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柳春眠”水子地藏:我兒。今日你已立為地藏,凡俗間母子相稱亦應廢棄。我是忍不住再喊你一聲——此是最後一回。日後,我會恒念你法號,並誦經供奉不絕。因我兒你已有安身立足之地位,且超然於我!今日是五月五日端午節句。“端午”本是中國人風俗,但我等過端午,既無詩人,亦無龍舟,此日“菖蒲節”、“子供之日”,實為天下男孩而設。你亦有三歲了。我特地把菖蒲帶到你座前。“菖蒲”花白,諧音“尚武”。我兒,武力非我願,隻求你廣庇世間小孩。何以沒在三月三日的“桃節”作“雛祭”?——因我認定你是一個兒子。不是女兒。母親有此直覺。雖我是失敗的媽媽。在我小時候,每年三月三日,你外婆必把“雛人形”搬出慶祝。七段台階鋪上紅色毯子,擺放皇帝、皇後、侍女、樂師、左右大臣、門衛……在小型桃花樹下,並有宮廷擺設、轎子、古琴樂器。她讓我的“桃節”過得很快樂。節一過完,雛人形皆抹淨收藏,好好保管,下一年再搬出。女孩過桃節,亦是期望日後嫁得好,做個好母親,世世代代,為小孩應節。我兒,你竟從未度過自己的節句。難以補償。於本高砂屋、風月堂、風雅庵、北野茶屋……皆見“柏餅”。除了柏葉包裹之糯米紅豆餅外,亦有竹皮包蒸之粽子。幾經挑選,終光顧“滿願堂”,作為今日“滿願”之祈福。柏餅好黏,小心吃,勿哽在喉。小心小心。此外升在你身邊之“鯉幟”,以黑、紅、藍三條鯉魚形布幡組成。因無風,鯉幟靜垂。我兒,此亦兒童福祉。有男孩之家庭,必在院子中或陽台上高升。我或在祭祀後拿回家中,讓之迎風飛送,兒你有日鯉躍龍門,位列更高仙班。我沒帶來江戶時代盔甲人形應節,因法師認為世俗之物,有壞靜修。我也不喜暴戾——雖我殺你,情非得已。殺你之後,無一夜安眠。三年以還,常作一夢。地獄中,枉死城內,有一區,成群小孩,由一吋高至略成人形不等。滿麵鮮血,一身汙漬,啼哭不止,有的且躺於地上打滾、頓足……這批枉死兒,不能出世,又無法轉世,是以一腔仇恨,神情怨毒。我兒,你最乖巧,哭聲不大,麵目看不清楚。我認得,你有目無仁。雙手摸索,一眾之中至為弱小,向我哀哭:“媽媽媽媽,你為什麼困著我?”乍一夢醒,心如刀割,子宮亦疼徹心脾。肚腹有敲叩聲……你看不見我。你認不得我。——隻是你我血脈相連,不容否認。今日我傾三年來積蓄,為你立像,神位供養於寺廟。把你釋放,並作贖罪。“水子地藏”原屬嬰靈。法師之言,人一喜一憂,乃因果應報,其指引:“自業自得”,我亦明白。mizuko-jizo,“水子”亦即“稚子”、“童子”。我兒你雖童稚,母親心意,當可體念。每個“水子地藏”,均圍以前掛,以此墊肩,揩抹口涎。各式各樣之前掛,五彩繽紛。我見有素淡簡約、有寫滿經文、有繡上裝飾、有綴以花邊……前掛屬嬰兒常備,一望而知,軟弱無能,需要扶持。我為你圍上一繡了小貓的前掛,望你喜歡。供品之中,有玩具、貓人形、風車、可口可樂、紙燈籠、彩帶、香燭……還有生鮮水果。法師明日來為你誦經,你若不明白,亦得耐心細聽,終會省悟。或許你問,何以爸爸不來?你亦看不見他。認不得他。人海茫茫,以你之力,尋找不到。我請你彆問彆追。因我亦決定淡忘之。——難。終得一試。我將去仙台,作彆大阪、神戶、京都。仙台在東北,甚遠。不宜長途跋涉。你爸爸也不知。若你不甘,但告訴你,他喚今井勇行。三年多以前,陰曆六月暑氣熱烈,水泉枯乾,滴水皆無,古稱“水無月”。天炎、夜短。經數日夕燒,大地水儘,人灼熱,避入地底。幸好一場梅雨,令人滌蕩。我是在梅田阪急三番街,認識今井勇行。高校畢業後,我是英語專門學校生。我住西區北堀江,於紀伊國屋書店當第二班兼職店員。下午五時至九時半。“由紀子,”我同事透子道,“今日盤點未交接,改在六時上班,空出一個小時,我們去吃東西。”我、透子,還有惠美,到三番街地下街遊逛。時間亦早,不餓。走過衣物、化妝品街道,至輕食區、果子店、咖啡室、巧克力店……來到“明石亭”。我常到此吃明石燒。此間的八爪魚燒丸子是整個大阪最美味的,才四百三十圓。有八個,以紅漆木板上,還附一小碗蔥花湯。自玻璃窗透視廚房,可見店員操作過程。原來來了新人。他穿白汗衣,無袖,頭發中長,單眼皮。如同其他店員,戴紙帽,踏大雙膠水靴。做輕重功夫。隻他一如舞蹈。身心不定,十分享樂。他先掃上一層油,把麵粉蛋漿傾於鐵盤格子中,打轉環繞,然後如散花般,每格放入生薑、蔥花、一粒八爪魚肉。他喝一口“寶礦力”,把垂額長發一撥,持鐵筆,把一個一個八爪魚丸子調圓,餡料裹好,燒至微焦黃。我看了他一陣。他隔窗向我一舉手中飲料。不笑。其他店員相熟,問:“勇行像不像dancer?”我不答。“來三客跳舞明石燒。”廚房裡傳來嬉笑。明石燒上桌。大家挾一個,吃半口,然後浸泡在蔥花湯中……我發覺我的明石燒十分脹胖,內心熱烈,有物迸出——我的明石燒,每個,都有兩粒八爪魚肉。似烤焦眼珠子要突圍。我的臉脹紅。忙不迭一口吃掉,燙得很。走的時候,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早已站定等我偷看。朝我眼睛。我沒正視他的眼睛。隻見他的圍裙,有招財貓圖案——圍裙也很白,同汗衣一樣白,也許是我有點目眩的關係。我還聽見阪急三番街播送的主題曲。由島田歌穗主唱:《小河流過的街道》“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今日まごの涙は川に流して”“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新しぃ翼をさあ広げよう”“思ぃ出のシルエツトかばんに詰め込んて”“夢さえみれずに流れてきたけど”“悲しみの途中で聞えゐ愛の歌”“朝日ガ昇れば涙乾くはず”“今日は今日まご明日からは”“探し続けゐ夢の世界を”“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美しい時間を過こせゐはずさ”“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新しい自分を見つけゐにめに”我心中有道小河流過。我並不知道,一星期後,他來找我。六號收銀櫃台,主理藝術書、洋書、洋雜誌、部分辭書、樂譜、畫冊。忽有客人遞來一本《野球周刊》。我沒在意,道:“先生,雜誌請到一號收銀櫃台。”他不走:“不是都一樣嗎?”我抬頭。見是今井勇行。另換一件簇新白汗衣,有小小懶惰貓圖樣,在左胸。小貓眯起一隻眼。如同主人。脫去圍裙,又走出玻璃城似的廚房,勇行清秀漂亮,原來長得很高——原來眼睛的尾巴向上飛。同事岩本正博代答:“——趣味雜誌類,在一號。”書店很大,共分八個專區。我不知他如何“旅遊”至此。他急了:“什麼書才可在此付款?”我淡然一指告示牌。他把書放我櫃台一旁:“這書我暫不要。”我收好,沒關係。目送他離去——我恨自己不破格。但紀伊國屋有紀律。而我隻好由他離去。我亦太冷淡。一直忙至八時五十分。櫃台前仍有人龍。匆匆結算。最後一位,遞上三本。我欲照射價目條碼,見這三本,分彆是:《豔色浮世繪幕末篇》《浮世繪之魅惑》《春意圖冊》他問:“哪一本比較好看?請由紀子小姐指教。我不大曉得。”又是這頑皮的今井勇行。他大概徜徉良久,又窺看我名牌。我不答。臉發燒。他手指打圈,隨便挑了一本。皆是男女秘戲,且無遮掩塗黑。我板著臉:“謝謝,四千一百二十圓。”他強調:“為了在六號櫃台付款,才買‘藝術書’!”岩本正博過來護我。問是何事?他隻好道:“再見。”“喂,”我喊住,“不要勉強自己買貴價的畫冊。”“知道!”他道,“明白!”及後三天,無影無蹤。太聽話。不買書,人也不來。正博關心我:“由紀子,你功課忙嗎?看來很累。”又送我一個蘋果。我沒有吃,擱在背包。它上麵有陽光照曬不到的“福”字影。又過二天,又過五天……某夜,書店九時閉店,我們收拾一切,九時半下班。在一出口,見今井勇行。他忙問:“星期三書店不營業嗎?昨晚我來見關上門。”“是。每月第三個星期三是定休日。”“好,”他點頭,“我可與同事對調,選星期三定休,跟你配合。”“為什麼?”“請當我女友,同我交往,好嗎?”他不容我考慮,“拜托你了由紀子小姐?”這個出口,正在“地藏橫丁”。供北向地藏尊。我們路過,有人拍手禱告。高懸並列的紙燈籠,發出紅光。我們由儘處往前走。此是大阪最短的一條橫丁。回想起來,真是天意茫茫。冥冥中皆有注定,不可逃避。勇行領我到他同住室友屋良克也工作處,是元祿迴壽司店。勇行喜不自勝,目的是把我介紹給他朋友知悉。很驕傲:“這是你們提過的,在紀伊國屋的早川由紀子。她是我女友。”屋良克也有羨慕神情。我亦很驕傲。勇行無特殊口味,能吃,連儘十五皿。我要了心愛的雲丹,及貝割大根,即大根尚未成長,把苗摘下。微辛。離開阪急東通商店街,到“大東洋”彈子房玩了一陣,又逛了一陣。最後在電車站依依分手。不用他送。我需要時間在回程中想一想。在十二時半,回家以後,即接到他的問候電話。又談了約一小時。幸好媽媽已酣睡。我知我遭殃!深秋一個星期四。我自課室外望,天上起了鱗雲。又似鯖魚背上斑點。我正做著翻譯。四時下課,沒到上班時間。勇行來電,他生病看醫生。我想陪他看醫生。他力拒無效。坐電車去。他住十三——這不是他父母家,因父母各自有另一家庭。十三似遠,距我處隔了澱川,彼此在兩岸。其實又近,坐電車去,過河便是。在醫務所,才知勇行不勇,極怕注射。老在哀求:“醫生,可否不注射?你可加重藥,或給我苦藥。”“不,重感冒還是一針準見效。”“真的不願……”不肯就範。醫生訓斥:“你做食店,衛生重要,必須痊愈才可上班。”又望向我:“在女朋友麵前要堅強。”“好!”今井勇行無奈點頭。帶恐懼:“不要太用力!”我緊握他的手。送上戰場:“不要臨陣退縮呀!”他出來時揉著屁股。淒涼萬狀。他說:“我不怕苦,不怕痛,隻怕注射。”又說:“很餓,吃飯送藥。”我們到了一家“卵料理”。餐廳門外是一個大大的蛋頭人,店中食物全以雞蛋為主角。裝飾亦是黃跟白。各人開口閉口,均是“他媽”、“他媽”的。賣奄列飯、蛋炒飯、蛋焗飯、半生熟蛋、蛋麵、蛋湯、蛋沙津、漢堡牛肉蛋……還有黃澄澄的蛋冰淇淋。我不許他吃炒飯。他道:“不要緊,蛋沒有生命,蛋是素食。”“但感冒是不能吃油的。”我為他點了湯麵,“你回家好好睡一覺。今天和明天都不要找我。”他連吃兩碗,方滿足一笑:“由紀子,你知道嗎?我大睡之後醒來,單眼皮會變雙眼皮的。你來看我嗎?”“我不來,隻有妖怪才這樣。”不知如何,我還是坐電車,過澱川,上班去。我的借口是不願遲到。——但有些事情,是避無可避的。我實在沒有這力氣……我和勇行共度第一個聖誕。在前一日,我們到難波、道頓堀、心齋橋遊玩。念高校時,我常與同學來法善寺橫丁吃紅豆湯。那是有名的“夫婦善哉”。他們的紅豆湯,豆子顆粒大,不太甜,而且有塊黏黏的糯米糕,每客才五百圓,還有一小碟鹽昆布。即使在節日,亦無休。電影還沒開場,我們四處閒逛。“快來看,這裡有家偵探社——”我們上前,隻見招牌立在大樓門外:“初戀情人偵探社”。還有“802”號的門牌。那是一家奇特的偵探社呀。正研究著,一個女孩推門出來。我幾乎認不出她來。她染了紫紅色的頭發,還穿了眉環。一身很燦爛。打個照麵,她本來沒反應。還是我先把她喚住了:“千裕?——田島千裕?”也許她早已認得我。比起來,我倒沒什麼變化。“由紀子!”——是我先把她喚住的。千裕是我高校同學,當然也來過吃紅豆湯。她還沒有畢業便退學了。因為有一次警察上來學校,帶她回去做證人。繼父強奸了她。自此,她不肯再上課。千裕是女生中相當嫵媚的一位。她的媽媽租了五台自動販賣機,每天來回把飲品、香煙等貨物,送去補給。全靠繼父有“背景”,沒有人欺負——可是千裕卻給欺負了。後來,我知她自己過生活。後來,我又知她接受一些年紀大的男人“援助交際”。大家沒有通音訊。她生怕同學誤會,也很強調:“我與他們沒什麼。他們寂寞,找個女孩陪著喝咖啡,聊聊天,還吃頓晚飯,唱卡拉OK。他們隻想人了解,談談話。”當她出去同男人聊天時,我們忙著考試——也許,真有點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否則不會那麼強調。“千裕你來光顧他們嗎?”她爽直地笑一笑:“真不便宜!著手便付料金四萬五千圓,若成功了,又得付四萬圓——”“你一定要把初戀找回來嗎?”“當然,我把姓名,外貌特征和他從前住址都提供了,一星期後偵探社會給我初步報告——隱藏的初戀隻有一個,能用錢給找回來,我情願付錢。”“但我們都沒聽你說過的。”“如果當初我知道,還用找嗎?”千裕聳聳肩,“失去了才不惜一切要得回。可惜我不清楚他搬到哪兒去——不過,是我先躲他的。”她又道:“如果跑到北海道,這交通費是我負責。唉呀。”“祝你幸運,千裕。”她給了我一張有玫瑰香味的卡片。隻有名字和電話。她瞅著我和勇行:“不必拜托偵探社才是最幸運!”她又問:“岡田老師好嗎?”我說:“她還在教高班英語。”她笑:“什麼變化都沒有的人,也是最幸運。”——岡田老師稱讚過千裕說英語的能力好。所以後來她可流利地與外國男人“交朋友”。變化的,是說話的內容和對象。似乎有點欷歔了。千裕道彆後,勇行道:“日後你不用聘偵探來找我,我也不用找你。我們不會失散。彆浪費金錢。”我說:“哼,你才不是我的初戀!”“不!”勇行忙裝著生氣,“這樣不公平!你是說謊嗎?”我是說謊。但他亦說謊。聖誕節人人都玩得瘋狂。我們跳了一整個晚上的舞,還喝了三杯酒。他教我把食鹽撒在手背上,然後仰頭一喝,那杯墨西哥龍舌酒還沒到達我的胃之前,馬上舔鹽花,不怕烈。最好還吃一片青檸檬。我照喝了,怎麼不烈?這種仙人掌做的酒,就如帶刺。輪到勇行,他解開我兩個鈕扣,把食鹽撒在我鎖骨上,正要抗議,他又取一撮揩抹在我耳根。他笑:“不要動不要動,鹽花全撒進衣服中了。”他猛地喝酒,飛快地伏在我胸前,舔去鎖骨上的鹽花,實在很癢,他就勢吻在我耳根上,然後趑趄不去……我沒有招架之力。這個晚上,我混身發癢,發軟,像有龍舌在舔我。龍的舌頭?仙人掌?我分不清楚。因為連自己也忘掉。我完全失去知覺,也不願醒來——好像到了今天,還沒醒過來。但我到底比他早一點起來,大概我太緊張了,或者我真的想證實一下,究竟他的單眼皮,是否會變成雙眼皮?數天之後,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大晦日”。我給他做了年越蕎麥麵。大家守歲時,我問:“你讓我看看小時候的舊照片?”“我不喜歡拍照的。”“你上鏡一定很好看。”“不。”他說,“我不喜歡留影。”後來我才知道,因父母各自另組家庭,他把小時候的照片,全部燒掉——他大概明白,即使留下一堆影子,從前的日子都不會回來。所以他索性不要了。隻是他忽然擁著我:“媽媽弄的年越麵,沒你的好吃。”我撫摸著他的長發。把遮住眼睛的撥開。順著他一字的濃眉,和往上飛的眼角,來來回回:“讓我客串做你的媽媽。”他把我扳直,皺著眉,憂傷地:“怎麼可以?你還比我小幾個月!”又道:“你的手又冷。”我斥責他:“你不要小看女人。我剛做的一份功課,翻譯美國一項研究報告,專家說,女人雙手比男人冷,但她們的體溫比男人高。”……本來我們打算到八阪神社初詣,抽簽,和買破魔矢過年的。但我們把自己困在小房間中,什麼地方也不去。連一百零八下的除夕之鐘,也聽不見。因為他在我耳畔喘氣。我聽得自己問他:“勇行,去年聖誕你同誰過?”“我剛才痛得流出淚水是不是很難看?”“我對你好些,還是你對我好些?”“如果我明天要死了,你會怎樣?”“老實說,你是不是情願不用安全套?”“……”勇行不答我。他說:“我回答了你一次,以後你便永無休止,問得更多了。”他說:“既已如此親密,你不需要了解我。你被我愛已夠忙碌了。”於是,我們有時夜裡去吃韓國“燒肉”。下麵是洪洪的火,覆著一個龜背似的鍋,肉都烤得焦香。他大口大口地吃,還朝我頑皮地笑:“我瘦了,得把荷爾蒙補回來。我吃燒肉是為了給你。”——但在這兒,人們有一種說法,如果一男一女很親密,那是說,已有多次肉體關係,他們都不約而同去吃“燒肉”的。太濃了,汁濃、肉濃,連酒,也濃烈嗆人。似乎全是補品。但過年以後不久,今井勇行沒在“明石亭”上班了。他是被辭退的。“我偷偷溜到新阪急酒店大堂嘛,”他理直氣壯,“我去等‘西武’lions。野球手下午入住。‘西武’勝‘近鐵’,九比三,多棒!”他掏出兩個好手的簽名。“還沒換衣服呢,藍衣、白衭,褲子上還有泥濘。手上也有,連紙也弄臟了。”“是為了簽名嗎?”“什麼?”“隻是為了難得一見的野球手的簽名丟了工作?”“——當然不是。是為了‘任性’。”“你乾了才半年。”我很清楚,這正是我們認識的時日。“不要緊,隨時找到工作。”他不在乎,“阪急三番街店子那麼多——”又道:“或者到對麵的Art Coffee——不要那樣沮喪,半年已經很長了。”“但你已經二十歲。你還剛過了一月十五日的‘成人節’,難道永遠在三番街轉來轉去嗎?”他用力捏著我的鼻子:“都說不要你做我媽媽。”他送我回梅田區上班。我們牽著手迎接早春。路過澱川,河邊有幾株垂柳。枝細葉長如線。開了好一陣的花,落後結子,白茸茸的被春風一吹,緩緩飄落,非常慵懶。亂躺地上。“看,”勇行指,“貓柳。”“哪有貓?”“柳絮蓬蓬鬆鬆,像小貓的尾巴。”“我還以為,有頭小貓在柳絮下睡覺了。”我笑,“袒露著肚皮,眯起一隻眼,雙手握了拳頭,放在這兒——”我扮小貓,雙拳放在胸前腮邊。“睡得好香啊!無憂無慮。”勇行故意定睛看著我:“——當你在我身邊,最舒服的時候,便是這樣了!”我在電車上很不好意思——我以為人家會聽見。不看他。良久,他定睛看我的姿態沒變過。我但願他隻看我一個。為了準備三月份的考試,下課後溫習和上班,我們已有一星期沒見麵了。當我掛念他,又擔心他是否找到新工作時,打過移動電話。一次在阿倍野的漫畫咖啡文庫。一次在難波。有兩次接駁不上。這天媽媽著我下課後買些水果回去,最好是蜜柑和柿餅。自爸爸三年前辭世,姊姊主力負責家計,她在神戶一家牛肉加工食品廠工作,一個月回家兩次。她快要結婚。這次回來,是跟媽媽商議吉日。某回接到她電話:“我要嫁人了。”我不知說什麼好。雙目有點濕濡:“哦,你要嫁人了。”以後她要改換姓氏了。也有自己的家。不知怎的,我們有點生疏,卻更舍不得……她喜歡吃水果。我也是。因住西區,在心齋橋買好,便回家。——但我見到勇行。他在一家水族店。店中賣海星、魔鬼魚、小金魚、海馬……和水母。無骨的水母,無血無肉,無色無相。全身透明,一如“寒天”。它像一把小傘,在水中浮沉緩動。有些微白的斑點,迎著水族箱的暖燈,忽地一閃。我見有一隻手指,指向水母,這是女孩的手:“要這個!”這個便給撈起來,盛在膠袋中,成為她的禮物。開心得嘻嘻笑,吻了他一下。勇行付款。他倆轉過身出門。手挽手。田島千裕?刹那間我手足無措,還閃身躲起來。我想過大概十個方式——(一)裝作看不見,掉頭就走。(二)與他四目交投,一言不發,掉頭就走。(三)上前,大吵一頓,不用客氣。(四)掌摑他一記。(五)哭著哀求他。或請她退出。(六)回去後才算賬。(七)若無其事,忍氣吞聲。(八)從此了斷,毋須解釋。(九)……(十)……但,他怎麼找上她?是記住那卡片上的電話嗎?看一次就記得?才一次?不不不。全是我的錯——當日是我先喚住她的。是我自己的錯。在還沒有整理好混亂的思想,無可避免地,還是遇上了。我很意外地指著那個膠袋子:“呀,這是什麼呀?好可愛呢。”“這是水母,看得見嗎?”千裕把它遞到我眼前,“現在流行養水母。”“我遇到她,幫她挑的。”“真巧啊。”勇行問:“由紀子要不要也養一隻?”“水母壽命有多長?”千裕搶著說:“天氣還沒暖過來,怕它容易死。如果照顧得好,大概活一兩年。”“一兩年已經很長壽了。”我笑,“有些金魚不能過冬。”“彆看水母沒有骨,它也很堅強的。”“這個多少錢?”“差不多二千圓。”勇行道。“……”我們談笑甚歡。末了分彆回家。我提著一袋水果。千裕提著一隻水母。勇行雙手插在褲袋中。誰說這場戲難演?我那麼輕快,世上再沒有角色不能駕馭,也沒有尷尬的事件難倒我了。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隻是翌日,我再沒有力氣。我再也爬不起床出門上課和上班了。我把所有力量迸發一刻去“談談笑笑”?原來那是沉重的。我覺得冷。雖然女人的手冷,體溫高,但專家的理論,並不適合塵世受傷者。我的體溫更低,全身都冷。我的熱情一下子沒有了。我變成一隻透明的水母……“由紀子嗎?”我拎起聽筒,有點失望。但我用輕快的聲音問:“正博?”岩本正博約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我間中同他約會。雖然在同一家書店,但工作時沒機會“無聊”地聊天。他問:“英國屋抑或薔薇園?”又道:“英國屋的咖啡香些。但薔薇園坐得很舒服。”“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測驗嗎?”我笑,“是英國屋還是薔薇園?薔薇園是不是有紫色花裝飾那家?”“你喜歡薔薇園。便選這個了。”“你不要遷就我。老朋友了。英國屋的烘餅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國屋。”“薔薇園有香蕉蘋果批——”我真有點混沌。今井勇行為何不自動找我?隻有我找他?他不會找我?他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一直在微笑?……跟岩本正博約好了。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之廣場附近的薔薇園,等了半個小時,不見他來。我呆坐,正好什麼也不做、不想。隻是等。再等了十五分鐘,我沒時間了。他氣急敗壞地推門。連眼鏡也在冒汗。“由紀子,我在——英國屋——等了你老半天——”他也沒時間了。我站起來:“不要喝了,邊走邊談。”他想問,我是不是與勇行出問題?他想約會我,星期三一塊去有馬溫泉散散心?他希望我訴苦?他是我每晚見麵的老朋友——但,我們竟然會走錯了地方。隻有兩個選擇,我們也見不上麵,各自苦候,還誤會對方不來。大家沒緣分。他在最低落的一刻伸出手來,我沒有心情。是不是因為走錯了地方?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國屋,我是薔薇園。他對我再好,我們是碰不上一塊的。在扇町通走著,人人熙來攘往,我倆被淹沒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幾層的扇頁中。我在熟人跟前哭了:“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約了男朋友呢。對不起。”勇行傷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移動電話的號碼。我無法同另一個好人到有馬溫泉。除了他,我無法同任何人到有馬去。——除了他。我兒,還有你。你會記得這個地方的。但你必更記得“人間優生社”。這是一家私家診所——說是“優生”,實乃“刑房”。我在此處,把你謀殺。媽媽是意外地,才知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兩個月。我不能讓你出生!醫生先給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強的,是我不怕注射——我隻怕這一針,效力不足。人工流產是普通手術,其實肉體不痛,心靈受傷。我進房間時,來了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掀雜誌。在等。看來是中國人。說中國話。她們看著我進去。然後跑到護士的櫃台前,同她打個招呼。做手術前,醫生給我看了一個錄影帶,他很平淡地解釋過程,並要求簽字作實。我九-九-藏-書-網既已來了,一陣空白,我簽了字。耳畔他還絮絮叨叨:“手術之後,或混在血水中。有時找得回,有時找不著……都不要……無權取回……不追究責任……同意……”頭兩個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團血汙。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走他,得用和暖的水衝到馬桶去。我親手做。我分叉雙腿,感覺有東西在把你吸出來。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盤,左右擺動一下,像手在試位置,好一下子給抽走。——一——下——子。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覺,似高潮。麻麻的。帶來了一切。帶走了一切。一定是那一次。在有馬溫泉。“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後,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窩囊了。我想見勇行。勇行把頭發剪短,染茶色。我抱怨:“當我把頭發剪得同你一樣短時,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麼辦?”我又道:“今後,我決定長長了。並且,不管你染了紅茶綠茶,我才不管呢。”他笑:“若我們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沒有這個爭拗。”“才怪。我去泡銀泉。”在JR大阪站乘寶塚線列車,再轉一程巴士,我們到了六甲山腳的有馬,才一小時多些。這是最近的溫泉區了,“金泉”含強鐵是赤褐色,“銀泉”白得半透。——但我們進了房間,勇行把“請勿騷擾”牌子掛出來。我們竟然沒有泡過溫泉。我們熱愛彼此的身體。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隻有在鬥室,他才真正屬於我。不能放出去呀……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們做了四次。我們有一些日子沒有見麵,我總不能讓著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對手,現在,我覺得取舍應該自主。我們做了四次。隻第一和第二次來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應是第二次時,有了你。因為第一次太餓、太快。第三、四次有點累。我兒,在最激烈,我會流淚的第二次,他的欲念最強,我感覺最混亂。想死。我心中想著,即使最後我們分手了,我還是愛這個男人。不能放他出去。這是直覺。媽媽很清楚。我忽地張開了眼睛,費了很大的勁。我張開了眼睛,在極近的距離,在他的眼睛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記得“大東洋”彈子房嗎?就在阪急東通商店街。那長年“新台入替”招牌旁邊,看手相女人對麵,有一座“未來嬰兒麵貌”組合機,把我的樣子,和他的樣子,經電腦分析,現出“你”的可能麵貌。我的肚子暖。人又渴睡。以後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間很疲倦,太疲倦了。翌日,我幾乎下午才有力氣起來。昏昏沉沉,身心無著。空氣中儘是精液的味道。太陽亮麗。今井勇行,你二十歲的爸爸,正抽著Lark。側臉向空中呼出一團煙霧。他問:“你有沒有要問我的?”我問:“我要問你什麼?”“你為什麼不問呢?”“沒有呀——”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煙。傷感地:“你們都隨我。你們根本不在乎我。你們隻想同我造愛。”他把枕頭用力扔向遠處:“世上沒有人要花工夫來管我呢!”我不答。我為什麼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門大開。這是最後的溫存了。……“醫生醫生”。我問這白袍劊子手,“孩子在哪兒?”我用一根玻璃棒,撥動那小小的金屬盆子。有些東西沉澱,有些東西浮升。上層的血水淺紅色,下層有薄衣、血塊……我撥到一小塊物體,約兩吋高。兩吋!我兒這便是你了。原來有小小的拗折了的手腳雛形。也有頭。嘴巴給壓扁了,好像說“不依”。軟軟的一攤。我心痛:“醫生這突出的小點是什麼?”“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拎走,“顏色略深一點。啊,很完整呢。”我用力抓住盆子。“不是黑色的嗎?”“還沒有眼珠子。”“我多看一陣。”他拿出那份文件,給我在最後一項簽字。並以現金付賬。“我想帶走他。”“不可以的。這兒,”他指,“寫著:你無權取回嬰胎。”“為什麼?”“放棄了又何必可惜?拎出去不好。而且你要來無用。”難道你們有用嗎?不不不。我憤怒起來:“難道你們有用嗎?”忽地想起外麵那兩個女人。“你們把客人不要的嬰胎,賣給中國人做補品!用藥材燉了湯來喝!”他麵不改容地說:“我們不會這樣做。”但又無奈地:“你用個玻璃瓶子盛走吧——不過已搞爛了。沒有生命的。你不要亂動,剛做完手術,動作太大會流血不止。你現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熱鮮奶。”“把瓶子給我!”我淒喊。護士給我墊了特厚的衛生巾。我的身體仍淌血。但我抓緊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衝到馬桶去。更怕你被出賣。你不能被殺一次又一次。我聽得醫生在外頭說:“有些媽媽麵對這種變化,不能平衡,產生很多‘妄想’……”把你扔掉?放久了,你便變壞?發臭?滋生細菌?血的臭味好惡心?你化成膿?製成標本?醃作乾屍?埋在土裡?我慌亂了。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主人。但現在我成了你的奴隸。媽媽不知如何處置你。有點失措。我拎起那杯鮮奶。先呷一口,確定不太燙,沒傷著你。再呷一口,讓我咽喉暢順。我把你拎近嘴邊,忽地我咽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沒有經驗,沒吃過陌生的東西,不習慣而已。我再呷一口鮮奶,白色的微甜的液體順喉而下,但你在我嘴邊,又停頓了。我用力閉上眼睛——我看不見你,你看不見我。我猛地把你倒進口腔,再用鮮奶押送。歇斯底裡。你很軟,很滑,一點腥味也沒有。你很乖,乖乖地回到我肚子中。媽媽不能把你生下來。但你回到我處,最——安——全——了。但自此,我無一夜安眠。每當肚子痛,便喝熱鮮奶……我辭去紀伊國屋書店的兼職,亦不再與同事們聯係。英語專門學校畢業後,考進新阪急百貨公司營業部當職員。課長對我很滿意。調派至生鮮水果之部門。一年以後,我認識了倉田孝夫。倉田孝夫是東北山形特產“佐藤錦”櫻桃的批發代理人。來自仙台市。每年五月第二個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級品作母親節日之禮盒。主銷紅脆香甜櫻桃。合作已有多年。我們首次約會,是代表公司營業部招待他。他卻領我到三十二番街,為我介紹仙台牛柳。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憶太多。終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淵之彆,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層,奢華的高樓。“由紀子小姐,你們說神戶及鬆阪牛是極上牛肉嗎?”“對呀,神戶的牛吃五穀、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質鮮嫩。”“但仙台的牛有飯後甜品,而且每日有專人擦背按摩一小時,令脂肪內滲,造成‘雪花’,紅白相混,吃時全無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戶和鬆阪還要名貴。”“吃什麼甜品?”“米雪糕好不好?”“哎——”我失笑,“我是問牛吃的甜品。”他也笑起來。然後煞有介事道:“佐藤錦。”“把大阪的媽媽也當母牛?”我覺得這位三十四歲,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們開始交往。我見過今井勇行。兩次。一次,我們坐汽車,經過浪速區的惠美須東,通天閣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開幕的。很多人都湧到這個麵積二十三萬平方米的娛樂城玩過山車、旋轉車和摩天塔……人還沒走近,已聽到淒厲的慘叫聲。十分刺激。我在人群中,見他摟著一個女孩的肩,排隊購票內進。我認得今井勇行是因為他的無袖白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懶惰貓呢?我不知道。在日本,每天有一百萬個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為什麼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來呢?我不知道。但他身邊的女友,已經不是田島千裕,當然,也不是早川由紀子了。汽車駛過了娛樂城。那些尖叫仍是一陣一陣地傳過來——當中,一定有他的聲音吧。和她的聲音吧。他倆緊擁著吧。倉田孝夫問:“你想去坐過山車嗎?我陪你去。”“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哦由紀子是個二十三歲的老人家!”他揶揄,“我豈不應該當祖父?”他公乾後回仙台,每隔一兩個星期,郵便局總會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藤錦”送來我家——他忘了我本來就在生鮮水果部門工作,但也因為經驗,我和你外婆嘗得出他的禮物是極上品。經過嚴格挑選。顆粒和顏色完全一樣。後來,在紅櫻桃中間出現了一個指環……另外一次見到勇行,是在阪急電車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許他回家去了。車廂中人不多,沒坐滿,我離得遠遠的,一抬頭,又碰上了。說是沒緣分,又不儘然。但統共才隻兩次吧。勇行的頭發長長了,回複我初見他時的長度。他戴上了音樂耳筒,不知聽什麼歌。他神色有點落寞,沒有女友在身邊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彆單,本來的單眼皮,特彆憔悴。他望著地麵,但沒有焦點。電車晃動著,他不動。全無舞感,樂聲空送。他似乎不快樂。還有小小的胡楂子,不太顯眼,小黑點——他的胡楂子長得很快,早晨剃了,黃昏便可長出來了。我沒有叫他。後來他無意地望向我這邊。我彆過臉去。他沒有叫我。——也許他是看不見我的。他望向我這邊,良久。仍是沒有焦點。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們不屬於彼此。我兒,這是心底話。我感覺到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餓。盂蘭施餓鬼會之後,八月二十四日,我參與了寺廟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流燈,小小的燈籠,稱“精靈舟”。墮胎的媽媽們為歉疚、追憶、懷念、贖罪、補償……種種心事,後來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長久供養。一位法師走過來,說了幾句話:“純真無垢,支離滅絕,釋放天然,如水似月。”燈籠於秋夜波光中掩映。蟬聲相送。我聽到蟲子叫,法師在我身邊走過去。彼岸有曼珠沙華。夜了,紅花變成天地一色的黑。在遠行前,我做了一件事——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訂造一個模型。這道具屋筋術道不太長,兩旁店鋪共百多間。它之所以聞名,因此處以蠟或塑膠製作各種食物之樣本。吸引很多餐廳的老板、遊客,和喜愛收集食物模型的人。他們造三文魚壽司、蕎麥麵、天婦羅、火鍋、意大利粉和禦好燒……我向其中一家的老板提出訂造條件:“我想造一客明石燒,八個,以紅漆木板上——每個丸子幫我放兩粒八爪魚肉。”“不是一粒嗎?”“是——兩——粒!”“奇怪呀。沒這樣的造法。”“有。”我堅持,“我吃過。”老板搔搔他半禿的頭:“一顆眼睛是放不進兩個瞳仁的。”是的,這個我太明白了!“請你幫我忙吧——”“太挑剔了,丸子會裂的。”“Have a ime have a good day”“光り輝くひとときを”“have a ime have a good day”“川の流れゐ街で”“流れ行く水に 想いを馳せて”“二人囁く限りない未來”“新しい戀か水麵に搖れゐ”“波にきらめく愛の街”“Shining eyes祈り込めて”“新しいときを見ゐ”我心中有道小河流過。“不會不會。”我哀求他,“你照造好嗎?感謝你了。記得放兩粒八爪魚肉呀。就像很努力地瞪大圓鼓鼓的眼睛——”“每個加五十圓才造。”他不情不願,“又費材料又花工夫。從沒這樣的要求的。”花在凋謝之前最美麗,但人卻在離彆的一刻才多情。你不要取笑我們啊。我知道,這或者會是整條道具屋筋的奇怪笑話。兩個人之間的紀念品,總令局外人發笑——即使它是悲涼的。當我在難波走著,忽然,傳來一陣怪響。四下的男女連忙左顧右盼。原來是電子“求偶機”呢。一個女孩掏出那手掌大,橢圓型的小機器,在她身邊四點五公尺範圍內,也有一個男孩掏出他的“求偶機”。大家配合一下。二月才推出的新玩意,內銷連訂單已近一百萬了。男裝藍色,女裝粉紅色。每個人設定模式:“談心?”“一起唱卡拉OK?”或“追求?”隻要在附近,有持同樣機器設定同樣模式的異性走過,便會同時感應,閃綠燈,發出訊號怪響,讓他倆看看是否匹配,可以發展。在人海中尋找另一半,又怎可依仗一個二千九百八十圓的電腦?“緣分”若如此便宜,人們又怎會受儘折磨?她和他的故事,是什麼樣的結局?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真正的“愛”是痛的。我忽然淚如泉湧,無力自控……我竟然走到802號“初戀情人偵探社”的門外。我找不到那個人。我隻找到一間公司。曾經一度,我最恨這間公司了。我兒,媽媽雖舍不得你,但人生的路總是這樣。人隨腳走。路由心生。我到任何地方,遇上任何人,我都記得你是我和他一塊懸浮的血肉。仙台有“天道白衣大觀音”,一到埗,我必去祈求他保護你。照顧你。還有不動明王、四天王、地藏菩薩、佛祖……雖你列仙班,總是一位小地藏,多聽經多蒙保佑。有些媽媽立“水子地藏”,各改玄妙法號,像“早蕨童子”、“空禪童子”、“遠離惡語”、“清雪隨喜”、“無緣”、“長慕”、“無愁”、“聽濤”、“坐忘”、“遲日未醒”、“聽鈴無憂”……幸福嬰兒在春日柳絮下酣眠如貓。我兒,你以花崗麻石為身首,五官樸拙,不笑不哭,不言不語,不吵不鬨,不眠不休,不貪不戀……堅強地化作地藏。我給你改作“貓柳春眠”,你一定明白我心意。往後,我自關西至東北,走過每間寺廟,燃點香火,用力拍掌,搖動響鈴的繩索,你若聽見,遙遙示意,媽媽雖漂泊,心靈也會知道。我會做四萬六千日功德。世無天長地久,終亦雨打風吹。惟有無情,方至多情。夜夜風清月朗,辰光靜好,心事清盈。我與你永恒相知,不會寂寞。保重保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