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心不在焉地看著一篇有關一家準許銷售酒類的雜貨店被搶的報道。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抓起電話,隻聽克拉夫直截了當地說:“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我這就來。”喬治砰的一聲掛斷電話,砰的一下站了起來。他拿起大衣和帽子,衝出了辦公室。他直接上了車,將車發動了起來。開過門柱時,他看見馬丁警司正在辦公室窗前,他想,他是不是也得到了同樣的消息。汽車從小鎮呼嘯而過,疾駛在古羅馬大道上,抄近路穿過一塊塊兒綠色田野,繞過一堵堵灰白色的乾砌牆,宛如鋒利的刀片在用不同顏色的小塊兒織物拚縫而成的被子上犀利地劃過一樣。他把油門幾乎踩到了底,速度表的指針已經跳到了五十、六十,甚至跳過了七十。一旦前方有人或是有車,他便把喇叭按個不停,以使對方閃開讓道。喬治對夏日午後的美景視而不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迎麵蜿蜒而來的公路上。穿過紐黑文路口,他被迫放慢了速度,因為古羅馬大道在這裡被一條彎彎曲曲的鄉間公路所取代。公路崎嶇不平,坡陡彎急。喬治什麼也顧不上想,腦子裡隻有法庭中那十位男陪審員和兩位女陪審員。他終於穿過了一個集鎮,開闊的大路又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想,會不會在他趕到那兒的時候,他們已經做出了無罪判決呢?不知怎麼的,他覺得不會這樣。他相信自己已經給斯坦利提供了足夠的證據,就像給槍膛裡裝足了子彈一樣,以此完全可以擊倒霍金,但同時,他也知道,海斯密施的確是一個刁鑽的辯護律師,給他們出了不少難題。他剛拐到巡回法庭所在的郡政府大廳旁邊的小道,正好有人從停車場把車開了出來,在邊門那裡騰出了一個車位。“嗯,這可是個好兆頭!”喬治一邊這樣輕聲自語,一邊把車開了進去,接著便徑直衝進大廳。可是大廳裡幾乎沒什麼人,他一下愣住了。審判室的門開著,隻有一個庭警在看《鏡報》。喬治走上前,問道:“案子還沒結嗎?”那人抬起頭看著他,說:“還沒有。”喬治用手捋了捋頭發。“你知道原告方的人在哪兒嗎?”庭警皺了皺眉頭。“在蘭姆旗酒店的大廳裡。穿過廣場就到了。唉,食堂也關門了。”他又皺了皺眉頭,“上周你來過,”他以責備的口吻說,“你是貝內特探長。”“是啊。”喬治不情願地應了一聲。“你的朋友今天也來了,”庭警接著說,“就是看起來像橄欖球的第一排邊鋒一樣的那個。”“你看見他去哪兒了?”“他說要是見到你,要我給你說一聲,他也在蘭姆旗,那是唯一一個能聽見陪審團回來的地方。”“謝謝。”喬治回頭說道。他徑直從正門走了出來,穿過廣場,向驛車旅館走去。他剛一進去,差點被克拉夫的腿絆了一跤。克拉夫正躺在一把印花布扶手椅上,腿伸得長長的,手裡握著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旁邊煙灰缸裡的煙還在慢慢地燃燒著。“沒堵車吧。”克拉夫邊說著邊直起了腰,“拉個椅子坐過來。”他指著小圓桌旁的幾把高高的扶手椅說。小圓桌和扶手椅把本來就顯得擁擠的用玻璃圍起來的前台大廳占滿了。椅套上粉紅色和綠色的洋薔薇圖案與傳統威爾頓機織絨頭地毯上的大紅大綠極不協調,但他們誰也沒有心思注意這些。喬治坐下來。“哪兒來的?”他指著那瓶威士忌酒問道,“唉,至少還得等一個小時才會開庭。”克拉夫擠眉弄眼地說:“我上次從聖奧爾本斯把威爾斯帶來的時候認識了那個女接待員。你要不要來一瓶?”“我怎麼會拒絕呢?”克拉夫走過去,傾著身子,伏在貼著木質飾麵的吧台上。喬治聽見一陣嘀咕,不一會克拉夫又坐在了他的身邊。“她一會兒就送過來。”“謝謝。判決前法官的總結性陳述怎麼樣?”“不偏不倚。所以上訴法院顯得很平靜。法官擺出證據,公正合理。他給人這種印象:剛剛讓你感到受了委屈,馬上又說一定有人在說謊,所以必須查明說謊的人是誰。他對什麼是毫無根據的懷疑,什麼是合理的懷疑作了詳細的解釋。陪審團的人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陰沉著臉。”“謝謝你,還專門跑過來。”喬治說。“等待判決很有意思。”“是啊,不過你今天休假。”克拉夫聳聳肩膀。“我知道,但馬丁不能因此不讓我來吧?”喬治咧嘴笑了笑。“隻不過他還沒往這兒想罷了。嗯,記者都去哪兒了?”“在樓上唐·斯瑪特的房間裡喝金鈴威士忌呢。一個地方報的記者倒黴透了,他還待在法庭,隻要陪審團那邊有動靜,就馬上打電話過來。法官在臨時休息室。喬納森·普裡查德走來走去,就像個爸爸在等待孩子出生一樣,坐立不安。”喬治歎了口氣。“我能體會他現在的心情。”“唉,安妮好嗎?”喬治點了一支煙,聳起眉毛。“看到報紙上的報道,她很難過;天氣悶熱,也讓她打不起精神。她老說她覺得胸口好像壓著一袋土豆。”他緊張地咬了咬大拇指,“老婆懷孕了,手頭又有案子,搞得我實在焦頭爛額。”他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戶邊,目光掠過廣場,望著法庭,說:“如果宣判‘無罪’,那我該怎麼辦?”“即使他逃脫了謀殺的罪責,法官依然可以判他強奸罪。”克拉夫說得合情合理,“無論海斯密施怎麼狡辯,他們不會相信那些照片是你偽造的。我想,最糟糕的情況是他們會認為你發現了照片之後,覺得沾沾自喜,於是便認定霍金也犯有謀殺罪。”“但是在我發現照片之前,魯絲·卡特爾先發現了手槍。”喬治盯著克拉夫,憤怒地說。“陪審團未必會這麼想吧。”克拉夫說,“唉,不管陪審團怎麼想,他們不可能不給霍金判強奸罪。好啦,振作起來。他們看照片時你在法庭,當時陪審團就很討厭霍金的。相信我,他們肯定會認定霍金的兩項罪名都成立。坐下,彆再煩了。你這樣讓我很緊張。”克拉夫總想給喬治鼓鼓勁兒,但卻無濟於事。喬治回到桌邊,拿起酒,又回到窗邊,茫然地盯著一幅色彩絢麗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狩獵圖。“休庭多長時間了?”“一小時三十七分鐘了。”克拉夫看了看表說道。這時,服務台的電話響了,喬治轉過身,盯著服務台後麵的女接待員。“蘭姆旗服務台,”她懶洋洋地說,眼光向喬治透了過來,“是的,叫什麼?”她頓了一下,看了看旅館登記簿,“鄧肯夫婦。什麼時候到?”喬治失望地歎了口氣,又轉過身盯著郡政府大樓。“真搞不懂陪審團為什麼要花這麼長時間,”他抱怨道,“他們應該投票決定,少數服從多數。為什麼要意見完全一致呢?陪審團裡要是有一個固執己見的陪審員,多少罪犯會逃之夭夭?為什麼想法和我們不一樣呢?”“喬治,陪審團可能還要討論幾個小時,說不定整個晚上或明天一天都還要討論。乾嗎不先坐下,喝喝酒,抽抽煙?要不然,我們都會得高血壓,最後隻好住進德比郡皇家醫院。”克拉夫嚷嚷道。喬治重重地歎了口氣,不情願地坐回到椅子上。“你說得對。我知道你是對的。可我就是如坐針氈,心急火燎。”克拉夫從夾克口袋兒裡拿出一副撲克牌,問道:“會玩兒克裡比奇一種二人策略型紙牌遊戲。嗎?”“沒有記分板啊。”喬治說。“多琳,”克拉夫喊道,“能不能給我們找個玩兒克裡比奇的記分板?”多琳眼睛往上一翻,擺出一副惱怒的樣子,彆人一看就懂,她心裡在罵:“這幫男人,”接著從一個後門走了出去,“調教得很聽話啊!”喬治說。“總給她們一些念想。這是我的法寶。”克拉夫邊洗牌邊說,這時,多琳走了過來,把記分板放在他們中間,“謝謝,寶貝兒!”“唷,唷,看清楚了,叫誰寶貝兒呢?”她把頭一甩,踉踉蹌蹌地回到服務台——高跟鞋實在是太高了。“我看清楚了!”克拉夫提高嗓門兒,專門讓她聽見。如果在平時,這樣的打情罵俏肯定會把喬治逗樂。可是今天,這隻會讓他惱火。他強迫自己看著手上的牌,但隻要電話鈴一響,他就會像被黃蜂蜇了一樣一跳而起。兩人打著牌,誰也不說一句話,氣氛顯得很緊張,隻有在得分的時候才會聽到一聲“得分了”或是在點煙的時候打火機發出的聲音。到六點半,他們吸了將近二十支煙,每人喝了四大瓶蘇格蘭威士忌。到了最後的決勝局,喬治站了起來。“我得去廣場走走,呼吸點兒新鮮空氣。”他說。“我陪你去。”克拉夫也站了起來,牌和酒瓶堆了一桌子。克拉夫告訴多琳,他們一會就回來。這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天氣很熱,市中心已基本上沒什麼人了,偶爾有幾個,那可能是辦公室一時走不開,回家遲了的人。對出來看電影的人來說,又顯得有點早https://,所以,這個時候的廣場隻屬於喬治和克拉夫他們兩人。他們在喬治二世的雕像前停了下來,靠在柱子上又抽了一根煙。“我這輩子都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喬治說。“嗯,我知道你的意思。”克拉夫說。“你?湯姆,你悠哉樂哉得像三趾樹懶一樣,你還緊張?”喬治抱怨道。“表麵上是這樣,實際上我也跟你一樣,心都揪在一起了。”克拉夫聳聳肩,“我隻是比你善於掩飾罷了。你剛才說,如果霍金被判無罪,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嘛,我可是該怎麼辦。我會交出身份證件,找一份不會讓我得胃潰瘍的工作。”說著,他把煙頭一拋,胳膊猛地一揮,雙手抱在胸前,寬大的臉龐上嘴巴抿成了細細的一條縫。“我,……我真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喬治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你知道不知道這個案子讓我焦慮不安?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因為愛麗森·卡特爾睡不著覺嗎?”克拉夫惡狠狠地說。喬治搓了搓臉,把頭發搞得亂蓬蓬的。“沒有,我沒那麼想。”“沒有人站出來為愛麗森說話,”克拉夫義憤地說,“如果霍金今天晚上走出了法庭,那就意味著我們撇下她不管。”“是。”喬治喃喃地說,“可是,你知道嗎,湯姆?”“什麼?”喬治搖了搖頭,轉過身去。“我簡直無法相信我甚至這樣想,說出來也沒關係,可是……”克拉夫等著他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問:“怎麼想?”“我越是看見報道裡說,我是個貪贓枉法的警察,誣告霍金,我越是不停地想,或許我早就應該想方設法讓整個事情顯得更加天衣無縫。”他憤憤不平地說,“現在你明白了吧,這個該死的案子把我逼成什麼樣子了。”克拉夫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們兩人都看見從蘭姆旗旅館走出好些人來。走在最前麵的是律師。他們一路走來,長袍在他們身上翩然舞動,像黑色的翅膀。門口擠滿了記者,有的還在慌慌忙忙地穿外套,有的在急匆匆地戴帽子。克拉夫和喬治相互看著對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終於盼來了。”喬治輕輕地說。“好啊,您先請,老板。”隨著人們的到來,廣場突然熱鬨了起來。卡特爾一家、克勞瑟一家以及洛馬斯一家從西邊走來,那邊一家咖啡館還一直開著,老板為了賺錢,在這兒喝茶、吃薯條的斯卡代爾人什麼時候走,他什麼時候再關門。霍金的母親和來自聖奧爾本斯的威爾斯夫婦一起從南邊走過來。大家都彙集到鎮政府大樓的邊門,門很狹窄,人們不得不擠在一起。就在這時,霍金的母親猛地向他的胸口捅了一下,但他已顧不上理會了。人們都已擠進了大廳,坐在了指定的位置。當他們像落日時分的歸鳥兒飛回棲息的樹上時,霍金被兩名警官帶了進來,每一場審訊他都是由這兩名警官帶上法庭的。喬治注意到,他比上周出庭時看起來憂鬱、憔悴多了。霍金四下望了望,強打精神朝他的母親招了招手。這一次,他沒有對喬治露出笑容,隻是冷冷地盯著他,目光讓人難以琢磨。當法官和行政司法長官返回到席位上時,大家把腳移來移去,伸長脖子爭相目睹他們的風采。隻見法官身穿袖口鑲著白鼬皮的鮮紅的長袍,光彩照人。這時,讓每個人因為各自不同的原因恐懼不安的時刻終於到了。隻見陪審員魚貫而入,他們特意避開了所有人的目光。喬治想咽口唾沫,但嘴裡卻很乾澀。按照常規,如果陪審團不看被告,則意味著將會做出有罪判決。但他個人的經驗是,陪審團返回到席位時從來不看被告。因為不論結果如何,要對自己的同胞做出判決,總覺得有些難為情。選舉產生的陪審團團長是一個中年人,臉龐不寬、臉頰呈粉紅色,戴著一副角質架眼鏡。其他人落座之後,他依然站著,眼睛緊緊地盯著法官。“陪審團的各位成員,你們的判決達成一致了嗎?”“達成一致了,法官大人。”陪審團團長答道。“第一條罪狀的判決結果是什麼?”“判決有罪。”大家都寬慰地舒了口氣,似一陣輕噓低語,傳遍了整個法庭。喬治覺得心中的塊壘終於融化了。“第二條罪狀?”陪審團團長清了清嗓子,說:“判決有罪。”法庭裡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像是夜間繞著蜂箱的蜜蜂嗡嗡的叫聲。霍金絕望的表情讓喬治感到十分的欣慰。對此,他一點也不感到愧疚。霍金那英俊的臉上漸漸失去了紅潤,就像一幅鋼筆畫那樣僵硬呆板。嘴剛剛張開卻又很快合上,好像透不過氣一樣。喬治仔細地注視著興高采烈的斯卡代爾人。他在人群中尋找著魯絲·卡爾特。正好在這一瞬間,魯絲的目光轉向了他。她熱淚盈眶,嘴巴張得大大的,看上去如釋重負。在她轉過身投向她親戚的懷抱前,他從她的嘴形上分明可以看出,她是在說:“謝謝你!”書記員厲聲喊道:“肅靜!”法庭裡的喁喁私語逐漸消失了,人們的注意力又轉向了法官席。弗萊徹·賽姆森法官表情嚴肅地說:“菲利普·霍金,在依據法律對你宣判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霍金站了起來,他緊緊抓著被告席欄。他用舌尖舔了舔兩個嘴角,接著,極度緊張地說:“尊敬的法官大人,我沒有殺她,我是無辜的。”從他的話在賽姆森法官身上所起的作用來看,他還倒不如不要白費口舌。“菲利普·霍金,陪審團所做的最後結論是,你強奸了你的繼女愛麗森·卡特爾,一個隻有十三歲的女孩,接著又用槍殺害了她。為了伸張正義,我將依法對你進行宣判。”法庭裡鴉雀無聲。霍金兩腿搖晃,站在他右邊的警察抓著他的胳膊肘,迫使他站直。賽姆森法官看了看放在他麵前的決定霍金命運的宣判書,然後抬起頭,直視著殺害愛麗森·卡特爾的凶手的那雙狂亂的眼睛。“菲利普·霍金,你將被帶回監牢,從那裡你將被押赴刑場,處以絞刑。你的屍體將被掩埋在執行絞刑前最後關押地附近的公墓裡。願上帝寬恕你罪惡的靈魂。”法庭裡死一般的寂靜。突然,一個女人尖叫了一聲:“不!”“警官,將罪犯帶下去。”賽姆森命令道。突如其來的打擊使霍金渾身癱軟,他幾乎是被警察架著下去的。喬治對這種反應很是理解,因為他自己的腿似乎也支撐不住自己了。突然,他被一群人圍在中間,都想和他握一握手。查理·洛馬斯,布萊恩·卡特爾,連馬·洛馬斯都在大聲向他表示祝賀。他腦子裡沉默寡言的斯卡代爾人的形象已經隨著對霍金的宣判而煙消雲散了。攢動的人群中,普裡查德大聲喊道:“給你老婆打個電話,就說你要留在德比郡。我們到馬路對麵喝香檳去。”“那是當然的啦!”馬·洛馬斯回應道,“不過他要和斯卡代爾人先喝。快點,喬治!我們每人給你敬一杯,你再和我們每人喝一杯,然後才會放你走。帶上總和你一起的那頭公牛!”喬治頭暈目眩,胃裡翻江倒海。大家一直把他折騰到深夜。儘管困難重重,他最終贏得了勝利。作為一名警察,他給愛麗森·卡特爾伸張了正義。他向他的上司發起了挑戰,向英國的司法製度發起了挑戰,向報界對他卑鄙無恥的誹謗中傷發起了挑戰。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