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醒醒,先生,醒醒,到站啦!”一連串催促聲,喚醒了楚天瑛。他揉開酸痛的眼皮,朝窗外看了看,稀薄的夜色中,一群拿著大包小包的人正排著隊,像灰色的蜈蚣一樣慢慢地向停車場外麵走去。“這麼快就回到北京啦。”他想,在漁陽縣上車的時候,他心情煩亂,閉上眼睛略事休息,車輪滾滾,催人入夢,沒想到一覺就睡到了蓮花池長途汽車站。楚天瑛一邊舒展著胳膊腿兒,一邊下了車,望著馬路對麵燈火通明的肯德基和不遠處黏痰一般擁堵的六裡橋,他的心中頓時茫然起來。我這是在哪兒呢?我又是要去哪兒呢?我從省城調到京城,本以為能大展宏圖,誰知卻頂戴被摘,一落千丈,煢煢孑立,無家可歸。北京和漁陽,除了一大一小,於我又有什麼區彆呢?無非是一個又一個漂泊中的驛站……佇立間,破衣爛衫的民工們進站出站,擦肩而過,曆儘滄桑的麵孔上刻滿了麻木,以前,我還曾經暗暗鄙夷他們的貧賤和卑微,現在想來,他們不過是一群從趙大的塌方中僥幸活下來的幸存者罷了。同情,源於地位的相等,難道說,我現在和他們一般的處境了,甚或,還不如他們?楚天瑛不禁長歎一聲,到漁陽這兩天,非但沒有什麼收獲,反而還搭上了一個郭小芬,現在要怎麼麵對蕾蓉、林鳳衝,甚至和郭小芬私誼甚好的馬笑中呢?他在馬路邊晃悠了好幾圈,終於拿出手機給林鳳衝發了一條短信——“我回北京了”。一念之間,又把這條短信轉發給了凝。雖然她一直沒有理會他,但是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她。“我剛才建議你去漁陽縣辦案,固然是了解你卓越的才乾,另外一層意思,也是希望能用空間將你和凝分開一段時間,空間和時間是考驗愛情真偽的試金石,你也能冷靜地思考一下你們的關係是否還要繼續。”蕾蓉的話,再一次回響在耳際。原來我和凝的關係,隻是一道保質期極短的甜點。短信提示音響了,他以為是林鳳衝回信了,一看,全身的血一熱,竟是凝的回複——“你在哪裡?我去找你。”半個小時之後,楚天瑛在萬壽路地鐵站附近的草坪上晃來晃去,心中忐忑不安。他一直在想,見到凝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是冷冷地客套幾句,讓她知道他其實並沒有那麼想她,還是裝成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問問她最近幾天可好,或者不再掩飾自己的情感,一把將她緊緊地抱住,讓她聽到他的心已經為她跳到了何等發狂的地步!無論哪一種,都無法表達他此時此刻五味雜陳的心情。正在猶豫不決時,一輛Mini Cooper在路邊停住,緊接著,一道倩影從車上飛下,抱住楚天瑛號啕大哭!想破大天也沒有想到竟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楚天瑛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到底怎麼了,你?”半天,楚天瑛才開口發問。“他不要我了。”凝還是哭個不停。“誰不要你了?”楚天瑛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男朋友!”凝大哭道。楚天瑛像被迎頭打了一悶棍問道:“什……什麼?你有男朋友?”凝吐了一個名字,楚天瑛聽完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一個著名的IT界大佬,按照媒體的報道,此人年過四十,妻子俱全,有一個“非常穩定和美滿的家庭”。而凝接下來的講述,更是讓楚天瑛呆若木雞:上大學以後,她幾乎一天也沒有住過學生宿舍,在一次文藝沙龍中認識了那個IT界大佬之後,就迅速和他同居了,兩個人住在萬柳地區的一座獨棟彆墅裡,她的衣服、首飾、化妝品,甚至連那輛Mini Cooper,都是對方為她提供的……最近一段時間,她發現對方有回歸家庭的意願,便與他爭執不休。今天下午對方正式與她攤牌,希望結束和她的關係,無論她怎樣吵鬨甚至威脅也沒有用,因而惱羞成怒,怒極生恨。“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這對你、對他的家庭都是一種傷害?”楚天瑛的聲音幾近哀告。“無所謂傷害。”凝滿不在乎,“趁著年輕,多掠奪一些不屬於自己的,將來被更年輕的人掠奪時,就不會遺憾了。”“既然是這樣,那麼,開始就知道沒有結局,現在分開,你又何必這樣傷心?”“那不行!那不行!”凝的臉蛋漲得通紅,“我可以甩他,他怎麼可以甩我?”這麼說,她連田穎都不如,田穎委身趙大至少是因為要給母親治病,而她呢?她豈止有兩張麵孔,簡直像布滿鮮花的沼澤,在不可捉摸的深處隱藏著不可計數的叵測。陰鬱的,詭異的,潮濕的,肮臟的,扭曲的,黏稠的,有毒的……遠處路燈的燈火,閃閃爍爍,飄飄忽忽,好像一個個燈泡在破裂,化成一縷縷嗆人的黃色煙霧,這夜色籠罩的都市,仿佛生了一層鐵鏽。看著凝滿眼的淚光,楚天瑛卻再也找不回曾經那種奉若神明的愛慕了,一把將她摟住,甚至在她的櫻唇上狠狠一吻,臉上浮現出殘忍而邪惡的笑。凝沒有拒絕。既然如此,楚天瑛索性在她的唇上、臉上、頸上狂吻起來,粗野得像要把她撕碎一般!反正你過去不是我的,將來也不是我的!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從凝的喉嚨裡發出,楚天瑛驚訝地看著她。“原來你這麼想要我啊。”凝依然掛著淚的眼睛裡,放射出釣鉤一般閃亮而充滿誘惑的光芒。我隻要現在!一夜過去,楚天瑛的感官幾近麻木。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大床房枯燥而蒼白的天花板,那仿佛是一麵蒙了塵土的鏡子,照出了被汙垢掛滿漿汁的自己。慢慢地坐起,疲憊的身體上還掛著縱欲後黏濕的汗液,他望了望旁邊酣睡的凝,像在看一截出水時間太長又被折斷的藕。或許,我也隻不過是她變得更加成熟的一段過程。楚天瑛的心中充滿了空虛,空虛到幾欲作嘔而又無物可嘔,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惡心,這肯定不是愛情,甚至不能算是尋歡作樂,更像一種報複、一種發泄,通過釋放一部分體液讓身心變得輕鬆。而更糟糕的是,此時此刻他感受到的不是輕鬆,而是越發的痛苦和沉重……房間裡黑得像塊鐵,透過窗簾可以看到外麵依然是比鐵還要黑的夜。他一件件穿好衣服,像一隻野獸重新蒙上已經蛻掉的皮,然後下了床,走出房間,把門帶上。凝一直在沉睡中。他走出賓館,雙手插兜,順著空無一人的馬路慢慢向前走著,踢開前麵路上的每一塊石子、每一個煙頭。有一隻空易拉罐,他和它纏鬥了很久,踢來踢去不知怎麼它總是在他的腳下,最後他惡狠狠地跳起把它“喀喇”一聲踩扁,然後再飛起一腳,那扁圓的易拉罐滾了幾滾,竟滾進了一個下水箅子,沉入陰溝之中。真好。他看著那消失了的易拉罐,想象著它忽然被命運踩扁,又忽然被踢進陰溝,忽然沉入肮臟的泥沼的過程,不由得慘笑起來。然後他坐在一把長椅上,雙手抱頭,任憑黑夜在自己肩膀上覆蓋露水。很久,很久……他抬起頭,擦了一把滿臉的淚水,拿出手機,昨晚他把手機關掉了,現在,他重新打開了它。他想——他現在隻想給劉思緲打個電話,把自己對她的愛戀和背叛都告訴她,儘管他知道這毫無意義,儘管他知道劉思緲心裡從來不會也永遠不會有他,更不會在乎他和彆的女人發生什麼,但他就是想和她說說,在這個望不到黎明的時分。當手機剛剛進入界麵的一刻,立刻湧進來十幾條未讀短信,楚天瑛嚇了一跳,打開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因為發件人都是同一個人——林鳳衝。而他發來的短信也差不多都是同一句話:“十萬火急,開機後速回電話!”他趕緊撥打林鳳衝的電話,誰知剛剛按了幾個號碼,來電顯示:林鳳衝已經打過來了!一接聽,話筒裡是急促到粗暴的聲音:“這是什麼時候,你怎麼能關機?”一向,林鳳衝對楚天瑛都很尊重,但是此時此刻,他的情緒完全失控,勢必是發生了極其嚴重的事情,這種情況下,楚天瑛隻能道歉。但是還沒等他開口,林鳳衝說出的一句話讓他一悚:“趙大昨晚被殺了,你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啊?”楚天瑛傻眼了,自己從漁陽縣回京到現在,不過六七個小時,那邊居然就出了人命!“具體情況見麵再說。我現在就在漁陽縣,你趕緊想辦法過來,坐長途汽車或者打個出租車,總之越快趕到越好!”“你怎麼這麼快就到了漁陽縣啊?”楚天瑛有些驚訝。“昨晚你給我發短信說你到北京的時候,我正忙得暈頭轉向,監控顯示,芊芊的手機昨晚突然開通了,還給趙大打了一個電話,這證明他們之間是有聯係的。我立刻帶了幾個同誌往漁陽縣趕,再打你的手機就打不通了,等到了漁陽,才知道趙大被殺了——”林鳳衝喘了口氣,說出了一句讓楚天瑛永生難忘的話,“最最不可思議的是,趙大是在門窗反鎖的密室裡,被一個烏盆殺死的!”三個小時以後,楚天瑛打了一輛出租車一路開到了漁陽縣公安局。縣局的辦公大樓燈火通明,卻很安靜。一問才知道,局長、副局長、晉武等人連同林鳳衝他們,都趕到趙大被謀殺的現場——大池塘的那個度假村去了。值班室的人說,整個縣的警力都為之一空,剛才有個小子打著找人的旗號來尋釁滋事,萬不得已,居然是把旁邊信用社的保安叫來幫忙扔進臨時拘留室的。楚天瑛借了輛警車,往大池塘開去,那車的窗戶壞了,怎麼都關不上,於是他灌了一路的夜風,尤其是開上大堤以後,漁陽水庫散發的巨大潮氣,像膨脹開的安全氣囊一般,擠得他的臉和胸口都要裂開。下車的時候,楚天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抬起頭的時候,他便覺得頭重腳輕,視線也一片模糊。踉踉蹌蹌,腳下的土路和路邊的野草不遺餘力地磕絆著他的雙腳,讓他的每一步都在跌倒的邊緣,於是肩膀也就不時地被樹、柱子或過往的人們狠狠一撞,好像錘子在內臟裡砸了一下,卻感覺不到絲亳疼痛。他覺得腦袋沉重得隨時會掉到地上,於是竭力撐起脖頸,昂起的雙眼看到:警用鹵素燈在大池塘的上空交叉起蜘蛛網樣的光線,無數個影子像黏在網上的蟲子一般掙紮著、蠕動著,夜色被潑了油汙似的彌漫出一片絢麗,詭異得讓人惡心。“天瑛,你趕過來啦?”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循著聲音的方向睜開了眼皮,卻看不清是誰。“天瑛,天瑛,你怎麼了?”林鳳衝看他神情恍惚的模樣,覺得不大對勁,便摸了摸他的額頭,“喲,怎麼這麼燙啊?”“我……我沒事。”楚天瑛含混地說,“到底……到底出了什麼事?”林鳳衝把事情的經過大致講述了一遍:從漁陽縣回京後,林鳳衝請市局相關部門遠程監控芊芊的手機,一連兩天那部手機都處於關機狀態,直到昨天晚上9點突然開通,並打出了一個電話,接聽號碼顯示機主正是趙大。監控係統進行了錄音,對話內容出奇的簡單,芊芊在電話裡隻說了一句“晚上10點整見”,就掛掉了,再也沒有開機。林鳳衝馬上帶著幾個警員開車風馳電掣地往漁陽縣趕過來,路上致電漁陽縣公安局,命令他們立刻監控趙大!縣局已經下班,值班的幾個人也都不在崗,等晉武把人馬糾集齊整,卻發現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問題——誰也不知道趙大在哪兒!這時已經過10點了,晉武正在發愁等林鳳衝來了怎麼跟他交代,110接到了報警電話,是一個叫馬海偉的人打來的,口氣十分急促,說趙大已經死在大池瑭的簡易房裡麵了。晉武連忙帶著人趕了過去,趕到時,除了死者趙大外,現場有四個人:馬海偉、翟朗、李樹三和田穎。“這四個人怎麼都在?”楚天瑛很奇怪,“他們各是一路,湊不成同花,也拚不成順子啊?”“具體情況還在了解中。”林鳳衝說,“我們到了漁陽縣公安局,聽說這邊已經亂成一鍋粥,就趕緊開車過來。本來辦的緝毒案,辦來辦去卻辦成了凶殺案,這叫什麼事兒啊——更何況這凶殺案簡直恐怖詭異到極點,我從警十幾年了都沒有見過!”楚天瑛愣了一下,拉著林鳳衝的胳膊說:“走,去凶殺現場看看去。”夜幕中,那一排灰色的簡易房像特製的加長棺材一樣橫臥在水塘邊,一共被牆壁隔成四間,每一間都像小學教室那麼寬那麼長,出事的是從西往東數第三間。林鳳衝帶著楚天瑛來到門口說:“晉武那個人一腦子糨糊,出了事情就知道推卸責任,聽說我們要來了,封鎖了現場,死乞白賴地求我和他一起辦這個案子,我也沒有組織全麵的勘察,所以迄今裡麵基本上保存了原貌。”楚天瑛心裡有數,林鳳衝的職位遠在他之上,之所以請他到後再著手勘察現場,主要是事情來得突然,希望借助他豐富的刑偵經驗一起破案,於是點點頭,邁步往裡麵走去。但楚天瑛灌了鉛一樣沉重的小腿沒有抬高,腳尖磕在了門檻上,他的身體整個向前傾倒,多虧林鳳衝及時扶住才沒摔個狗啃泥。“天瑛,實在不行,你先到我車裡眯瞪一覺吧!”林鳳衝關心地說。太晚了。楚天瑛想。屋裡濃重的血腥氣味撲鼻而來,對於一隻獵犬而言,這意味著關上了中途退場的大門。他咬緊牙,打起精神,走了進去。警用鹵素燈的燈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子裡麵,也許是燈光並非直射進來,也許是窗戶玻璃過於肮臟,屋內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林鳳衝打開手電筒一邊照射,一邊講述才讓楚天瑛很快搞清了室內的情況:這個房間的北牆在高過頭頂的地方開了一條封閉式長窗,南牆開了三扇封閉式玻璃窗,底部齊腰,頂部過頭——這些窗戶都沒有任何打開的可能,東牆和西牆都沒有開窗。房門位於南牆的最西頭,是一扇木門(參見下圖)。“你說這是密室?”楚天瑛指著門問,“窗戶都是封閉式的,打不開——這門當時也是反鎖的嗎?”林鳳衝點了點頭道:“門是馬海偉和翟朗共同破開的,據他倆說,他們透過玻璃窗看見屋子裡麵躺著個人,要衝進門,馬海偉怎麼也推不開,最後是翟朗一腳踢開的,踢開的時候聽到鐵門閂撞到牆上的‘哐啷’聲。後來我看了一下,這個木門隻能從裡麵簡單地閂上,門閂掉在門後,閂扣已經開裂變形了。”以前偵辦“五行陰陽鏡”一案的時候,楚天瑛對密室殺人犯罪的曆史有過一些了解,對這房間是否是真的密室保留意見。借著林鳳衝手電筒的燈光,他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雖然寬大的屋子裡空空如也,但依然有幾樣“家具”:門的右側貼牆擺著一個看上去非常破舊的落地電風扇,在與正對著門口約兩米遠的地方,有一個臭烘烘的墩布,與墩布呈45度角斜對稍遠的地方,鋪著一張很大的海綿墊子,海綿墊子往東兩三米處有一張破破爛爛的紙盒板,順著紙盒板右下方看去,手電筒燈光的光環像一隻蒼白的手摩挲過地麵,終於覆蓋在了那具可怖的屍體上——其實,我什麼都沒有看清楚。楚天瑛想。所謂可怖,純粹是一種感覺,雖然無數警員就在外麵忙忙碌碌,但這開著門的屋子裡卻死寂得不可思議,仿佛是一段食道癌晚期的喉管……三扇南窗透射的鉛灰色燈光,不僅讓牆壁和天花板散發出冰冷的氣息,還在地板上鋪下三塊慘白如裹屍布一般的光斑,而那具屍體就躺在最中間的一塊上。他頭朝東,腳朝西,心口插著一把刀,兩隻手就握在刀柄上,不知是想拔出還是想插得更深,整個軀體扭曲得痛苦不堪,屍僵作用將這痛苦不堪的扭曲凝固——凝固得像一具剛剛出土的白堊紀化石。站在門口,看不見他的容貌和表情,卻能清晰地看見他齜出很高的牙齒,白森森的牙齒上掛著一些紅色的液體,像血,否則,就是正在融化的舌尖……“跟著我走。”林鳳衝遞給他一個鞋套,低聲說,然後他在前麵帶路,呈一條直線向屍體走去。楚天瑛有點奇怪,不知道這麼大的屋子,乾嗎非要走成一條直線,後來想,可能是林鳳衝怕走得太亂,破壞遺留在地麵的一些足跡證據吧。“在對凶殺犯罪現場的勘察中,屍體是最後才要考慮的物證。”《犯罪現場勘察程序》——劉思緲著。不要把犯罪現場看成一個靜態的平麵,而應該視為經過一係列動態過程形成的立體空間。隻關注前者的刑偵人員,往往隻注意到散布在‘平麵’上的物證,而前後二者兼顧的勘查人員,除了物證之外,還會注意到導致每個物證形成、所在位置及其作用的軌跡,這些軌跡揭示了物證與物證之間的邏輯關係——很多時候,軌跡往往比物證更有價值。每個刑偵人員都必須牢記,在犯罪現場,“有什麼”固然重要,“為什麼有”和“從何而來”更加重要!因此,刑偵人員要避免在進入犯罪現場之後,直接走向凶器或者屍體,這樣可能忽略甚至破壞掉一些重要的犯罪軌跡,正確的做法是由外而內地、由周邊而核心地、按照科學的程序進行勘察。劉思緲親自授課時的話語,又一次回響在耳際。“等一下。”楚天瑛拉住林鳳衝,“我想由外而內展開勘察,比如那個電風扇、墩布、海綿墊子、紙盒板什麼的,先仔細看一下。”“不。”林鳳衝搖搖頭,“天瑛,這一回,你一定要聽我的,先跟在我身後走到屍體那裡去。”為什麼?楚天瑛有點糊塗,抑或,自己本來就燒開鍋一樣的大腦正在混沌之中……算了,還是聽林鳳衝的吧。於是,他亦步亦趨地跟著林鳳衝向室內走去。然而另外一件古怪的事情發生了:林鳳衝一邊走,一邊扭轉著身子,給他照著腳下的路。地麵,再平常不過的地麵,隻是積了厚厚一層土,並沒有什麼特彆值得勘驗的啊,為什麼要專門照給我看呢?難道是怕我摔跤?這地上一無石頭二無繩索的,又不是黃山的鯽魚背,稍一失足就會墜入萬丈深淵,何必要這般小心地照明呢?儘管心裡畫了一萬個問號,但林鳳衝嚴肅的神情,還是讓楚天瑛閉緊了嘴巴,一直跟著他來到屍體前。“看出名堂來了嗎?”林鳳衝問。楚天瑛蹲下身子,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仔細看了看趙大的屍體:此時此刻的趙大,和昨天白天見到時相比,囂張跋扈的氣焰一掃而空,臉上的死肉疙瘩鬆懈了,又圓又凸的眼珠子再無半點凶光,反倒是因為過度膨脹的緣故,令人感到他在臨死前目睹了什麼眼珠都要驚爆的事情!大大張開的、齜著白牙的嘴巴,更加增強了這樣一種印象——與其說他是被殺死的,還不如說他是被活活嚇死的!也許是插進心口的刀子沒有拔出的緣故,流血並不多。“看出來了——”他喘了口粗氣,回應林鳳衝的提問,“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還無法確認趙大是自殺還是他殺。”“我說的名堂,不是這個。”林鳳衝說。“啊?”楚天瑛有些驚訝。“當然,門窗反鎖,又是雙手握住刀柄插進心口,確實存在自殺的可能——但我說的名堂,在你的腳下。”林鳳衝再一次把手電筒對準了地麵,與先前不同的是,他照亮的範圍更大了一些,不再局限於走過的道路。楚天瑛低頭一看,大吃一驚,差點暈倒!我怎麼站在波浪粼粼的河水之中?他下意識地抬起腳,鞋底感覺到的卻依然是有點黏的黃土。怎麼搞的?刹那間,仿佛驟然戴上深度眼鏡一般,視線一片模糊。他用儘力氣,才讓飄忽的目光集中起來,終於發現,原來整個房間的地麵上密布著一層魚鱗樣的土皮兒,每片土皮兒都有嬰兒手掌那麼大,兩邊向上翻卷著,拈起一片,很堅硬,但是用力一捏也就碎了,而自己跟隨林鳳衝走過的那條路上,由於已經被踩踏過的緣故,所以剛才看到的隻有被踩碎的黃土,黃土上布滿碎裂的條紋。“這是怎麼回事啊?”楚天瑛指著剛才被誤以為波浪的一地土皮兒問。“我問過本地人了,說是漁陽庫每年夏天漲一次水,每次漲水都要越過大堤淹沒這裡,連那個牌坊和亭子的尖兒都要沒頂,水退掉以後,被水裹帶的泥土就會沉積在簡易房的地麵,用不了多久,陽光透過南窗一頓暴曬,就會形成這樣的土皮兒。”說著,林鳳衝拿手電筒照了照牆壁與天花板接近的地方,雖然同是鉛灰色,但很明顯有一條自然形成的分界線,上層比下層的色澤略淺一些,“看見了嗎?水就淹到那條分界線以下的地方。”分界線附近,趴著好幾條土黃色蚰蜒,每條都是15節肢體,15對長足……楚天瑛感到惡心,不由得低下頭,卻見地上那些被踩碎的土皮兒,裂開一條條妖異的紋路,仿佛層層疊疊的蚰蜒在蠕動,他全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正在這時,聽見了林鳳衝的詢問:“天瑛,你還是沒看出名堂嗎?”說來說去怎麼又回到起點了?楚天瑛困惑極了。“告訴你,這個空屋子因為長期沒有人進入,所以地麵覆蓋了一層這樣的土皮兒。”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似乎是在害怕什麼……楚天瑛驚訝地看著林鳳衝,就算這是一起密室殺人案吧,但是迄今為止,並沒有什麼特彆恐怖的地方啊,何以讓這位辦案經驗豐富的刑偵處副處長緊張至此呢?難道是我這昏沉沉的頭腦,真的沒有意識到什麼重要的信息嗎?“哦。”他應了一聲。林鳳衝看出他是在掩飾自己的渾渾噩噩,於是強調了一句:“整個地麵,包括電風扇、墩布、海綿墊子、紙盒板,以及趙大屍體的下麵,全都是這種土皮兒!”“哦。”林鳳衝一下子急了,他沿著原路大步走到門口,猛地轉過身,攤開雙手,對著呆若木雞的楚天瑛說:“天瑛,我是說,當反鎖的房門被破開的時候,這個屋子的整個地麵,全都布滿了土皮兒——沒有任何人踩過的土皮兒——包括我們剛才走過的地方!”……什麼?楚天瑛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瞪圓了雙眼,他望著從門口到腳下的這片地麵。林鳳衝打開手電筒,照亮了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在一條寬不到一米的、已經被踩成黃土的窄道兩邊,是一片翻卷的土皮兒。“你是說,當房門被破開時,連這條窄道兒上的土皮兒也沒有被踩過?這怎麼可能?”楚天瑛嘶啞的聲音簡直氣急敗壞,“那麼,凶手——就算沒有凶手,趙大是自殺——那麼,他是怎麼走到這個房間的中間來的?”房間裡一片死寂。很久,林鳳衝才搖了搖頭,低聲說:“不知道,這正是整個案子最離奇的地方。破開門的馬海偉和翟朗剛剛走進來兩三步,聽腳下聲音‘哢嚓哢嚓’的不對勁,就用手機照亮了地麵,一看這滿地完好無損的土皮兒,目瞪口呆。老馬到底當過警察,有經驗,趕緊用手機拍照和攝像,然後才上前查驗趙大的死亡情況,並且特彆注意儘量減少踩踏的範圍,隻走從門口通向屍體最短距離的直線。可巧的是,田穎也幾乎是前後腳地趕到了,也目睹了這一幕,也用手機拍照留證,我已經讓技術部門鑒定過他們拍攝的圖像證據了,絕對真實可靠。”楚天瑛“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用腳在旁邊的土皮兒上跺了兩腳,每腳下去立刻一攤齏粉:“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就是個剛學走路的娃娃踩上去,也會踩碎土皮兒,成人怎麼可能走到這麼寬敞的大房子中間,而土皮兒卻完好無損呢,就是練過輕功也不能這麼高明啊——有沒有可能是凶手在殺死趙大後,滿屋子撒的土皮兒呢?”林鳳衝搖了搖頭說:“我雖然沒有勘察全部房間,但是門旁邊的電扇、趙大的屍體都掀起看了看,下麵都有壓碎的土皮兒,那些沒有壓碎的土皮兒,雖然各自翻卷,但也有一定程度的連接,不可能是後來撒上去的。隔壁的屋子我也進去看過了,都是一地這樣的土皮兒。”持續升溫的身體,炙烤得頭顱隱隱作痛,楚天瑛顯得異常煩躁:“又是密室,又是不可能犯罪,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除非——”他猛地抬起頭,看到了林鳳衝同樣“除非”的目光——除非……除非這是鬼魂的報複。兩個人,一個站在屍體旁邊,一個站在門口,之間卻隔著現實手段不可能逾越的虛空,對視的瞳仁裡看到的不是對方,而是那隻鑲嵌著一顆牙齒的烏盆。“這……這不就是那個楊館長講的漁陽縣版本的《烏盆記》故事嗎?”林鳳衝說,“這屋子曾經就是窯廠的一部分,地上這土皮兒多麼像瓦片,就連那故事中被冤魂殺死的凶手,不是也叫趙大嗎?”林鳳衝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臂,手電筒的光芒像鬼火一樣在鉛灰色的牆壁上跳躍。趙大躲進了燒製烏盆的盆兒窯,劉世昌的鬼魂跟進了窯洞,突然現身,趙大嚇得魂飛魄散,用一把尖刀插進自己的心口……烏盆在半空中化為無數碎片,灑落在趙大的屍身旁邊……化為無數碎片……滾燙的身體猶如被埋進雪堆一般寒冷,楚天瑛站在趙大的屍體邊,想象這門窗反鎖的屋子裡,曾經發生過怎樣黑暗、可怖、血腥、離奇的一幕,看著牆上兩個站立的影子之外,好像還有第三個幢幢的黑影在不斷地向天花板伸展、攀延……他終於了解到馬海偉在花房那一夜經受的是怎樣的大恐懼!撐不住了,他蹲下身,開始瑟瑟發抖。林鳳衝疾步走上前來,也蹲了下來問道:“天瑛你怎麼了?是不是非常不舒服?”“這個案子太古怪了,太古怪了!”楚天瑛灼熱的目光一片紛亂,口中喃喃道,“門窗反鎖的密室,地上又沒有任何人走過的痕跡,這一切是怎麼完成的?是怎麼辦到的?趙大死了,烏盆碎了,一地瓦片,劉世昌的冤魂,翟運的冤魂,1000年以前,1000年以後,難道曆史在重演?我想不明白,我想不通,我想不透,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刑警,我辦了那麼多的案子,可是一切還要從頭來過……蕾蓉說得對,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林鳳衝扶著他的肩膀,透過他的衣衫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熱得像要煮沸:“天瑛,天瑛,我馬上帶你去醫院!”“要是有個推理者就好了,要是有個推理者就好了……”楚天瑛的聲音顫抖,沉重而痛苦的頭顱不住地往下耷拉。推理,推理……三年前翟運的失蹤,窯廠工人們的集體死亡,花房床下奇怪的烏盆,馬海偉詭異的夢魘,摔碎的瓦盆裡嵌著一顆牙齒,楊館長的被殺,眼前不可思議的犯罪現場,還有……還有我和凝:一往情深,竟淪為獸性的纏綿;愛情猝死,卻迎來肉體的狂歡。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被命運碾成碎片,所有這些,都能用推理來拯救嗎?為什麼這樣滾燙,為什麼這樣悲苦?凝,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愛不愛我?沒有謎底,沒有邏輯,要是……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忽然,他的額頭覆上了一隻柔軟的手。比凝的手要溫暖。楚天瑛拚命睜開眼皮——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他看到了郭小芬美麗的麵龐。“天瑛在生病啊!”郭小芬說,“得趕緊送他去醫院才行!”“小郭……”楚天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你什麼時候出來的?”林鳳衝說:“我找晉武派個車子,你先陪天瑛一起去趟縣醫院吧,這邊的事情有我呢。”一輛警車駛上大堤,朝縣醫院駛去。郭小芬和楚天瑛坐在後座上,楚天瑛雖然昏昏沉沉,還是在不停地問她怎麼擺脫拘禁的。郭小芬隻好簡明扼要地告訴他:“多虧了田穎,我被拘留沒多久,她就找到晉武,說我不可能是凶手。因為按照大命的講述,我當時是蹲在楊館長屍體的左側,而勒痕顯示,勒斃她的繩結是打在脖頸右側,我又不是模仿航母style,所以大命目睹的絕對不可能是我殺人的‘現場’——於是我就恢複自由啦!”“原來是這樣。”楚天瑛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粗氣,靠在座位的頭枕上,閉上了雙眼,“多麼簡單的推理,卻能拯救一個人……《烏盆記》的故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行走在旅途,迷路的人,慌不擇路,找不到歸宿,隨隨便便地投靠,被殺,被焚,骨灰摻進土裡燒成一個瓦盆,冤魂,冤魂,一切都是自找,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是……可是我隻是想從頭開始……”看著他昏昏睡去,郭小芬把視線投向車窗外麵:郊野,沉沉的夜色隨著滾滾的車輪,退去又湧來,丘陵、樹木、草莽、河流,都在黑暗中忽隱忽現出更加黑暗的輪廓,來了,又走了,分不清漲潮還是退潮,隻知道,當一切都陷入夢境時,心,依舊川流不息。我隻是想從頭開始……林鳳衝指揮著一班刑警在大池塘忙到天亮,才打著哈欠坐上車,向縣局開去。到了縣局門口,見馬海偉和翟朗還歪在後座上呼呼大睡,又好氣又好笑,捅了捅他倆說:“二位,醒醒,到站啦!”倆人好不容易才被叫醒,揉著惺忪的眼看了看外麵,不約而同地問:“這是到哪兒了?”昨天夜裡,晉武帶著一眾警員趕到大池塘後,根據他倆敘述的案情,做了個簡單的筆錄,就讓他們先回旅館睡覺。正在這時林鳳衝也趕到了,倆人一合計,這深更半夜,又在郊外,打車不好打,乾脆到林鳳衝車裡忍一宿,林鳳衝厚道人,竟答應了,於是他們一直在後座睡到現在。“縣局。”林鳳衝說。“是不是要審我們啊?”翟朗愣衝衝地問。馬海偉似乎被提醒了,直眉瞪眼地追了一句:“你這車裡空氣不好,我們睡得昏頭漲腦的,你要是現在問我們什麼,我們說錯了可不負責。”“您要是把您那鞋穿上,不要說這車裡的空氣,北京市區的PM2.5都會下降很多。”林鳳衝說,“少廢話,趕緊跟我進去,有些情況我還要詳細了解一下。”倆人嘀嘀咕咕地跟在林鳳衝後麵,進了縣局的辦公大樓,直接穿過一層大廳來到後院,那裡還有一座簡陋的白色小樓,每個窗口都安著鐵柵欄,走進去一拐,就到了一間掛著黑色窗簾的屋子,晉武和一個警員已經坐在一張長桌後麵,滿麵煞氣。林鳳衝一愣道:“老晉,你這是搞啥?”馬海偉當過刑警,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勃然大怒道:“我們倆又不是殺人犯,乾嗎要弄這審訊的架勢!”“沒你們倆,還惹不出這麼多事兒來呢!”晉武一瞪眼。林鳳衝也不高興了:“老晉,我不是跟你講過了,他們是咱們請來配合調查的,不能這個態度。”晉武見林鳳衝真的繃起臉來,隻得悻悻地說:“那好吧。林處,我給你麵子,讓他倆先到二層會議室等著去,我們先審一下李樹三吧!”林鳳衝好說歹說,把馬海偉和翟朗哄到樓上去了。下樓的時候,途經臨時拘留室,隻見剛才和晉武一個屋子的那個警員,正把一個戴著手銬的男人帶出臨時拘留室。這個男人中等個子,異常瘦削的一張臉,皮下的每一塊骨頭都格棱著,好像當初建築這張麵孔的腳手架一直沒有拆除似的,右臉的下半邊燒焦似的黑了一塊,兩條如炭條般濃重的眉毛,遮蓋著一雙又圓又小的耗子眼,裡麵放射出粗野而又不安的光芒。不用說,這個人正是李樹三。難道他一直生活在地底下嗎?警員正要重新鎖上拘留室的鐵門,突然裡麵傳來一個傲慢的聲音道:“我說,早飯什麼時候給我送來?”被拘留了還這麼張狂?林鳳衝有點好奇地問:“這是誰啊?”“一個小子。”“犯什麼事兒了?”“昨天晚上在局門口鬨事。”“鬨什麼事?”“說要我們立即釋放郭小芬,值班的同誌沒空兒搭理他,他就威脅說劫獄。我們怕他來真的,趕緊叫旁邊信用社的保安過來,一頓扭打,好不容易才把他關到這裡。”林鳳衝吃了一驚,順著門縫往拘留室裡看了一眼,隻見一個年輕人正雙手抱頭躺在拘留室的通鋪上,蹺著腿,晃蕩著腳尖,一副優哉遊哉的樣子,眼睛半睜半閉,好像正在等著劉玄德三顧茅廬呢。林鳳衝的腦袋忽然“嗡”的一聲,不禁脫口而出——“呼延雲,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