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貓頭鷹男嗎?”十二月的某天,S田女士的大女兒來到便利店後突然問道。她長得還挺像那個奈良的小姑娘呢。“知道啊,他可是大名人。”我一邊用抹布擦收銀台一邊回答道。我早就發現她的口袋裡藏了兩顆糖,而她的妹妹則鬼鬼祟祟地走去了文具貨架。姐姐之所以跟我搭話,也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們班有人在玉林寺附近看見他了。”原來如此!我心想,貓頭鷹男會出現在那種地方也是理所當然。玉林寺位處善光寺坡中段,一到晚上那裡就變得一片漆黑。對夜視能力超群的怪人而言,在那兒登場可謂再好不過。自不用說,小姑娘的同學看見的肯定不是我。搬來根津之後,我就沒以貓頭鷹男的身份外出過。我還沒執行計劃呢。要是貓頭鷹男的知名度太高,反而引起了眾人的戒心就麻煩了。所以小姑娘說的隻是普通的傳聞罷了。“你相不相信啊?”我半開玩笑地問。“誰會信啊?肯定是騙人的。”大女兒煞有介事地回答道。就在這時,妹妹走向了收銀台。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她將一塊印有卡通人物的橡皮塞進了裙子口袋。當然,我依然熟視無睹。“那人總是說這種鬼故事,好吸引大家的注意。”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她不是不相信貓頭鷹男,而是不相信那個同學說的話。這個年齡段的女生通常都很有競爭意識。“要是真的見到了貓頭鷹男,你會怎麼辦?”我一邊給姐妹倆結賬一邊問。“當然要請他簽個名啦!”“我也要!”姐妹倆興高采烈地回答。喂!貓頭鷹男怎麼成演藝明星了呢?“拿去吧,我會跟你媽媽要錢的。”我把裝著點心的塑料袋遞了過去,但姐妹倆遲遲不走。偷來的東西還在口袋裡呢,真夠恬不知恥的。我一時興起,從收銀台旁邊的貨架上拿起一副廉價墨鏡。“咕——咕——咕——”我把臉朝她們湊去,同時發出貓頭鷹的叫聲。姐妹倆麵麵相覷,隨即眉開眼笑,蹦蹦跳跳地回答道:“唧唧!”“唧唧唧!”原來如此,你們選的是這個回應方式啊。她們嘰嘰喳喳地走出了便利店。而我,則微笑著目送她們遠去的背影。說實話,當時我正在發愁,因為我遲遲沒有將計劃付諸實踐。我是十月初來的根津,原計劃在兩個月之內達到目的,然後光榮撤退。要是停留的時間太長,就有可能敗露行蹤。然而,我比原計劃多待了兩周以上。我花的時間實在太多了,應該儘快完事,離開這個地方。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決心。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執行計劃,就意味著要與你分道揚鑣。沒錯,我……不想離開你。你真的是個極好的朋友。隻有和你在一起時,我才能享受到無憂無慮的感覺。在遇見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心裡居然還有一條水渠。而你往這條水渠裡注入了一汪清泉。和你度過無比愉快的時間之後,我總會獨自在房裡回憶當年的小功。“咕——咕——咕——”他總是站在滑梯頂端或鐵架上頭呼喚大家,那是在跟孩子們說:一起玩吧。然而,沒人理睬他。他該有多寂寞、多孤獨啊。那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而我現在終於理解了他的心情。要是見不到你,我一定也會品嘗到那種寂寞吧。越是害怕那一刻的到來,就越感到與你共度的時光是何等幸福。我一心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更久些。敬愛的亂步先生有一部作品叫《目羅博士》。被認為是作者本人的主人公——也是一位作家——在不忍池邊遇見了一位奇怪的青年,聽青年說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乾脆在不忍池邊向你倒出一切吧!我曾無數次產生這樣的衝動。那樣也不錯,你一定能理解我為什麼會為幻想如癡如醉。然而,我終究不是故事裡的人。我背負著現實世界中的罪孽。你的正義感如此強大,定會將我送去警察局。我也不想讓你的眼神中充滿恐懼。要是你表現出拒絕,我定會露出貓頭鷹男的本性,將你殺掉。這是我竭力想避免的情況。“要不要來我家過聖誕夜?”就在我犯愁的時候,S田女士向我伸出了橄欖枝。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我想給孩子們開個聖誕派對,肯定是人越多越好。”“這樣不太好吧……我是個外人呀……”自不用說,這是個好機會。跟奈良那次一樣,不知是九_九_藏_書_網神明還是惡鬼,聽到了我的祈禱,幫我鋪好了路。可是……說實話,我心裡還是有那麼一絲猶豫。我還想再在這兒生活一段時間,還想跟你多說說話。“沒關係啦!孩子們也希望你來!”“呃,可是……”就在我打算拒絕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為了防止客人順手牽羊,便利店的牆上裝了很多鏡子。你應該也見過吧?其中一麵鏡子就在收銀台的右前方。鏡中的人是我,而我的背後是身著茶色風衣、戴著反光墨鏡的貓頭鷹男!那肯定是我的錯覺,但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看到他。你要讓我等到什麼時候?貓頭鷹男是這麼跟我說的。那一刻,我還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振翅聲。“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如此回答了S田女士,根本沒經過大腦思考。S田女士一把抱住我的手臂,把她豐滿的胸脯壓了上來。她笑道:“太棒啦!孩子們一定會很開心的!”聖誕夜前一天,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麵。那天,你的心情意外地不太好,好像有什麼心事。我想像平時那樣與你說話,可見你那副樣子,最終也沒好意思開口。你帶我去了一家小型美術館。那是東大工學部後麵,位於暗暗阪的彌生美術館。竹久夢二、高畠華宵、蕗穀虹兒、中原淳一(竹久夢二(1884~1934),本名竹久茂次郎,日本明治和大正時期的著名畫家、裝幀設計家、詩人和歌人。他不僅打通了所謂純藝術與設計、工藝等實用美術的邊界,而且開啟了東洋畫壇的新時代。高畠華宵、蕗穀虹兒、中原淳一均為活躍在大正時期的日本畫家。)……美術館收藏的都是這些畫家有些過氣的少女趣味的作品,屬於小眾藝術。美術館很小,可能是由普通民宅改建而成的,不過這反倒與展品相得益彰,我還挺喜歡。你在美術館裡一臉愁容,走著走著,突然停在了某個女人的照片前。“你覺得這張照片怎麼樣?”那是竹久夢二的第三位情人“阿葉”的照片。照片攝於室內,模特的姿勢很挑逗。“她好漂亮啊……”我看著照片,如此回答。你則輕聲說:“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她是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會長得這麼像夢二作品中的人物?”這麼一說還真是!一看周圍的展品就會發現,她真的很像作品中的人……難怪夢二的畫作總是充滿了抒情性,原來是因為他找的模特都非常優秀。“不,事實正相反,是這位女性在模仿夢二作品中的人物,你看看下麵的介紹就知道了。”我照你說的走近照片,看了下麵的介紹。我記不清細節了,反正大致意思是,這個女人是夢二調教出來的理想型女性,“阿葉”這個美麗的名字也是夢二為她取的。這也算是日本版的《窈窕淑女》(影片講述下層賣花女被語言學教授改造成優雅貴婦的故事。)吧。“她當過捆綁畫(以被捆綁的女性為主題的畫。)的模特,也給其他著名的西洋畫家當過模特,可謂是模特中的模特。”“就是說……她很擅長入戲咯?”我對她產生了強烈的親切感,覺得再追問下去,自己就要喘不過氣了。在你麵前的我,本是個不存在的架空人物,我感覺自己就要被揭穿了。你默默點頭,將視線移開,回答道:“要入戲,就得像她這樣。可是我做不到。”你抬起頭,表情好像要準備斬殺仇敵一般。“對不起……其實我……並不是東大的學生。”你肯定不知道,聽到這話時我差點笑了出來。我也能想象,當你讀到這裡時會有多驚訝。“我並不想說謊,但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隨口……”見你耷拉著腦袋,仿佛挨了罵的孩子,我就心如刀割。我也騙了人,而且我的方法比你的巧妙得多。你是個完美的朋友。所以,就算你不是東大的學生,就算你隻是個遊手好閒的自由職業者,我也不在乎。聽到我的回答後,你笑了,笑得如此開心。“明天我請你吃飯,算是給你賠禮道歉。不過得等你下班才行,會不會有點晚?”你如夢初醒,補充道,“話說回來,明天是聖誕夜呢。”我一口答應。事情很快就能辦完,很簡單的工作。辦完事之後再與你享用最後的晚餐,然後不辭而彆,離開這個地方。這就是我的計劃。當時,我是真心打算去赴約的。S田女士一家在聖誕夜遭遇的慘劇,與報紙、電視所報道的如出一轍。要是我把細節寫得太詳細,肯定會讓你不快吧。但世人非常好奇凶手是怎麼進入被害人家,又是用什麼順序行凶的。所以我就簡明扼要地把這些告訴你好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起這起事件。那天,我下班後回去收拾房間。我的屋裡本就隻有一些必需品,在定下動手日期後,我便把一些沒用的東西分批處理掉了,所以收拾起來不費吹灰之力。我還提前從店長的辦公桌抽屜裡偷走了我的簡曆,因為上麵貼著我的照片。屋裡隻剩下茶色風衣、反光墨鏡與白手套。我將它們和剛買的刀一起裝進紙袋,在傍晚時分到達了S田女士家中。我完全沒有放棄計劃的打算,因為貓頭鷹男不允許我再猶豫了。她家很破,但好歹是棟獨門獨院的房子。雖然隻有一層,但周圍有一圈高高的圍牆,還有個小院子。S田女士說,這是她的熟人低價讓給她的。我對此毫無興趣。不過,房間內四通八達的結構,的確為我行了不少方便。凶手當然是從大門進去的。我按了門鈴,堂堂正正地從正門進屋。因為我是她們請去的客人。“來得正好……她們倆真是煩死了,你能不能陪她們玩一會兒?”我依言陪著妹妹去了兒童房。一到房間,我就掏出了紙袋裡的大衣。“啊,貓頭鷹男!”見我戴上了墨鏡和白手套,小妹妹興奮地說道。她還以為這是聖誕派對餘興節目呢。幾天前,我已經對她“叫”過了,所以我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沒有絲毫猶豫。小妹妹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不久後,她便停止了呼吸。片刻後,S田女士的大女兒走進屋裡。廚房傳來炸東西的聲音。S田女士大概怕油濺到女兒,就把大女兒送過來了吧。躲在門後的我悄無聲息地撲向她的後背,從後麵將她牢牢抱住,並勒住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喊出聲。接著,我一邊拔刀一邊在她耳邊呢喃:“我給你簽個名吧。”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變身為貓頭鷹男時說人話。S田女士仍在油炸食物,全然不知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正上演著一場慘劇。說實話,我一直在思索該怎麼處理她,因為我還沒有對她進行過貓頭鷹男的儀式。然而,我實在不能就這樣放她一條生路。我蹲在沾滿鮮血的兒童房,等待S田女士的到來。不久後,她喊了女兒的名字,但沒人回應。她不耐煩地走進屋裡,這才目睹到了慘劇現場。你知道嗎?人在大吃一驚時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大喊大叫,另一種則是屏住呼吸。S田女士屬於後者。她瞠目結舌,一句話都沒說出來。我立刻撲向她,以鳥兒啄米的速度將刀插進她的身體。可大人的生命力終究比孩子旺盛,她遲遲沒有斷氣,甚至還想反抗我,抓住書桌上的剪刀一陣狂揮。我並不機敏,側腹部被她擊中了。真難為情啊!我立刻彎下了腰。說時遲那時快,她抓住了我的頭發,用力一拉。隻用發卡固定的假發被她活活扯了下來。“你是……男的?你到底是什麼人?”這,便是她的遺言。她倒在女兒們身上,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我脫下鮮血淋漓的大衣,蓋在她的身上,一來我對她還有些感情,二來要是不留下些線索,世人就不知道這事是貓頭鷹男乾的了。我推開麵朝庭院的窗戶,將戴慣了的墨鏡丟了出去。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因為我要讓世人以為,變成人形的貓頭鷹男在行凶之後變回了貓頭鷹,鑽出窗戶飛走了。這起案件一旦曝光,貓頭鷹男就會成為殘虐的代名詞。就算大家躲在家裡,也難逃毒手。每個人都會將頭埋在被子裡,聽著深夜的腳步聲嚇得瑟瑟發抖。我站在慘劇現場的正中間,放聲大呼。“咕——咕——咕——咕——咕——咕——”你是不是等了我一晚上?我遲遲沒有現身,你是不是很恨我?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側腹部的傷口很深。我翻箱倒櫃,用毛巾和藥品包紮了一下。我按住傷口等了很久,可血就是止不住。我隻能披上S田女士的大衣,逃之夭夭。我必須儘快逃離這個地方,逃得越遠越好。半年過去了。這半年,比幾十年更漫長。如我所願,貓頭鷹男成了無懈可擊的傳說。他仍在都市的黑暗中飛翔。隻要我不把真相說出來,他就會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然而,人心真是不可思議。我為什麼要寫信把真相告訴你呢?要是我的告白為世人所知,那貓頭鷹男就不再是異界的來客了,他會淪為夢想家打造的殺人鬼。屆時,傳說的魅力就會愈發減弱,而貓頭鷹男也會失去他的雙翅,我的努力會化為泡影。我悔不當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以女人的姿態出現在你麵前。我戴上假發,塗脂抹粉,穿上女人用的塑身內衣,還在內衣裡墊上墊子,改變身體的曲線。我本來就很瘦,臉也很中性,稍微一打扮,看上去就很女性化了。我心想,偽裝性彆是最有效的方法。我本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你……卻愛上了我。你說我的眼睛很美。可這雙眼睛,究竟是誰的呢?是我的眼睛嗎?還是我的虛構人格“律子”的眼睛呢?莫非是貓頭鷹男的眼睛?太荒唐了!百分之六十是貓頭鷹男,百分之三十是我。可我居然會被剩下的百分之十,百分之十的女人心牽著鼻子走……你想笑就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