孝三年,那時剛剛脫去孝服,鮮豔的衣裳仿佛使她們在世上獲得了新的地位。誰也不曾想到,麗貝卡會是兩人中更漂亮的那個。她麵容白皙明淨,眼睛大而沉靜,一雙有魔力的手仿佛在將無形的絲線繡成花樣。年齡小些的阿瑪蘭妲雖然魅力稍遜,但遺傳了過世外袓母自然的氣質和內心的高傲。待在她們身邊的阿爾卡蒂奧已顯露出父親當年迅猛的成長勢頭,但看起來還像個孩子。他開始跟奧雷裡亞諾學習金銀器工藝,同時也學習讀寫。烏爾蘇拉忽然意識到家裡已人滿為患,兒女們即將成婚並生兒育女,到時勢必會因為屋子擁擠而離開家門。於是她取出長年辛勞攢下的積蓄,又從顧客那裡預支貨款,著手擴建家宅。她準備修建一間正式的客廳,一間更舒適通風的起居室,一間能擺下十二個座位的餐桌、容納全家人和所有賓客進餐的飯廳,九間窗戶都朝向院子的臥室,以及一條帶扶欄的長廊,扶欄上有盆栽的歐洲蕨和秋海棠,能借著玫瑰花園遮擋正午的陽光。她準備擴建廚房,砌起兩座爐灶,拆掉庇拉爾·特爾內拉曾在裡麵為何塞·阿爾卡蒂奧算命的那座舊穀倉,蓋一座比原來大上兩倍的新倉,保證家裡永遠不會缺糧。她準備在院子裡的栗樹蔭下分建男女浴室,在院子深處建一座大馬廄、一間鐵絲網雞舍、一個奶牛棚和一處四麵開放供迷途鳥兒自由棲息的鳥舍。烏爾蘇拉仿佛染上了丈夫的狂熱,在十幾個木匠和泥瓦匠的簇擁下發號施令,決定釆光與通風事宜,隨意分配空間而不受任何限製。村莊初建時的簡陋房舍裡堆滿了工具和建築材料,擠滿了揮汗如雨的工人。工人們不時請求大家不要妨礙乾活,殊不知礙事的是他們自己,因為他們被骨殖袋發出的沉悶咯啦聲所煩擾,走到哪兒都難得安寧。在這種惱人的環境中呼吸著生石灰和焦油的氣味,誰也說不清鎮上這幢有史以來最大的房子,大澤區這處最友善好客最舒適清涼的寓所,究竟是如何從地下冒了出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這場大變革期間一直忙於捕捉上帝的蹤跡,對此更加難以理解。新家即將落成的時候,烏爾蘇拉把他從狂想世界裡拉了出來,告訴他已經接到命令,必須把房子立麵塗成藍色而不是他們想要的白色。她把那份官方法令拿給他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沒有明白妻子的話,卻辨認出了法令上的簽名。“這家夥是什麼人?”他問。“裡正。”烏爾蘇拉難過地回答,“人家說是政府派來管事的。”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那位裡正,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馬孔多。他下榻在雅各酒店——店主是最早來這兒用小玩意兒換金剛鸚鵡的阿拉伯人中的一個——次日便租了一間臨街的小屋,距布恩迪亞家兩個街區。他擺上從雅各酒店買來的一桌一椅,把隨身帶來的共和國國徽釘在牆上,又在門上標明“裡正”字樣。他發布的第一條法令便是所有房屋都要漆成藍色,以慶祝國家獨立紀念日。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手拿這一紙命令的副本找到他時,他正在那間狹小辦公室內搭起的吊床上午睡。“這是您寫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問道。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這位老成持重、性情靦腆、臉色紅潤的男子,回答說是。“憑什麼?”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再次問道。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從桌子抽屜裡找出一份文件給他看。“我已被任命為本鎮的裡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看都沒看那任命書一眼。“在這個鎮上我們不用紙片發布命令。”他鎮定自若地說,“另外希望您弄清楚,我們不需要裡正,因為這裡沒有什麼可糾正的。(在西班牙語中,“裡正”(cidor)源於“糾正”(cir)一詞。)”麵對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的漠然,他仍未提高聲音,詳細追述了當年如何草建村莊,如何劃分土地和開辟道路,又如何根據需要予以改進,卻從未麻煩過任何政府,也不見有人來找過麻煩。“我們和平相處,連自然死亡的人都沒有。”他說,“您也看見了,我們至今還沒有墓地。”人們並未因政府沒來幫助而難過。正相反,他們都為一直以來政府的放任自流而高興。他希望保持現狀,因為他們建起村鎮並不是為了讓隨便哪個外來人到此發號施令。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已經穿上和褲子一樣雪白的卡其布上裝,時時刻刻保持舉止莊重。“所以,如果您想留在這裡,和其他普通居民一樣,我們非常歡迎。”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總結道,“但如果您是來製造混亂,強迫大家把房子漆成藍色,那麼您可以收拾起家什,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因為我的家一定要像鴿子一樣雪白。”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臉色蒼白。他後退了一步,咬緊牙關不無痛苦地擠出一句:“我得警告您,我帶了武器。”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自己也不知道雙手何時又恢複了年輕時掀翻一匹馬的力氣。他抓住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的衣領,把他拎起來舉到與自己雙眼平齊。“我這樣做,”他說,“是因為我寧願掂起一個活人,也不願後半輩子都惦著一個死人。”他就這樣抓住衣領拎著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走過半條街,直到通往大澤區的路上才放他雙腳著地。一星期後,裡正帶著六名赤著雙腳、衣衫襤褸、手持獵槍的士兵回來了,另有一輛牛車上坐著他妻子和七個女兒。晚些時候又來了兩輛車,載著家具、衣箱和日常用具。他在雅各酒店安頓下家人,同時開始找房子,並在士兵的保護下重開辦公室。馬孔多的創建者決定驅逐人侵者,帶著他們的長子來聽從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調遣。但他並不同意,說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這次回來帶上了妻子和女兒,而當著家眷的麵羞辱一個人不是男子漢所為。因此,他決定用和平方式解決。奧雷裡亞諾陪父親同去。此時他已經蓄起翹尖角的黑髭須,聲音日漸洪亮,日後的戰爭中這將成為他的特征。他們沒帶武器,對衛兵視而不見,徑直走進裡正的辦公室。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並不慌張,向他們介紹正巧在那裡的兩個女兒。安帕蘿,十六歲,和母親一樣膚色黝黑,蕾梅黛絲,隻有九歲,是個膚色如百合、眼睛碧綠的漂亮女孩。她們姿態優美,教養有素,一見父子倆進門,不等介紹就已搬過椅子請他們就坐。但兩人都站著不動。“很好,朋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說,“您可以留下,不過不是因為您門前那幾個拿獵槍的土匪,而是看在您夫人和女兒的麵子上。”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一陣茫然,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沒給他反駁的機會。“隻有兩個條件,”他補充道,“第一,各家的房子想漆什麼顏色就漆什麼顏色;第二,士兵得立刻離開。我們負責維持秩序。”裡正舉起右手,五指伸直。“以榮譽擔保?”“以敵人擔保。”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回答,隨即帶著幾分苦澀補充道,“因為有件事我要跟您說明白:您和我還是敵人。”當天下午士兵就離開了。沒過幾天,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為裡正找到一處房子。一切都恢複平靜,隻有奧雷裡亞諾例外。裡正最小的女兒蕾梅黛絲,論年齡足可當他的女兒,但她的影子正折磨著他身體的某個部位。那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幾乎在他行走時構成障礙,就像鞋裡進了一粒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