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樓一拂衣袖,茶水浸濕的一角袖子便瞬間被真氣蒸乾,他輕輕蹙起濃黑的眉宇,整個人立刻自內而外地透出一股凜然的怒意,在得知自己的徒弟被澹台道齊擄去時,連江樓的心中反而越發地平靜,甚至他的呼吸都比平時還要更加沉穩,宋洗玉在一旁看著男子正積聚著陰雲的眉頭,心中有些忐忑,這時卻見連江樓突然緩緩站起身來,對下方垂手肅立之人吩咐道:“……傳令下去,斷法宗弟子不得輕舉妄動,此事自有我親自處置。另外,即刻派人前往搖光城坐鎮,鎮壓一切由此事引起的騷亂。”話畢,連江樓踏階而下,額間眉心處恍惚是紫氣東來,他出了大殿,身後宋洗玉與另一名侍女緊緊跟隨,很快,連江樓走進一間書房,宋洗玉見他取了一張信紙,便知道男子是要寫字,因此立刻動手替他磨墨,不一時,伴隨著墨汁特有的香氣,連江樓取筆在硯台裡蘸了蘸,在紙上一揮而就,片刻之後就停了筆,他拿起信紙吹了吹,等上麵的墨跡已經乾了,這才折起放進一隻信封裡,卷成小卷放進一支銅管裡密封起來。,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連江樓走出屋子,他抬首看向空中,口中發出一道怪異的聲音,很快,一道白影聽見召喚便出現在上方,振翅而下,落在了地麵,連江樓將銅管捆在白雕的腿上,手撫雕頸,嘴唇微動,不知在說些什麼,那白雕歪著脖子看他,似乎真的能夠聽懂什麼,末了,連江樓一拍雕身,白雕即刻振翅飛起,眨眼間就如箭矢一般衝入雲端,向著東邊的七星海方向去了。……酷暑時節,連樹上傳來的蟬鳴聲都是有氣無力,寬敞的官道上零星有行人與馬車往來,都被熾烈的陽光曬得無精打采,大部分人看起來都是蔫蔫的。兩匹棗紅色的駿馬並排而行,其中一名年輕男子騎在馬背上,腰係金色絛穗,一身裝扮合度,初看之際不過是二十七八歲模樣,猶如一名世家子弟,但細細看去,發現此人眼中卻是滿眼滄桑,眉宇之間的凝重讓他多出了一份沉穩的氣質,淡然而平靜,這絕對是一種隻有在經曆過了歲月的沉澱與淘洗之後才能夠擁有的感覺,是整個人自內而發的獨特氣質。在男子身旁的是一個相貌討喜的少年,與男子並排前行,正是師映川,此時他騎著馬,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發現原本被太陽耀得明晃晃的空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飄來了雲,看那厚重的樣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隻怕接下來會有一場雨……師映川收回目光,他騎在馬背上看向前方,忽然間咧開嘴,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之意,如今一路走來,盛夏風光旖旎,自己卻是受製於人,身不由己。其實澹台道齊身為大宗師,若是急於趕路的話,那麼一日之間不知可以走出多少路程,比最快的駿馬還要快得太多太多,哪怕萬裡之遙也不過是耗上短短的一點工夫罷了,真正是陸地真仙的手段,但澹台道齊這一路卻並沒有急急趕路,隻是帶著師映川遇水行舟,遇路駕馬而已,走得不快也不慢。官道上的人漸漸開始多了起來,挑著擔子的腳夫小販,騎著高頭大馬的富家公子,勁裝打扮的武人,形形色色的人物混雜在一起,師映川見了,一時間倒有些錯覺,就好象自己隻是跟著彆人出來散散心,隨意遊玩一趟而已。不過這種念頭也隻是想想而已,師映川扭頭看向旁邊的男子,馬背上的澹台道齊麵若冠玉,黑發如墨,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調整,對方如今似乎已經恢複了當年的劍聖姿態,再加上歲月的積澱,給他整個人帶來了不小的改變,此刻微眯著一對狹長的眼睛,似在休憩,但即便如此,周身也隱隱有著某種令人無法正視的氣勢,令師映川這樣算得上見多識廣的人在乍見之下,也不禁一陣凜然,實在起不了從對方手裡脫身的奢望。這時仿佛是感應到了從身旁投來的目光,澹台道齊微微哂了一聲,一直平靜無波的眼中綻放出一絲異樣的光彩,他側首看向師映川,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立刻就給師映川帶來一種自己在這個男人麵前是透明的感覺,仿佛從內到外被對方一覽無餘,此刻澹台道齊的雙眸亮如明星,微帶淡諷地道:“……還在想著逃走?這一路你已經有六次想要逃離,都沒有付諸行動,如此瞻前顧後,與你師祖藏無真怎有半點相似之處,與你師父連江樓更是不像,從你這小娃娃身上,哪裡找得到他二人的半點脾性!”師映川聽了,也有些無可奈何的感覺,這澹台道齊是他師祖一輩的人物,說什麼話他也隻有聽著的份兒,但師映川也不是一味唯唯諾諾之人,忍不住反駁道:“前輩這話說得差了,我是我,我師父是我師父,師祖是師祖,本身就是三個不同的人,為何一定要性格相象?即使是一脈所出,也沒有這個道理。”澹台道齊眉梢緩緩挑起,不過這樣的表情並沒有讓師映川覺得背脊發寒,因為男子隻是很平常地看著他說道:“……現在這樣,倒是有些像了。”師映川有點兒哭笑不得,這時已經開始起風,空氣中是淡淡泥土的味道,師映川忽然隻覺得臉上一涼,已經有雨點掉了下來,不大一會兒,雨便說下就下,劈裡啪啦地落向大地。師映川連忙從馬腹一側的袋子裡取出油傘,他有先見之明,前時在經過的集市上買了許多東西,包括雨具,這時見下了雨,就遞給旁邊澹台道齊一把傘,道:“前輩,下雨了。”澹台道齊卻並沒有接,他抬頭看了看天,似乎有些懷念這樣的天氣,觸景生情,他好象沒有聽見師映川的話一樣,隻騎馬向前,這時自天而降的雨點已經逐漸密集了起來,但澹台道齊卻動也不動,就見那些即將落到他身上的雨點忽然間就像是掉在了一塊燙紅的鐵塊上一樣,立刻化作細碎的水霧,瞬間散落開去,沒有一滴可以打濕男子的身體,澹台道齊微微眯眼看著天地間降落而下的雨水,口中輕輕歎息了一聲,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那股潮濕之意,沉默地看向前方,眉梢漸蹙,喃喃自語道:“此處距離萬劍山倒不是很遠……”師映川心下念頭一轉,口中已經說道:“前輩莫非是想回萬劍山看看麼?也對,畢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澹台道齊淡淡看了他一眼,哪裡不知道這少年的心思,不過他也不在意,隻微扯嘴角,道:“斷法宗此時想必已經派人在萬劍山附近查探了罷。”師映川聞言,乾巴巴地露出一個笑容,歎氣道:“那又怎麼樣,麵對一位大宗師,莫非他們還能攔住不成?無非是存了萬一的指望,能發現前輩的蹤跡,可以立即上報而已。”澹台道齊哼了一聲,這時雨已經下得大了,路上的行人早已經各自找了地方避雨,官道上基本隻剩了一些馬車往來行駛,澹台道齊幾縷鬢邊的黑發隨著濕漉漉的空氣微拂,他注目著前方,目光中有些輕微的顫動,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不到宗師之境,若來妄圖攔我,不過是自尋死路而已。”師映川一隻手撐著雨傘,一隻手拽著韁繩,聽了這話也隻能默不作聲,不過很快他就抬起了頭,對男子問道:“前輩,你定要讓我師祖來見你,那麼若是真的見了麵呢,你是想怎麼樣?莫非是要報當年的一敗之仇麼?”澹台道齊聽少年這樣問,竟是一時間微微怔住,說來他還真的沒有認真考慮過見到藏無真之後要怎麼做,如果真的麵對著藏無真,澹台道齊其實並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哪怕他先前的心情是那樣的迫不及待,是那樣的怨懟滿腹,似乎心中滿滿的都是恨意,並且為此已經等待了許多年,但是他仍然沒有真正想過當藏無真來到自己麵前時,自己要怎麼做,所以澹台道齊在這些年裡不斷地提醒自己要記住藏無真是如何負他,將這些必須記住的理由一遍一遍地重複,以此來抵擋那越來越濃厚的思念。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澹台道齊忽然間有些失神,因為他猛然隱隱發現了什麼問題,他發現自己忽然又害怕與藏無真相見了,因為他突然明白原來自己不想有什麼結果,有什麼解釋,因為自己與藏無真之間的仇恨與怨懟才是他們之間的羈絆,如果這些死結被解開了,那麼他不但不會有鬆了一口氣的輕鬆感覺,反而一定會失落痛苦無比,因為隻有他與他之間存在著糾纏的理由,才能讓他們彼此的命運一直有著交集,否則在當年藏無真決絕而去的那一刻,他們之間就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眼見澹台道齊麵色不斷變幻,師映川心中有些沒著沒落的,他早就看出來這個男人目前的精神狀態已經是處於一個很危險的境地,澹台道齊已經變成了一個極端的人,他的行事風格,他的思維想法,已經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又會像先前那樣發狂,差點把自己的這條小命給隨手報銷了,自己雖然算得上是一個強者,但在澹台道齊這樣的武道宗師麵前,卻連自保的力量也沒有,那是令人發自內腑的一絲寒意,無可抵擋。這時卻突然見到前方有人在纏鬥,兩條人影在雨中仿佛兩道閃電,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而雙方使用的劍招也是頗為精妙,但澹台道齊見了,卻是眼皮也不肯抬上一抬,冷然點評道:“……招式花哨,遇到強敵根本沒有半點用處,學劍之人若無劍心,又怎能將劍意磨礪精純,窺見劍道精髓?到死也是白費。”師映川撇了撇嘴,道:“前輩,你這是標準太高了,這世上學劍之人數不勝數,哪個不想自己有一劍驚鬼神的本事?可前輩這樣的人物,天下之大,又能有幾個?”師映川這不動聲色的一記馬屁拍過去,澹台道齊卻是無動於衷,不過他掃了一眼師映川腰間的那柄彆花春水,倒是順便評論了一下對方的劍法:“你當日用的劍是好劍,但劍法卻是稀鬆平常,上乘劍法用的是劍心,是浩然劍氣,而不是粗濫的劍術,你這娃娃耍起劍來看著倒是很能唬人,事實上卻破綻百出,若是遇到高明之輩,則破解你的招式不過是等閒而已。”澹台道齊出身萬劍山,有劍聖之稱,他當年雖然敗於藏無真之手,但單純論起劍之一道,藏無真其實還在他之下,當然是有資格教訓師映川,而師映川也老老實實地聽著,他這一路上從澹台道齊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對方閒暇之際偶爾會指點一二,這些都讓師映川獲益匪淺。雨很快就停了,空氣裡唯存一絲緩緩不散的潮濕之氣,令人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兩人騎著馬沿官路一直走著,大約又走了近百裡的路,這時距離萬劍山已經不遠,師映川忽然好象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對澹台道齊說道:“我想,萬劍山應該也已經派了人出來,想要見前輩一麵罷。”澹台道齊的表情沒有什麼起伏,淡淡道:“我若現在去萬劍山,想必你師父連江樓也許就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師映川雖然知道澹台道齊不會吃什麼激將法,但仍然還是忍不住道:“前輩隻怕是不願意麵對我師父罷?”澹台道齊毫不在意地看著他,古井不波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嘲意,道:“不願意麵對他?隻怕連江樓現在已經在等著我了。”頓一頓,又道:“應該還會有另外的人……”然後過了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師映川就驚訝地發現澹台道齊策馬走上了會經過萬劍山的那條路,他不明白澹台道齊在想著什麼,莫非這個男人不知道這樣極有可能遇到連江樓麼?如今劍聖澹台道齊重出江湖,於大周皇宮擄走斷法宗劍子,此事已經傳遍天下,甚至兩人一路走來,時不時地都會聽見有人議論此事,在這種情況下,斷法宗與萬劍山之間的關係就顯得很微妙了,澹台道齊失蹤多年,如今既然出現,自然很有可能回萬劍山,而連江樓也很有可能就在那裡等候,這些事情澹台道齊當然不會不明白,那麼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經過萬劍山的地界?師映川有些想不明白。不過這個問題很快就被師映川拋在了腦後,因為他已經看見遠遠的大路旁,一間供人歇腳和送彆的亭子外,有人身軀如同鋼槍一般的挺拔筆直,氣度沉穩,身上寬博長袖的青袍異常華貴,袍上繡遍蓮花,而幾丈外另一人白衣高冠,麵容冷硬若大理石雕刻而成,肌膚卻白嫩如嬰兒,正是萬劍山奉劍大司座沈太滄。師映川的心臟突然間完全不受控製地‘怦怦’狂跳起來,在看見那個熟悉身影的一瞬間,他的眼窩不由自主地發熱,委屈地幾乎落下淚來,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而就在這同一時刻,師映川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真正明白了過來,明白了為什麼澹台道齊明知道連江樓很可能會在萬劍山周圍出現卻還是經過了這裡,而連江樓明知道正常人不會笨到自投羅網卻還是依然來到萬劍山等候,原來原因歸根結底隻有一個,那是澹台道齊身為絕頂高手的尊嚴和驕傲令他明知道有些事情不應該去做,但他也一定會去做,而連江樓則是因為了解同樣身為絕頂高手的澹台道齊的驕傲,所以他知道澹台道齊一定會來。澹台道齊忽然下了馬,師映川也隨著下來,這時沈太滄已經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這個男人來到澹台道齊麵前,看著澹台道齊與從前相比完全沒有什麼變化的麵孔,這闊彆已久的師徒二人相對而視,沈太滄深吸了一口氣,冷硬的麵容似乎有著極細微的顫抖,隨後突然一拂衣擺,深深下拜:“……師尊!”澹台道齊那一直以來似乎在這個世上已經再沒有什麼能夠撼動的神情終於變了變,他看著自己麵前下拜的沈太滄,那顆以為早就僵死的心卻莫名地有了一絲難以表達的柔軟--無情未必真豪傑啊!他壓抑住並不平靜的心緒,沉聲道:“起來罷。”沈太滄語氣之中有些嘶啞,道:“多年不見,師尊可還安好?弟子還以為師尊早已仙去,原來卻尚在人間。”澹台道齊目光卻微微一閃,問道:“……怎不見你師兄?”沈太滄垂手道:“師兄前時已隨寶相脫不花回到蓬萊,並不在萬劍山。”澹台道齊點頭:“也罷了。”此時師映川卻是癡癡看著遠處的青袍男子,對方烏黑的長發在風中翻舞,華袍包裹著健美的身體,自內而外散發著凜然之氣,這個原本長年居住在大光明峰,似乎纖塵不染、道心清明的男人,在師映川的記憶裡卻屢次為了自己離開大光明峰,沾惹塵埃,師映川來不及去細細揣摩自己此刻的心情,也來不及去體味自己心中因為看見對方而生出的震動,他一路上都在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擔心與不安,隻不過他並不願意把這些真實的情緒表現在澹台道齊麵前而已,然而當他看到遠處那個遺世獨立的身影時,腦子裡的所有念頭都在瞬間被統統丟到了九霄雲外,此時此刻,他隻知道自己很委屈,鼻子很酸,眼窩很熱,很想撲進那個男人懷裡去訴訴苦,撒撒嬌,他癡癡地看著男子的黑發在風中微揚,心頭一片溫暖安定。這時突然間空氣中充滿了一股漫天的肅殺窒息氣氛,緊接著,遠處的青袍男子拂袖坦然而來,由遠及近,連江樓每一步踏出,都仿佛是是踏足於虛空之處,他邁步的節奏並不快,但每一步落下卻又是那般地有力,而隨著他越走越近,原本柔軟的風卻開始變得有若鋼刀刮麵,威勢迅速攀升到了巔峰,沈太滄的眼睛驟然明亮起來,宛若星辰,他冰冷的目光看過去,如劍芒般鋒利肅殺,好似霧裡看花一般,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一旁師映川心知此時的情況已經根本不是他這個等級的武者可以插手的,哪怕再擔心也是無益,因此也隻能靜觀其變。此時在這片小小的地方卻彙集了三名頂尖大人物,以天下之大,如此人物也是鳳毛麟角,澹台道齊麵無表情地看著連江樓走近,血紅的薄唇微微勾起,道:“……連江樓,以你一人之力,莫非以為可以從我師徒手中將這小娃娃帶走不成?”“我已送信去師父那裡,他自然會來找你。”連江樓停在大約兩丈外的位置,他並沒有試圖出手,因為麵對著澹台道齊與沈太滄師徒二人,即使他修為高深,卻也不可能從這兩師徒眼皮底下將師映川帶走,因此連江樓隻是目光看向少年,說道:“……你師祖應該很快就會來尋你,所以你隻需安心等候就是。”說著,目光轉向澹台道齊,連江樓麵色如常地問道:“待師尊回來之後,是前往萬劍山見你,還是在其他地方。”澹台道齊微微冷笑,卻又好似在緬懷:“他自然會想到究竟應該去何處。”連江樓見狀,也不多問,澹台道齊卻忽然淡淡道:“不要想著用什麼手段,我已在這娃娃身上打入了一道劍氣,每三日就須由我再輸入劍氣化解一次,否則爆發起來立刻斷去全身經脈,自此一生都是廢人。”師映川聽了,頓時驚怒交加,他根本就不知道澹台道齊是什麼時候在自己身上動了手腳,但對方既然這樣說了,那就不會是虛張聲勢,這時澹台道齊似是知道師映川心中所想,冰冷冷地道:“……放心,等到藏無真出現,我自然替你這娃娃徹底化解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