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血性 李西閩 2381 字 16天前

我記憶深處有一條大江,那條大江裡流的不是水,全是血。我經常夢見自己泡在那血水裡,黏稠的血水讓我無法動彈,讓我窒息。那條流著血水的大江阻隔了我的去路,我的生命有了一種斷裂感。那條江就是湘江。2那時中央紅軍一直向西行軍。突破了白軍的幾道防線進入了廣西。這一路可謂千辛萬苦,好在我的命根子沒有再發炎,儘管如此,一路上行軍打仗,還是疼痛難忍,特彆是每次小便,幾乎痛得要我的命,無論怎麼樣,我都咬著牙挺著。我的命根子還沒有好利索,上官雄卻在途中倒下了。他患了瘧疾,每天高燒不退,不能走路。上官雄對張宗福說:“營長,你們把我扔下吧,我這樣會拖累部隊的。”張宗福陰沉著臉說:“廢話,我能把你扔下嗎!當初我連李麻子都沒有扔下,扔下你我忍心嗎?”我看著上官雄因高燒潮紅的浮腫的臉,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是我的兄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就是張宗福把他扔下,我也堅決不答應的!我緊緊地握住他無力的手說:“阿雄,你一定要堅持,我們抬著你走!”幾天之後,上官雄燒退了,身體也好了些,就可以自己拄著棍子走了。我和他並肩走著,我們這一對難兄難弟多年來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過,特彆是這幾年,在一起經曆了多少大仗惡仗,竟然都沒有戰死,也是十分幸運的事情,但是我們誰也不能保證在下一次戰鬥中能不能夠保全生命。撤離中央蘇區以來,我一直想問上官雄一個問題:在鬆毛嶺的那個漆黑的晚上,他究竟對劉小山說了些什麼。因為種種原因,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問他,現在我開了口:“阿雄,你那天晚上到底對劉小山說了些什麼?”上官雄笑笑:“你真想知道?”我說:“很想。”上官雄又笑笑:“可我不想告訴你。”我納悶:“為什麼?”上官雄收起了笑容說:“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說了,他人都死了,說了心裡更加難受。”我無語,也不想追問下去了。我想,隻要我們都能夠活下去,遲早他會告訴我的。可我怎麼也沒有料到,這成了我心底的一個死結,永遠解不開的死結。就在不久後的湘江戰役,我和上官雄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彆,之後很多年都沒有他的音息。湘江戰役,是我一生都無法揮去的噩夢。3白軍共25個師近30萬人,前堵後追,並利用湘江作屏障,在江邊修築碉堡,構築第四道封鎖線,企圖圍殲紅軍於湘江以東、瀟水以西地區。如果中央紅軍扔掉那些從蘇區帶出來的沉重的物資,輕裝前進,也許能夠儘早地搶在白軍主力到達之前渡過湘江,可那沉重的物資拖累了紅軍前進的腳步,在崎嶇的山道上行走,有時一天隻能走20多公裡的路程。這就使敵主力薛嶽、吳奇偉縱隊贏得了追擊的時間,而紅軍則錯過了時機,進入數十萬敵軍預設的伏擊圈。幸虧桂係軍閥因怕我軍逼近桂林或深入其腹地,使蔣介石有借口派兵進入廣西,便下令將興安、全州的堵截部隊主力撤到龍虎關、恭城一線,加強桂林方麵的防禦。白軍在湘江的防線就露出了一段空隙,為紅軍所乘。紅軍先頭部隊渡過湘江,迅速控製全州腳山鋪至界首間30公裡的湘江兩岸渡口,並與兄弟部隊在左右兩翼掩護中央縱隊渡江。國民黨軍分彆由全州、恭城向紅軍猛撲,戰事之猛烈前所未有。我死也不會忘記那個叫古嶺頭的地方,上級命令我們團死守這個地方,阻擊白軍的瘋狂進攻。湘江水沉緩地流動,河水的聲音像是在悲鳴。戰鬥是在晚上打響的。深夜,我們發現了許多手電的光束,大批的白軍部隊在前方的江邊往我們古嶺頭陣地移動。很快地,雙方在黑暗中接上了火,槍炮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把湘江的流水聲都淹沒了。老虎營永遠是守住最重要的陣地,打退了白軍的一次又一次猛撲。打到天亮時,我連已經損兵大半,排長吳有才戰死。我看到他的半個頭都被炸爛了。清晨的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血腥味,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變成了人間地獄。敵人又一次退下去後,陣地出現了短暫的寧靜,我聽見了湘江的流水聲,我的目光朝江麵上望去,江麵上漂浮著密密麻麻的屍體,江水被血染得通紅。我突然想起了上官雄,便大聲地喊:“阿雄,阿雄——”上官雄從死人堆裡探出頭:“我在——”看到他還活著,我沉重的內心有了一絲欣慰。我的目光在陣地上尋找另外一個人,那是張宗福,我看到了他,他坐在那裡抽煙,我朝他跑過去:“營長,你沒事吧?”他看了我一眼:“我能有什麼事,放心吧閻羅王不會收我的!”我說:“營長,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撤出戰鬥渡江啊?這樣打下去,非打光了不可!”張宗福吐了口煙霧說:“沒有接到命令,等著吧!打光又怎麼樣,在沒有接到命令前,不能撤!”我們正說著,白軍又發動了進攻,而且人越來越多。我們都殺紅了眼,拚命抵抗。江邊那裡,白軍已經撕破了一個口子,那是三營的防區,團長帶了一個連的兵力撲過去增援,企圖把那個口子堵上,界首渡口中央縱隊正在通過浮橋,如果讓白軍衝過去,那將是什麼後果?團長衝在最前麵,那個口子堵上了,他卻中彈身亡,他的身上被擊中十幾處。副團長接替了他團長的職務,指揮作戰。打到下午時,副團長也在搶奪一個陣地時飲彈身亡。一天之內,兩個團長犧牲,這樣的事情多麼罕見!我們老虎營的陣地多次被白軍占領,張宗福帶著全營官兵一次一次地把它奪回來。到第四天早上,我們全營隻剩下了幾十號人。我們接到撤離的命令。可敵人還死死地咬住我們。此時張宗福身上多處受上,頭上和胳臂上纏滿了繃帶。他對我說:“麻子,你挑些人和我一起留下來,掩護兄弟們走!”我就挑了十來個人留了下來,阻擊著敵人。張宗福把上官雄叫到了麵前:“阿雄,現在,除了我和麻子,你是全營的最高指揮官了,你帶著兄弟們趕快撤,你現在就是老虎營的營長,千萬不要讓我們老虎營這麵旗倒下去!”上官雄瞪著眼睛說:“營長,你帶弟兄們撤,我和土狗他們掩護你們!”張宗福吼叫道:“這什麼時候了,你還和我討價還價,快帶弟兄們撤,否則就一個人也走不了了!”上官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一眼意味著什麼,那複雜的眼神永遠留在了我染血的記憶裡。我管不了許多了,也衝他吼道:“阿雄,你趕快帶兄弟們撤,否則就真的來不及了,敵人又壓上來了!”張宗福掏出了一支用紅布包著的東西,遞給了上官雄,笑著說:“阿雄,我知道你喜歡這玩意,現在歸還給你,做個紀念吧!我也很喜歡它,可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那就是當初上官雄從郭大鳴手中繳獲的那支勃朗寧手槍。上官雄含著淚接過那支勃朗寧手槍後,張宗福朝他大吼:“阿雄,快帶弟兄們走哇!”上官雄顫抖地說:“營長,土狗,弟兄們,我們在前麵等著你們!”說完,他就帶著那些戰士撤出了陣地,和其他營剩下的為數不多了的官兵們彙集在一起,朝界首方向奔去。我們把所有的彈藥集中在一起,開始了最後的抵抗。我們的抵抗不堪一擊,可是我們還是贏得了那麼一點寶貴的時間,讓上官雄他們撤離了。當時,我們留下來的人都抱著赴死的心理準備,所以我們麵對死亡,沒有一絲恐懼,我的恐懼是後來夢中的事情,我壓根就沒有準備活著離開。戰士們相繼戰死,我和張宗福最後退到了江邊,躲在一顆大石頭後麵繼續抵抗。白軍士兵密密麻麻地朝我們包圍過來。張宗福渾身是血。他已經沒有力氣了,背靠在石頭上,大口地喘著粗氣,每喘一口氣,嘴巴裡就冒出一口血。他艱難地朝我做了個手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有話要對我說,我把耳朵湊近了他的耳朵,聽見了他微弱的聲音:“麻子,你,你恨我嗎,是我,我讓你留下來的,讓你,你和我一起死——”我哽咽讀說:“營長,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能夠和你兄弟一場,我死也值了!”他又說:“麻子,你,你知道嗎,你的槍法沒我好,沒有,我,我,不是,吹,吹牛的——”他還沒有說完,一大口鮮血噴在了我耳朵上,就咽了氣。這時我才發現,張宗福的肚子被彈片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我吼叫著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然後提著我師傅胡三德親手給我打造的鬼頭刀,站在那裡,我本想衝入朝我圍攏過來的白軍士兵的,可我左邊大腿中了一槍,已經跑不動了。那把鬼頭刀的刀刃上布滿了缺口,我已經記不起來,有多少人的血喂了這把刀。一個白軍軍官說:“捉活的!”他們就沒有朝我開槍。他們漸漸地逼近我。我死也不能落入他們的手中,如果那樣,生不如死!我突然大叫了一聲,把手中的鬼頭刀朝他們扔過去,然後猛地轉過身跳進了血紅的湘江裡……4湘江之戰,據說那一役死了幾萬紅軍,可我竟然沒有死。我的身體像一片羽毛在黑暗的天地間飄飛。我醒過來時,躺在一張床上,我看到一張女人菜色的臉。我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左邊的大腿鑽心的疼痛。我掙紮著想坐起,女人按住了我:“你好好躺著吧,彆動!”我的耳邊似乎還響著槍炮聲,眼前一片血光。女人又說:“你終於醒過來了,我們以為你會死的。”我喃喃地說:“我還活著?我在哪裡?你是誰?”女人輕輕地說:“你沒有死,可你差點死了,你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你一直在說胡話,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現在在我們家裡,是我爹在河灘上救了你,他當時以為你是具死屍,河灘上好多從上遊漂下來的屍體,都被江水泡爛了。你要是不動一下,我爹就不可能救你。他發現你還活著,就把你背回家了。我叫秋蘭。”她正說著,從外屋走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清瘦的老者。秋蘭轉過臉,欣喜地說:“爹,他醒了。”老者走到床前,麵無表情地說:“醒了就好,你命大呀!有多少人沒有逃過這一劫,看到江麵上漂滿的屍體,我的心冰冷冰冷的哇,這打的什麼鬼仗喲,造孽呀!”我沙啞著嗓子說:“大爺,多謝了!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老者還是麵無表情地說:“好好養傷吧,不必說好聽的話,活著就好。”接著,老者轉過身,對秋蘭說:“去廚房看看藥熬好沒有,倒給這位壯士喝吧。”秋蘭答應了一聲,就出去了。頓時,我感受到了溫暖的人間氣息,久違的人間氣息,仿佛秋蘭是我的妹子,老者是我爹。想起張宗福以及那些死在湘江邊上的人,我是多麼的幸運呀,他們卻永遠體味不到溫暖淳樸的人間氣息了,他們的魂魄是不是還在那散不儘的血雨腥風中呼號?我長長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疲憊的眼睛。老者說:“歎什麼氣呀,活著應該高興才是,那麼多人死你,偏偏你還活著,你的祖先積了德呀!好了,你好好躺著吧,我去給你找個郎中來,看看你腿上的傷,都化膿了。”不知過了多久,老者領來了另外一個老者。那時秋蘭用勺子給我嘴巴裡喂紅薯湯。老者對我說,另外一個老者是當地很有名字的郎中。老郎中低著頭,看了看我的傷口,並且用手指按了按傷口周圍的皮膚,神色凝重。接著,他又給我把了把脈,然後把老者叫了出去,我不知道郎中和老者在說什麼。他們出去後,秋蘭繼續給我喂紅薯湯,秋蘭邊喂邊說:“大哥你放心,老人家是我們這一帶口碑最好的郎中,他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傷的。”郎中走了,老者對秋蘭交代了幾句,也出門去了。天擦黑了,老者才回來。他帶回來了很多草藥,也許是郎中交代他去山上采的。老者把一部分草藥放在鍋裡熬成湯水,一部分草藥用洗乾淨的石頭搗成爛糊狀。準備就緒後,老者就用滾燙的中藥湯水給我洗傷口,秋蘭點著油燈給他打下手。我痛得渾身冒汗,牙咬得嘎嘎作響,就是沒有叫出來。秋蘭不不忍心看我痛苦的樣子,就安慰我說:“大哥,你忍住喲,很快就會好的。”我看到秋蘭的眼睛濕濕的。老者沒有吭氣,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給我洗完傷口後,就把搗爛的草藥敷在了傷口上麵,用破布條包上。草藥敷上去後,火辣辣疼痛的傷口清涼了許多。做完這一切,他就默默地出去了。秋蘭說:“大哥,你好好歇息吧,有什麼事情叫一聲,我就在隔壁房間。”我說:“辛苦你了,秋蘭,你們也早點歇息吧,放心,我忍得住的!”秋蘭笑笑:“我相信,你是條漢子!”我第一次看到秋蘭的笑容,就像看到陰霾的天空中露出的一縷陽光。後來我才知道,郎中給我看完病後,覺得特彆的為難,他從來沒有治療過槍傷,而且子彈深深地嵌進肉裡,他也不知道傷著骨頭沒有,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把子彈取出來。於是,他就把我死馬當活馬醫,開了些草藥的方子,讓老者去處理。那個老者叫馮三同,他一直在湘江邊上打魚為生。我和這對父女的緣分將如何繼續?前路還有什麼風險和磨難在等著我?在那個晚上,我一無所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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