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故事 北村往事:紅鞋(1 / 1)

血性 李西閩 4149 字 23天前

北村在暮靄中蒼老。我像一顆子彈,呼嘯著穿過萬水千山,回到了北村,鄉親們用純樸的笑臉迎接我,我經過他們的時候,他們伸出粗糙的手掌和我相握。我想,當年,肖青萍是否也是這樣被鄉親們迎進北村的?答案十分殘酷:不是!肖青萍是誰?北村的鄉親們迷惘地看著我,他們的目光中有疑惑和探詢,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心裡十分憂傷,北村的百姓把肖青萍給遺忘了。我是在一個老將軍的回憶錄裡得知肖青萍這麼一個女紅軍的。因為那本回憶錄裡提到了北村,北村是我的故鄉,所以我特彆關注。肖青萍和北村有關。讓我遺憾的是,回憶錄裡關於北村和肖青萍也就隻有一小段話,說肖青萍在北村被俘後犧牲。而與其有關的詳儘細節則沒有描述。對於一位埋葬在曆史風塵中的女紅軍戰士,早已麵目模糊了,我該怎樣還原她的清晰麵容?因為北村是老區,從小我就聽說了許多關於紅軍的故事,可唯獨沒有聽說過肖青萍的名字。一把鏽跡斑斑的老刀在割著我的心臟,我選擇陽春三月回到北村,是不是因為肖青萍是滿山遍野的紅杜娟中的一朵?2父親沉默地看著我。他對我神鬼兮兮的樣子感到無奈。北村的人對我尋找肖青萍的故事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可父親覺得我是在做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情。他本來就對我選擇寫作而放棄仕途而耿耿於懷,他以為我這次回鄉是來勸導我弟弟不要離婚,沒想到我對弟弟的婚姻置之不顧,卻去關心一個飄逝已久的女人。父親對我隻能沉默。我弟媳婦被我弟弟趕回了娘家。其實我一進家門,弟弟的臉色就十分難看。等來看望我的鄉親們走後,他就在我麵前訴說著我弟媳的不是。我對他的訴說毫無興趣。我耐心地聽完他的訴說後,隻說了一句話:“你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我無能為力。”他希望我能替他說服父親同意他離婚。顯然,他對我也十分失望,當天晚上就回鎮上去了。我離開北村時,他也沒有出現。他在鎮上開了一個羊毛衫加工廠,攢了點錢。按父親的話說,弟弟攢了錢就不要糟糠之妻了。弟弟結婚的時候來過我部隊所在的那個城市,當時他們恩恩愛愛,根本就沒有什麼日後要離婚的跡象。現在想起來,那時候他們的笑臉也模糊不清了,可這不過才短短幾年的工夫。我的弟媳婦知道我回北村,她從婆家趕過來看我。我清楚她的用意,她希望我幫她說服弟弟不要拋棄她。她哭哭啼啼的,說話像祥林嫂一樣。我不知怎麼勸她才好。她哭訴累了就回去了,臨走時說:“如果他真要和我離婚,我就到鬼坑去吊死!”顯然,她是在威脅我。“鬼坑”這個詞讓我的心跳了一下。鬼坑,或許和肖青萍有關。當時,也就是肖青揮被俘時的背景的確和肖青揮有關。紅軍的一支隊伍在鬼坑被國民黨的一個連伏擊就是肖青萍被俘的時候。也就是說,有記載的那一次鬼坑的伏擊,和肖青萍被俘的時間相吻合。我獨自來到了鬼坑。這是一條狹長的山穀。可以想象當年紅軍進入這條狹長的山穀之後就沒有勝算的可能了。野風吹過,山穀兩邊的森林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我聽到了槍聲以及吼叫。子彈呼嘯的聲音讓我頭皮發麻。我小時候在鬼坑玩耍時挖到過子彈殼,現在卻找不到了。那時候窮。我們來這兒挖彈殼,可以當作廢銅去換錢。北村的百姓許多人在這裡挖過彈殼。肖青萍被俘的神態也許有些絕望。3村裡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基本上死光了,就是沒死的人也已經是90多歲的人了,在幾個老人中,我唯一可以詢問的就是楊三清老爺爺,因為隻有他還耳聰目明,其餘的都是不省人事等著入土的了。楊三清的胡子十分誇張,一直拖到肚子上。要是在我童年時代,我會抓住他的胡子不放。現在,我要抓住他的記憶不放。我問他,你還記得肖青萍麼?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隻馬戲團的猴子。他覺得我的問話十分離奇:“肖青萍是誰?沒聽說過。”也許北村的人從來就沒有在意過那個紅軍女戰士的名字。由此,我必須換一種方式來詢問,不能在肖青萍的名字上糾纏不休。我試探著問楊三清老爺爺:“你記得當年被俘的一個女紅軍麼?”楊三清深邃的眼中好像燃起了一團火。他沉默了良久,才打開了話匣子。我內心一陣狂喜。果然和鬼坑有關,和那場伏擊有關。4那是個陰天。北村一如既往地平靜。12歲的楊三清起了個大早,他要前往鬼坑去拔兔草。鬼坑有一條小溪流過,溪畔有青嫩的草和各種小花。楊三清家養了許多兔子,在他的青少年時代,拔兔草是他主要的記憶。他在前往鬼坑時,沒感到什麼異常。或許是他還沒睡醒就被父親叫起來了,還有些神誌不清。每天清晨,他要到鬼坑用一把溪水潑在臉上之後,他才能清醒過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山野清新的空氣,像一條清水裡的魚。楊三清還沒有走進鬼坑,他就聽到了激烈的槍聲。楊三清趕緊鑽進了林子,躲了起來。那年頭兵慌馬亂的,12歲的楊三清很清楚怎麼保護自己,這都是環境逼出來的。槍聲稀落之後,楊三清心裡還撲咚撲咚地狂跳著,子彈可沒長眼睛,他可不想死在流彈下。他此時十分清醒了。他趴在草叢中,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他的一泡尿憋得難受,他的小腹漲得要爆炸。他得忍著,他害怕一站起來子彈就打過來了。就在這時,他看到兩個國民黨兵推著一個紅軍女戰士進了樹林子。他們把紅軍女戰士綁在一棵樹上,從紅軍女戰士的衣服上撕下了一塊布,堵住了紅軍女戰士的嘴巴就走了。他們私下裡說著什麼話,楊三清一句也沒聽清楚,他的腳不小心蹬在了一塊石頭上,石頭滾動的聲音讓楊三清自己嚇了一跳,同時也讓那兩個國民黨兵嚇了一跳,他們拉著槍問大聲吆喝著。楊三清屏住了呼吸。其中一個兵朝楊三清這邊放了兩槍,一顆子彈從楊三清的頭上飛過去,他的尿泄了出來,褲襠頓時濕了。到天黑了,楊三清還是趴在那裡不敢動,他看到那個女紅軍戰士一直綁在樹上,他害怕自己一探頭,就會被子彈擊中,女紅軍戰士也許就是一個誘餌。整整一天,他就那樣趴著,他懷疑自己不會站起來了。入夜了,楊三清聽到了響動。這時,他聽清了有人說話的聲音。“這娘們長得不賴,能賣個好價錢。”“快把她弄走,要是給營座發現了,他會斃了我們的!”“快!”楊三清不一會就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他這才站起來,朝家裡狂奔而去。在衝出樹林的過程中,他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他摸索了一下,是個包袱。他撿起了包袱,回到家裡。他父母親又驚又喜,他們已經知道了鬼坑的那場伏擊,他們還以為楊三清死了。楊三清打開了包袱,裡麵是一雙紅鞋,紅繡花鞋。女人出嫁時穿的紅繡花鞋。5說到那雙紅鞋,楊三清老人家渾身顫抖起來,像寒風中的枯葉。楊三清的回憶讓我認定那個被綁在樹上的女紅軍戰士就是肖青萍。老將軍的回憶錄說她被俘後犧牲了,或許就是因為兩個國民黨兵把她帶進了小樹林,而國民黨兵朝楊三清開的兩槍被當時的知情人誤以為是殺害肖青萍的槍聲。那次伏擊肯定有紅軍逃生,並沒有全部被殺害。對於國民黨兵的這次伏擊,有些勝之不武,因為這是紅軍的一支傷病員隊伍,肖青萍是護送這支傷病員隊伍中的一個護士。據說,鬼坑從那以後就有吼叫聲在深夜裡出現。楊三清從那以後就不敢一個人獨自到鬼坑去拔兔草了。村裡人把幾十具紅軍的屍體掩埋了。我小時候在鬼坑挖彈亮時,還可以挖出讓我心驚肉跳的白骨。小溪的水清澈得可怕,我總覺得那流著的是血。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楊三清當初撿到的那雙紅鞋是肖青萍的。據楊三清的敘述,那雙鞋後來還真是給了那個女紅軍戰士。6父親開始咳嗽。他的咳嗽由來已久。他年輕時,在修水庫的時候落下了內傷,以後隻要一生氣就會乾咳不止。我聽到他的乾咳,心裡並不好受。他對我說:“你真的是不管你弟弟的事?”我沒有正麵回答他:“年輕人的事讓他自己做主。”父親瞪著我,滿眼是火。當初有一個人瞪著肖青萍時,也滿眼是火,那就是北村的富豪王長庚。王長庚花了20塊大洋從那兩個國民黨兵手中買下了那個女紅軍戰士,也就是肖青萍。肖青萍是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被那兩個兵丁用麻袋抬進王家大院的。兩個兵丁拿了20塊大洋,喜形於色地出了王家大院的門,消失在黑暗中。富豪王長庚在西廂房裡打開了那個麻袋。他在油燈的亮光中,看到了一張瘦削而俊秀的臉,臉上的那雙眼中,透出一股銳氣。王長庚的心顫抖了一下,儘管肖青萍的臉上灰土很重,但不失其美麗。王長庚心裡說了聲:“值!”也就是說,他花了20塊大洋是值的,可肖青萍眼中的了那股銳氣的確也讓他的心不安。他給肖青萍鬆了綁。他說:“你要是乖乖地當我的小老婆,就可以享儘榮華富貴。”肖青萍摸了摸肚子。她的臉上有種焦慮的形色。王長庚以為肖青萍餓了。他讓仆人拿來了食物。肖青萍的確也餓了。她狼吞虎咽地填飽了肚子。在肖青萍狼吞虎咽的過程中,王長庚內心的不安消失了。他相信,肖青萍是自己手中的一塊肉了。他出了西廂房的門。他吩咐仆人把一個木質的大水缸搬進西廂房。剛剛吃完東西的肖青萍看著水缸,不知道王長庚想乾什麼。王長庚接著讓仆人燒了熱水,倒滿了水缸。他要讓肖青萍沐浴。王長庚還把綢緞的衣服放在了肖青萍麵前,王長庚要在她洗得乾乾淨淨之後占有她。肖青萍一動不動。王長庚微笑著說:“你洗吧,把你一身的晦氣和窮酸氣洗掉,我先出去。”王長庚一出門,肖青萍就把門反鎖上了。她脫光了衣服,把身子泡進了水缸。王長庚在門口聽見了水聲。他的臉上一直笑著。7如今的王家大院是一個廢墟。偌大的王家大院剩下的是斷牆殘垣,院子裡長滿了雜草。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這裡曾經是北村大隊的大隊部,30多年過去了,王家大院破敗了。在一個陰風習習的傍晚,我走進滿是雜草的王家大院。我踏進去時,聽到有什麼聲音在草叢裡抖動。我走過去,什麼也沒有。我來到了西廂房的位置,我看到草叢裡有一隻白蝴蝶在飛舞。難道這白蝴蝶是肖青萍化作的?肖青萍,一個能唱很動聽山歌的女子。我本以為可以在這雜草一樣的曆史中找到一個英勇就義的紅軍女戰士,沒想到找到的是一隻白蝴蝶。我沒有失望,我希望一種更加真實的東西,呈現在世人的眼中。肖青萍把王長庚關在了門外,一天後開了門。一縷風從門外湧進來,她的眼睛深陷下去了,那股銳氣變成了水,暗夜裡的水。那水缸裡的洗澡水早已冰冷,有些渾濁。王長庚竟然也在門口守了一整天。王長庚還是滿臉的笑。肖青萍隻說了一句話:“我答應你。”王長庚於是大辦宴席。三天裡,王長庚家裡熱鬨非凡,不但把北村的人全請了,還把鄰近幾個村的人也請了,肖青萍在王長庚大擺宴席的三天裡,一直坐在西廂房裡。來看新娘子的人都喝得顛三倒四,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貌若天仙的女人,王長庚的一個朋友出了西廂房的門對王長庚說:“老兄你有福氣呀,如果我要娶上這樣一個小老婆,睡完一個晚上,第二天死了也願意。”肖青萍沒有聽見這話。王長庚從那以後卻消瘦起來。這個50多歲的富豪在某一天早晨醒來,發現肖青萍隆起的肚子之後,就意味深長地回憶起了肖青萍剛走進他家門的那個晚上,他替她鬆綁後她摸了摸肚子的那個動作。他覺得睡在身邊的這個女人能那麼痛快地嫁給他,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個問題。我坐在西廂房舊址的草叢中的一塊石頭上,看太陽落下了西山。石頭被我坐得溫熱了,春天的夜色漫上來,小風一吹,有些涼。那隻白蝴蝶不知棲身何處。我在想一個問題,我坐的這塊石頭當年的肖青萍不知有沒有坐過。我是不是把肖青萍的體溫重新捂熱了。她如果能活生生地站在我麵前,我會問她:“你身為一個紅軍女戰士,為什麼不選擇死?”可沒有人回答我。我也不需要誰來回答我,我知道這個問題問得十分的殘酷。正像那個殘酷的春天,肖青萍望著一樹的青李子流著口水的樣子也十分的殘酷。8肖青萍的肚子漸漸地大起來。她在村裡走動的時候,她的身後遠遠地跟著一個家丁。那個家丁挎著盒子炮。他不敢靠近肖青萍,他隻要稍一靠近,肖青萍就會怒斥他:“狗!”美麗的懷孕的女子怒斥人的樣子像頭母狼,那家丁自然害怕。在王家上下,肖青萍隻買王長庚一個人的帳,其他人她一概不認,仿佛他們都不存在。肖青萍會走到一棵李子樹下,望著樹上的青李子,口裡流著口水。她的眼睛充滿了某種期望。其實,她隻要說一聲,王長庚什麼都會給她弄來,何況是一樹的青李子。那李子樹是楊三清家的。楊三清的母親當時也懷著孕,她也會望著李子樹流口水。肖青萍就和楊三清的母親黑嫂遭遇在了一起。黑嫂的丈夫是王長庚的佃戶,黑嫂穿著粗布衣裳,穿著粗布衣裳的黑嫂實在不明白穿著緩羅綢緞的肖青萍會和她一樣站在李子樹下渴望。北村有個說法:“三月桃,吃了會生癆,四月李,吃了會作死。”意思很明白,這個時節的青李是不能吃的。肖青萍和黑嫂關於李子有了共同的話題。人們經常看到肖青萍和黑嫂坐在李子樹下聊天。她們似乎談得很投機,以至黑嫂把她叫到了窮家裡吃地瓜乾。她們在屋裡麵的時候,家丁會在門口張望,肖青萍會走到門口,朝家了大聲喝道:“狗,滾遠一點!”於是,黑嫂就給肖青萍看了那雙楊三清撿回來的紅鞋。肖青萍看到那紅鞋就落了淚,黑嫂不知她傷心何處。肖青萍說:“黑嫂,能把這鞋賣給我麼,我穿了合腳。”黑嫂雖說家貧,便也是大方之人:“你喜歡就送與你吧,反正是檢來的。”黑嫂把鞋送給了肖青萍,肖青萍說:“我怎麼感謝你呢?”黑嫂說:“以後多罵幾句那狗就可以了。”肖青萍笑了,這是她到北村之後最開心的一次笑了。她真的跑出去,狠狠罵了幾聲家丁。原來,家丁因為收租的事情,打過黑嫂的老公,打得可不輕,黑嫂的老公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兩個女人成了好朋友後就做出了驚人之舉,她們竟然吃了那青李子。那天,她們把青李子打下來當飯吃。吃完後,解了饞,黑嫂就擔心起來:要真死了怎麼辦?她們害怕起來,於是等死。可一天一夜過去了,她們沒死。那棵李子樹上青李子就越來越少了。我在村裡找那棵李子樹,楊三清說:“那棵李子樹早就死了。他媽死後,李子樹就死了。我到哪裡去找?”楊三清老爺爺發現我對肖青萍的興趣越來越濃,他似乎有些不安起來。每次我找他聊肖青萍,他的目光會躲避著我,有句話到嘴邊了又縮回去。那天,我到鎮上的派出所所長那裡去喝酒,談起了楊三清。我同學,也就是派出所長說,紅軍在鬼坑被國民黨伏擊的時候,楊三清還沒出生呢。什麼?我有點納悶。我同學平時也喜歡研究一些地方的曆史,他說的話有根有據:“縣誌和縣革命史都有記載,那次伏擊,是1934年冬天的事情,也就是主力紅軍北上長征後發生的事。而楊三清是1935年夏出生的,這在我們所裡的戶口登記上有記錄的,他怎麼可能目睹了那場伏擊呢?”我有點搞不清楚了。我好像進入了一個迷宮。那麼楊三清說的有詐,那個王長庚的小老婆不是肖青萍,肖青萍還是真的如老將軍的回憶錄裡寫的那樣被俘後被國民黨槍殺了?9帶著許多不解的問題,我又找到了楊三清。我毫不客氣地指出了他說話中假的成分。我說完後,他臉色鐵青,臉上的老皮抽搞著。我覺得自己很過分,哪怕他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也沒有必要戳穿他。我趕緊賠不是,然後慚愧地走出了他的家門。剛剛走出他的家門,我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你給我回來!”我有些害怕,我還是回轉身,走進了他的家門。楊三清老人的臉蒼白得如一張紙,可是他的眼中有一絲火苗在耀動:“你必須替我保守這個秘密!”我點了點頭:“我保證!”說完這話,我覺得自己是個騙子,因為我會在中把他的秘密給抖出來。楊三清老人神色莊重地拿出了一個古舊的暗紅的樟木箱子,當著我的麵打開了它。我的眼睛一片血紅。那是一雙紅鞋,就是一雙紅色繡花鞋,鞋上麵還有一個玉鐲。老人的淚流淌下來。我一直以為老人眼睛是乾枯的泉眼,看來我錯了。10汀江從北村村子外麵無聲無息地流過,鬼坑的那條小溪就是流進汀江的。一拐彎有一口深潭。潭水是墨綠色的。肖青萍經常來到潭邊,用墨綠色的水洗她手上的那個玉鐲。和王長庚成親後,她想把玉鐲摘下來,可她沒有。她隻是經常來這裡用清澈的潭水洗她的玉鐲。玉鐲好像蒙上了汙垢。我想象不出當時的肖青萍在洗玉鐲時,眼中有沒有淚水,是否淚水也滴在了玉鐲上麵。但我明白,玉鐲是她心上人送給她的定婚信物。在那個年代,有許多人一結婚就參加了紅軍。肖青萍也是如此,她一結婚就和丈夫一起參加了紅軍。丈夫離開她和主力紅軍走了,她留了下來。她希望自己能追上主力紅軍,追上丈夫,可沒有,在他們分開時,她把另一個玉鐲給了丈夫。她相信他會憑著玉鐲來找她母子。肖青萍的玉鐲如今在楊三清手裡。11初夏的風無拘無束。王長庚感到了危險。他聽說紅軍好像又打回來了。鄰近鄉村的還鄉團被紅軍收拾過。他惶惶不可終日,決定到縣城自己的大兒子那裡去躲躲。肖青萍拒絕和他去縣城。肖青萍把自己反鎖在了西廂房裡。王長庚在門外哀求她一起走,她說:“我不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王長庚無奈地長歎一聲:“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他隻好撇下肖青萍帶著其它家眷走了。在關鍵的時候,他還是保命重要。就在他走的那天晚上,遊擊隊襲擊了北村。遊擊隊進入王家大院時,王家大院空空蕩蕩的,遊擊隊在西廂房找到了大腹便便的肖青萍。看到遊擊隊,肖青萍心裡十分激動,但是她抑製住了自己的激動,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好在遊擊隊裡沒有人認識她。如果不是肚子大了,或許她會跟遊擊隊跑。她對遊擊隊長說:“你們跟我來。”遊擊隊長用怪異的目光看著這個大肚婆。他帶人跟她來到了王家的大廳裡。肖青萍從大廳左邊的第五塊磚往裡數到了十,就說:“把這塊磚撬開。”遊擊隊挖開了那塊厚重的地板磚,一個鐵箱子出現在他們的麵前。遊擊隊長打開了鐵箱子,他們的目光被黃澄澄的金條照亮了。他們滿載而去。臨走時,遊擊隊長對肖青萍說:“你叫什麼名字?”肖青萍說:“我沒有名字。”遊擊隊長說:“我們會記住你的!”遊擊隊就風一般來風一般去了。肖青萍十分失落。遊擊隊剛走,她就感到了疼痛。她朝黑嫂家摸去。說來也巧,黑嫂也開始了陣痛。兩個女人在黑嫂家生下了兩個男孩。其中一個就是楊三清。12楊三清收起了那盒子。他一直在等一個人,等了一生也沒等來,卻把我等來了。我知道了,他是在等他的親生父親來找他,可他沒有等到,或許他的親生父親已經死在長征路上了,或許後來成了將軍把他和母親遺忘了,或許他來找過沒找到。我後來一直在找一些資料,也沒有找到有關肖青萍丈夫的記錄。楊三清在陸定一回閩西老區找兒子的時候,他想去找陸定一,讓他幫助自己找親生父親,可他沒去。楊三清告訴我他埋葬在內心一生的秘密之後,他說:“我時日無多了,應該讓我兒子為我準備一副上好的棺材了。”肖青萍當時也是放在一副上好的樟木棺材裡入葬的。是王長庚把她葬下的。王長庚在不久之後又舉家回到了北村。王長庚一踏進王家大院,就看到肖青萍坐在院子裡的一個石凳上給孩子喂奶。他走過去,一看是個男孩。他抱起了孩子。他說:“就叫他逃紅吧。”陽光慘白。他把王逃紅舉過頭頂,王逃紅笑了一聲,小雞雞射出一泡尿,那泡尿在陽光下閃亮地射進王長庚咧開的嘴巴。王長庚又開始大辦宴席。在他大辦宴席的那個晚上,肖青萍把王逃紅交給了一個老媽媽,就偷偷地穿上了那雙紅鞋,把自己打扮得齊齊整整後悄悄地溜出了王家大院的後門,朝汀江邊上摸去。她跌跌撞撞往汀江邊上摸去的過程其實就是她一生的過程。她跳下深潭的時候,天很黑,遠處傳來爆竹聲,那是王家大院喜慶的鞭炮聲。我一直不解的是,肖青萍為什麼要選擇自儘?她是不是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使命。或者是彆的什麼?肖青萍的屍體在潭水中浮起來,被一個打魚的人發現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打魚的人撈起了肖青萍,他一看是王家的少奶奶,就飛快地往王家奔去。肖青萍死了。因為她是短命死的,死後不能把屍體抬進村,王長庚就在襯外搭了一個草蓬,把肖青萍的屍體放在草蓬裡等待人葬。王長庚的臉色陽光一樣慘白,他讓那個家丁看護肖青萍的屍體。那個被肖青萍罵成狗的家丁臉上有種莫測的笑容,其實他心裡恨死了肖青萍。因為他頭天晚上喝多了酒,他竟然在草蓬外睡著了。他一覺醒來,發現肖青萍腳上的那雙紅鞋不翼而飛。王長庚給肖青萍打造了一口上好的樟木棺材把她厚葬了。讓我震撼的是,肖青萍留在王家的孩子,其實應該是黑嫂的孩子。那個叫王逃紅的人,在他長大成人後,經曆的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在王長庚被一顆子彈洞穿腦殼被鎮壓之後,王逃紅就陷入了黑暗。文革時,他被打鬥得實在熬不下去,也沉潭自儘了。作為他的親生父母和楊三清又是怎樣的感受。北村的往事讓我從肖青萍開始,又無法從肖青萍結束。13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問楊三清,那就是當初在鬼坑草叢裡忍耐了一天的孩子是誰,因為那肯定不是楊三清。而一定確有其人,是那人把事實告訴了楊三清的。我了解事實的真相之後,匆匆離開了北村。北村的鄉親們送我到村口,像送走了一個過客,匆匆的過客。從他們質樸的目光中我感到了溫暖。他們會在任何時候接納我,而我卻是一個過客。我弟弟沒有來送我。我十分清楚他離婚的事是鐵定了的,他不會改變,哪怕我弟媳在鬼坑上吊他也會無動於衷。我父親在我走之前也好像看破了什麼:“由他去了。”走之前,我想讓楊三清老人把紅鞋送給我,那是他親生母親結婚時穿過的紅鞋,也是他親生母親赴死時穿過的紅鞋。我沒敢開口。儘管世事有了許多改變,我還是相信世間有種真正堅貞的東西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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