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棠徹底回過神來,她看著陸一鳴,到了這一刻才發現,其實,人真的是多變的。比方說陸一鳴,他在自己麵前,以及在鬱卿蘭麵前,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情緒是截然不同的。鬱棠現在總算是明白,為何她時常會覺得陸一鳴有些疏離冷漠,或許他並非是天性如此,隻不過他所有的柔情都給了一人,輪到她時,隻剩下冷硬和不耐煩。歸德侯府明家……又是和“明姓”有關係。鬱棠完全不知道她身上的那塊錦帕上的“明”字到底有什麼涵義。但,但凡和明家有關係的,她都要去看看。“好,我知道了。”鬱棠直接應下。陸一鳴又無話可說了,看著鬱棠清媚淡然的臉蛋,他心中莫名煩躁。陸一鳴離開之後,侍月小聲嘀咕,道:“姑娘,婢子覺得陸大人好像對姑娘還有幾分真心,若不姑娘再……”“月兒,這話日後休要再說了。”鬱棠打斷了侍月的話。上輩子便是如此,她總是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陸一鳴不同意和離,她以為他對自己好歹還有一絲絲的不舍,可事實並非如此,陸一鳴不過是為了鬱卿蘭的名聲,才不與她和離,讓她在首輔夫人的位置上生生的熬儘了自己的所有熱情。陸一鳴偶爾對她好時,她也以為陸一鳴回心轉意了,但其實,那時鬱卿蘭嫁給了太子,陸一鳴不過還是將自己當做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替身罷了。人要有自知之明,但能免於自欺欺人。鬱棠如今算是徹底覺悟。陸一鳴和鬱卿蘭如何的恩愛情濃,皆與她毫無乾係了。她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世!……這一天晚上,鬱棠格外警覺,除卻讓侍月睡在腳踏之外,她是和衣而睡的,還故意將衣領的扣子扣反了了。等到夜深人靜時,她一直盯著幔帳外麵。直至她險些沒有熬住,差點就睡著時,窗欞突然開了,隨即一陣冷風拂來,幔帳輕微飄動了幾下,鬱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未及她做出任何防備,脖頸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她很快就沒了意識。鬱棠:“……”紅九掃了一眼屋內,尤其是空空如已的桌案,今晚竟然沒有吃的!難道他來的太遲了?!紅九有些悶悶不樂,不過他也不敢耽擱,將鬱棠用了披風包好之後,就將她帶出了陸府。半個時辰後,紅九將鬱棠放在了床榻上,他有話要說,但趙澈冷冷掃了他一眼,“還有事?”紅九噎住,半分不敢提及鬱棠已經開始防備的事實。紅九忙是搖頭,繃著小臉退出了臥房。趙澈長臂一揮,將幔帳拉下,他自己不懼寒,卻知鬱棠怕冷,否則怎會每晚睡到後半夜都往他懷裡鑽?趙澈正準備睡下,目光瞥見了鬱棠脖頸處的一顆梅花盤扣,男人的唇角一動,似乎是笑了。他猶豫了幾個呼吸,還是伸手,將那枚扣反的盤扣解開,然後再重新扣上。指尖觸碰到細滑的肌膚,趙澈稍稍怔住,心頭有什麼異樣在悄然生根發芽,縱使他強行壓製,可那種異樣卻還有破土而出的趨勢。趙澈索性用了薄衾將鬱棠罩住,之後連人帶被圈入懷中。這一夜,自然又是一夜無夢,一覺/酣/暢至四更。……紅九將鬱棠送回陸府,折返晉王府時,天色才蒙蒙亮。這幾天萬裡晴空,即便時辰還早,院中已經十分清明,紅九回來複命時,見趙澈身著一件月白色錦緞長袍,腰間寬厚的腰封上點綴著墨玉,整個人仿佛散發著淡淡的微光,教人移不開眼。紅九凍的麵頰彤紅,站在趙澈兩丈開外的地方,正焦慮不安。“說吧,什麼事?”男人睡了一個好覺,故此心情甚好。紅九猶豫了幾下,如實稟報,“王爺,棠姑娘好像、似乎……約莫著,是開始防備了,她許是已經察覺到了異常。”趙澈持著杯盞的手一滯,腦中突然浮現出那顆扣反的盤扣……小東西!她倒是精明的很!趙澈臉上的異色很快消散,“無妨,你照著本王所說的去做便是,她隻要不問起,一切照常行事。”紅九沒想到自家王爺這般淡定。偷偷擄來人家姑娘,眼下就要被發現了,王爺還能這樣鎮定的喝茶,換做一般人是做不到的。趙澈又說,“今日歸德侯府的壽宴,你隨本王一塊去。”“是!王爺!”壽宴什麼的,紅九最是喜歡參加了。……鬱棠一睜開眼,就猛然坐起身來,她先是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隨後想起一事來,手放在了衣領的盤扣上。驀然之間,鬱棠倒吸了一口涼氣。此刻時辰還早,但往常這個時候,侍月早就已經醒了,鬱棠卻見她還睡在腳踏上,無半分醒意。所以……不可能是侍月給她重新扣了盤扣。那會是誰?晉王究竟想要做什麼?除卻讓自己每日去他府上抄經書之外,難道他還有其他需求?如果晉王隻是為了惡心陸一鳴,斷然不會僅僅是將她擄走那麼簡單,莫非……鬱棠想起了坊間有關晉王的傳言,據說晉王雖年幼時就被送到北燕做質子,但他天賦異稟、聰慧異常,十來歲就是謀略過人。因著其相貌俊美突出,曾被北燕貴族女子看中過,十三歲那年還被人擄走,困了三天三夜。自那之後,趙澈就再不靠近女子。所以,這些年坊間認為趙澈禁/欲無情,不近女色,是因為他……許是受過刺激,所以就不行……鬱棠:“……”她又曾聽聞過,越是那方麵不行的男子,越是會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出來。直至一個時辰後,鬱棠隨著陸一鳴出門,她依舊遊神在外。如若晉王趙澈對她有那方麵的癖好,她將如何是好?以她如今的處境,根本難以自保。陸一鳴也更不可能保她。她得好生想想,這樁事到底該怎麼辦?饒是鎮定如鬱棠,一早上皆不在狀態,陸一鳴對她說話時,她聽得並不是很真切。隻聞陸一鳴道:“今日卿蘭也會去歸德侯府,你莫要與她起罅隙。”鬱棠敷衍回了一句,“她若不惹我,我自是不會惹她。”陸一鳴愈發看不明白鬱棠了,不久之前,她還是那樣愛慕他,大婚之前的那月還給他親手做過衣裳,如今說變就變,物是人非,如果不是他不信鬼神之說,恐怕已經懷疑鬱棠是被人徹底換了芯子。陸一鳴終究沒再多言,吩咐車夫繼續趕路。她分不清是身子骨在痛,還是心在痛。大紅的綃金蓋頭刺的鬱棠睜不眼來。耳邊是遠處傳來的喧鬨與聲樂,隔著朦朧的光線,她隱約看見燒的正旺的大紅火燭。“姑娘……哦不,婢子如今應該稱呼“夫人”了。夫人與姑爺打小就要好,這些年風風雨雨走來,夫人一直都在姑爺身邊,這一切婢子皆是親眼看見的。縱使蘭姑娘回來了,也改變不了夫人已經嫁給姑爺的事實,夫人可千萬不要多想了。”貼身丫鬟侍月的聲音傳入了鬱棠的耳中。她一下就辨出了這道聲音,但與此同時,這聲音比她印象中的要年輕了許多。鬱棠伸手掀開了紅蓋頭,眼前是一副熟悉,卻又陌生的畫麵。這是一間喜房,入眼是滿目的慶紅,龍鳳火燭被窗欞的風吹的一晃一晃的……她猛然驚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天她如願以償的嫁給了陸一鳴,也正是那一天,她從雲端跌落塵埃,所有夢境碎成了粉末。她有多喜歡陸一鳴,就被傷的有多痛。因為鬱大將軍府真正的嫡小姐回來了,而她這個養女從頭到尾不過隻是一個替代品。鬱將軍將她當做女兒的替身,養大她不過是對失去愛女的慰/藉。而陸一鳴,他從一開始接近她,對她好,也無非隻是因為她長的與鬱卿蘭有些相似。侍月被鬱棠掀蓋頭的動作嚇到了,忙道:“夫人呐,姑爺就在前廳待客,一會就該過來了,夫人這般是作何?”侍月很焦急,認為鬱棠自己掀蓋頭很不吉利。但鬱棠知道,陸一鳴今晚是不會回來的,更不會替她掀開蓋頭。鬱卿蘭回來了,她鬱棠又算個什麼呢?鬱棠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回到了十五年前,莫不是上天憐憫她上輩子死的太冤,又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不會來了。”鬱棠嗓音乾澀,聽著聲音像是曆經滄桑。上輩子的今晚,她便是頂著紅蓋頭,枯等了一宿,終是沒能等來本該回來的人。……鬱棠至今記得初次見到陸一鳴的時候。那年四月,海棠初綻,那少年一身白衣勝雪,他比她年長了五歲,清雋的麵容略顯清瘦,但縱然僅此十來歲的少年,也已經是清雅絕塵了。晌午的春光微熱,因不適應將軍府的規矩,鬱棠一人躲在後花園的假山後麵偷哭,雖然她成了將軍府的小姐,但那些嬤嬤下人還是在背地裡數落她的不是。諸如,“假的就是假的,穿著再好看的衣裙,也比不上真正的大小姐。”“瞧她那副沒見過世麵的模樣,大字都不識一個。”“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被將軍趕出去的!”鬱棠怕極了。沒有來鬱家之前,她是一個流浪街頭的孤女,彆說是能吃飽飯了,她就連名字也沒有。隻記得和她一起乞討的小夥伴喊她“糖糖”。所以,鬱將軍給她取名,叫鬱棠。那時的她才將將八歲,若是被將軍府驅趕,她不知道能活到幾時。故此,她拚了命的去學好,去討旁人歡心,她以為隻要自己會認字、擅女紅、可撫琴,鬱家就能一直留下她。可事實上,這些事對她而言太難了。從一個孤女到大家閨秀,她需要比旁人付出多十倍的努力。她不知道陸一鳴站在旁邊看了多久,直至他喊了一聲,她才知道假山後麵不止她一人。陸一鳴逆著光走來,頎長清瘦的身段擋住了她麵前的日光,他看著她,眼中有種異樣的情愫流轉,在鬱棠緊張的注視下,他半晌才倏然一笑,“你休懼,我是將軍府的常客,按著輩份,你還要喚我一聲表哥。”鬱棠從來見過這般俊逸的少年。他目如朗星、長身玉立,唇角含笑,雖然他的笑容不達眼底,可鬱棠還是記住了他。不久之後,她知道這位表哥名叫陸一鳴,是承恩伯府陸家的三公子。而他另一重身份,是鬱家走失的嫡小姐--鬱卿蘭的未婚夫。……兩年之後,陸家為了維持鬱、陸兩家的姻親,就向將軍府提出,兩家婚事不變,既然嫡小姐丟了,那就用鬱棠代替。對此,鬱將軍猶豫了幾日還是答應了下來。鬱棠並沒有因此而竊喜,她雖然名義上是鬱家的姑娘,但她心裡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為了能配得上陸一鳴,她不要命的去學。陸一鳴文采極佳,鬱棠就日夜勤習琴棋書畫,不出幾年,手心就磨出了繭子。又聽聞鬱卿蘭是個得體大方的姑娘,鬱棠就處處向京城貴女學習,看見鬱將軍和陸一鳴眼中的驚豔,鬱棠對自己付出的一切都甘之如飴。可久而久之,她自己原先是什麼模樣,就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人人都道鬱棠天生好命,能嫁給陸一鳴那樣溫文爾雅的夫君。可陸一鳴對她的好是真的,可這人的冷漠也是真的。陸一鳴金榜題名之後就去了山西曆練,這期間他二人時常互通書信,鬱棠以為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是沒有白費,最起碼在陸一鳴眼中,她已經不是那個流落街頭的小乞兒。那日初秋,渡口煙雨朦朧,陸一鳴從山西回京,鬱棠帶著貼身丫鬟去渡口接風。陸一鳴喜歡碧色,她就穿著一身碧色衣裙,還特意帶上了兩人定情的二十四骨的油紙傘。那是他贈給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這一年的鬱棠已經出落的人比花嬌,在侯府學了幾年的規矩,她身上再也沒有了當年初來侯府的窮酸氣。京城的人都道她容貌清媚脫俗,她以為,陸一鳴看見了及笄後的她,也一定會喜歡。可就在她看著船隻靠近,看見那個風清朗月的男子出現時,他臉上一瞬間閃過的厭惡,讓鬱棠一時間不知道怎麼了。她站著沒動。陸一鳴大步的走來,隔著一層薄薄的雨簾,她看見那個昔日溫文爾雅的陸一鳴,他的眼神是冰寒徹骨的。“你做什麼?!誰讓你動用這把雨傘的!”他低喝著,從鬱棠手裡奪了傘,也不管秋雨多涼,任她在雨中吹著了冷風。侍月給她撐著雨傘,告訴她,“姑娘,這把傘……曾是蘭姑娘的。”鬱棠呆了呆,傘是他贈的,他並沒有告訴她不能用。隻見不遠處的陸一鳴將油紙傘收好,又用衣袖擦了擦,動作無比輕柔憐惜,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一把傘,而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他上了陸家的馬車就直接離開,不曾回頭看上一眼。鬱棠永遠也忘不掉那日站在雨中的後怕與絕望。因為她發現,在陸一鳴眼中,她就連鬱卿蘭的一把傘也比不上。回到將軍府後,她就大病了一場。從那起,她和陸一鳴之間再也回不去以前,他每次看見她,總是眼神躲閃,即便偶爾對她笑,笑意也從來不達眼底。鬱棠終於忍不住,在私底下見了陸一鳴,對他說,“你若是不願意,咱們可以取消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