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六和兄弟們氣勢洶洶地站在小吃街街頭,如臨大敵。他手臂受了傷,脖頸上掛著白布條,和他那副英氣蓬勃的模樣一點也不搭,往這兒嚴肅地一杵,顯得有些滑稽。“就是這兒?”副將懷疑地看了一眼。連六點頭,心中雖有不解,但極力表現出不屑的模樣:“姓藺的說的就是這裡,嗬,我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酒樓呢?”他目光掃過看不見尾的街道,又掃了掃街道兩旁看上去十分樸素的市肆,“咱們那酒樓比這兒的闊氣多了。”“就是。”連六傷的不算重,但皇帝特意叮囑讓他在京城養好傷再回去。連家在京中有宅子,按理說連六應該窩在那兒養傷嗎,但他並不想在宅子裡憋著,又被嘴欠的藺成激了一回,便跑來小吃街看看藺成究竟在得意個什麼勁兒。小吃街來來往往的都是百姓,大家都很放鬆,隻有他們幾個腰板挺得鐵直,一幅緊張的模樣。他們膚色是常年日曬後的小麥色,麵容冷峻,一看就不是尋常人,食客們下意識給他們讓出一條道。跟在連六身後的兵士們看百姓們都在瞧他們,有些擔憂:“將軍,他們為什麼這麼看我們?”連六也漸漸僵硬了起來:“不會進來要先交錢吧?”他聞著空氣中未曾聞過的美食香氣,愈發心虛,“不、不會訛人吧?我就說姓藺的不安好心,一定是想著法子坑我呢。”他這話入了旁邊食客的耳,那人奇奇怪怪瞅他一眼,瞧著是個體麵人,怎麼說話這麼難聽呢?“這位公子此言差矣,這條小吃街您往京城一打聽,是出了名的物美價廉。”連六努力讓自己顯得不像個鄉巴佬,故作淡定地點點頭:“咳,我就是隨口說說。”他領著副將們飛快往小吃街走,甩開剛才那人後才鬆了口氣。到了小吃街裡麵,食客更多了,食物的香氣也愈發豐富濃鬱,幾人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口水。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連六做了決定,抬手往麵前的店子一指:“就這家吧。”此時店內客人還不多,尚有空桌。連六一行人選了張桌子坐下來,剛剛坐下,小二就拿著炭筆和紙過來了。“幾位客官要點兒什麼?”連六學著以前京城來的公子哥的模樣,假裝用很熟練的口氣道:“有什麼招牌菜都招呼上來。”小二微楞:“客官,咱們這兒是賣麻辣拌的,招牌菜的話看您加什麼。”他將菜單遞給連六,“可以加丸子、蟹棒等葷腥,還可以加麵或者是粉。”連六對著菜單,他從小不愛讀書,不怎麼認字,好不容易菜單上的字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不知道是什麼。“麻辣拌是何物?”他小聲嘀咕道。“不知道啊。”因為怕露怯,連六隻得指著菜單隨便點了幾個,道:“唔,就這些吧。”小二記下,問:“來四碗?”“對。”“什麼口味的,您看這邊有微辣、麻辣、酸辣、甜辣、酸甜辣……”連六不認識“辣”字,再次隨便指了一個。小二點頭,退下傳菜去了。不一會兒,四碗熱氣騰騰的麻辣拌就擺到了桌前。這下幾人的表情比剛才看不懂菜單時還要僵硬:“這是什麼?”麻辣拌有點類似於麻辣燙,都包含了豐富的食材,隻不過麻辣拌無湯,且調口味時會以麻醬為主味,根據食客的選擇,可以從甜、酸、辣中自由搭配選擇。麻辣拌有肉有菜有麵,食材豐富,顏色繽紛,香醇濃厚的芝麻醬均勻地裹在食材上,紅油鮮亮,比起帶湯的麻辣燙來說口味更厚重一些。這麼一大碗大雜燴,瞧著新奇,聞著也新奇,連六幾人不由得有些擔心價錢會不會太高。待小二離開以後,他們才猶豫著動筷。攪一攪麻辣拌,濃稠的芝麻醬帶起一陣鮮香麻辣的香氣,夾著酸甜的味道撲麵而來,實在是叫人食指大動。要不怎麼許多菜都要勾芡呢?一是能讓食材掛汁,口味更濃;二是為了增加一層亮膜,讓賣相更好看。比如現在,挑起一塊深綠的海帶片,瑩亮的芝麻醬裹在其表麵,點綴著芝麻醬,紅油微閃,看著就十分誘人。連六從小長在北地,不怎麼吃過海產,更沒吃過海帶。海帶表皮微脆,滑溜溜的,咬下去的口感又很實,仿佛吸收萃取了大海的味道,但那層微微怪異的腥被麻辣酸甜的味道壓下,隻餘下濃厚的鮮味。再挑起一根青菜,青菜比起海帶來說更能裹湯,菜葉被浸泡入味,挑起來沉甸甸的,一入口,全是麻醬的味道,嚼著哢嚓脆香,麻醬味綿長細膩卻霸道,醇香味溢滿了唇頰四處。舌尖感覺到了微麻微辣,但卻因為那曾提鮮增味的酸甜,讓人不自覺忽視了辣味帶來的刺激,隻剩過癮,直到最後,才能在回味裡品出青菜的清新味。連六徹底愣住了,這……剛才進來時有食客說這裡“物美價廉”,一定是夥同姓藺的訛人的吧,如此美味的吃食怎麼可能價廉呢?不過他立刻就拋開了這個想法,品嘗美味最重要。魚丸彈牙,鮮味十足;肉腸皮脆,內裡軟糯,十足的澱粉是靈魂,一定要細膩的口感配上肉香味才算是正宗;寬粉嚼勁十足,嫩嫩滑滑的,裹滿了醬汁,吸溜入住,在舌尖跳動彈牙,嚼起來很容易讓人上癮。菜品豐富,慢慢一大碗,沒怎麼品嘗就消下去一大半,碗底剩下的芝麻醬和麵條裹在一起,更顯濃稠。此刻麵條已經被泡軟了,吸飽了醬汁,有點融,筷子攪拌起來會發出黏糊糊的聲響,一挑就是一大筷子,將殘留在碗底的芝麻醬全數裹挾,濃稠至極。這個時候得把嘴張的很大,塞入口中,鼓著包子臉慢慢的咀嚼。這是麻醬味最濃的時刻,仿佛嚼的不是麵,而是純粹的醬汁,每一口都能感受到醇香在口裡回蕩,融軟的麵條嚼起來不費力,但也不會軟爛過頭,與芝麻醬混雜在一起,有一種讓人無比滿足的幸福感。連六一行人吸嚕吸嚕地把碗底的麵條吃乾淨,最後一口還得用筷子在碗底轉一圈,保證把麻醬全部帶走。他們吃完了,無比滿足地抬頭,就見到一位娘子站在麵前古怪地看著他們。她眉眼藏著英氣,打扮利落,身姿挺拔,明豔似火,一點兒也不像京城裡嬌滴滴的大家閨秀。連六吃過癮了,一直擔憂的心還未放下,生怕這位是此店掌櫃來訛錢的。他咽了咽口水,努力表現得不像個鄉巴佬進城:“咳,掌櫃的結賬吧。”那娘子聽他開口,眉頭微蹙:“聽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連六頓時不開心了,他的口音有那麼重嗎?“怎麼?我、我們那裡也有很多美味的吃食的,比如說,比如,呃……那個什麼,羊肉湯,可美味了,還有炙野豬……”那娘子打斷他:“你是北地來的?”他有點驚訝:“你還能聽出來?”那娘子笑笑:“是啊,因為我也是北地人。”說到這兒,她微微垂眸,神情半是懷念,半是落寞,“羊肉湯和炙野豬哪算的上是什麼美味啊。”連六不愛聽了,但是麻辣拌放在自己麵前,他還真不敢大言不慚胡亂吹牛。周氏抬頭,看他們一個個膚色微黑,眼神明亮的模樣,更生起對漠北的懷念:“上過戰場?”連六覺得眼前的人氣勢十足,不自覺地就答道:“是。”周氏臉上露出親切的笑意,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看向他們的眼神帶著一絲欣慰:“小二,再給這幾位小哥來幾碗麻辣拌,還有隔壁的腸粉、手抓餅什麼的,都來一份,掛我賬上。”連六稀裡糊塗地沒鬨明白是怎麼回事,那邊周氏已準備走了,走到一半,又回頭指指連六:“他受傷了,不能食辣。”等小二應下下樓以後,連六才反應過來,忙叫住周氏:“誒,這位夫人,什麼叫掛你賬上?”周氏回頭,無所謂地笑笑:“難得見到北地來的後生,請你們吃一頓吧。”她補充道,“回北地可就吃不到了。”一出口,自己也愣了一下。不顧背後連六的喊聲,她利落地下了樓。出了市肆,周氏安靜地站在街邊,看小吃街人來人往。食客們個個麵露笑容、歡欣滿足,有忙碌了一天來這裡用美食犒勞自己的商人,有專門來解饞的老饕,還有帶著一家子來遊玩解饞的丈夫……他們的身影逐漸和記憶裡已經模糊了的漠北百姓的身影重合起來。她心裡一顫,內心深處有一股陌生的喧囂的情緒在鼓噪。她將目光望向北方,輕聲呢喃道:“回北地……”謝珣雖然退了熱,但胸前的刀傷未愈,一劑湯藥下去,又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樣反反複複的,傷勢逐漸好轉。薑舒窈把生意的事全部托付給了周氏,也不琢磨吃食了,每天就在守著謝珣養傷。謝珣對此感到很不適應,勸道:“我身上隻是小傷,並無大礙,你不必麻煩。”薑舒窈搖頭:“不行,我不放心你,還是守著吧。”謝珣本能地要說些客套的話,連忙用理智牽製住自己,咬著唇,不讓自己出聲。雖然這樣聽上去很可惡,但他很希望薑舒窈能多在他身邊陪陪他。薑舒窈看他咬著下唇,以為他傷口痛,緊張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嗎?”她說著就要靠過來,謝珣想到自己在床上躺了一天,悶了身汗,未曾梳洗,生怕自己身上有味兒,連忙躲開:“你不要過來!”薑舒窈知道他喜潔的毛病又犯了,前幾次她還會叫小廝進來幫他擦擦身子,但今日她決定不慣他這個毛病了。“你隻是在床上躺著而已,哪至於一日梳洗兩遍,牽著傷口受了涼,反倒得不償失。”謝珣是很愛乾淨,但這個時候愛乾淨最大的原因並非自己不舒服,而是因著薑舒窈在身邊,他總得保持乾淨整潔才好。隻是這份心思不能道明,他抬眸看薑舒窈一眼,又飛快地挪開。薑舒窈沒注意他的小動作,往床邊坐下:“忍著吧,晚上睡前再叫人進來給你擦身子,現在先喝藥。”謝珣不甘心地撇撇嘴,想要反駁,又怕惹薑舒窈不快。眼看著薑舒窈要靠過來喂藥了,他那股彆扭的小心思又犯了,連忙抬手道:“我自己來。”這一下抬手太猛,牽到了傷口,手一歪碰到了薑舒窈的手腕,猛地將藥碗掀翻。滾燙的湯藥灑在他的前胸,痛得他悶哼一聲。“你怎麼回事!”薑舒窈見狀顧不得其他的,連忙靠過來檢查他胸前的包紮。他胸前受了傷,褻衣也隻是鬆垮的係著,撥開衣領後,裡麵上藥了的布匹便露了出來。此時白布已被褐色的湯藥染臟,嚇得薑舒窈連忙問:“燙著了沒?”她靠得這麼近,謝珣都不敢呼吸了,哪裡回答得過來。薑舒窈聽他不說話了,連忙取了剪子把包紮剪開,傷口沾了水會化膿的。她按住謝珣:“彆動。”隔著衣物,她的手掌溫暖又柔軟,謝珣頓時不敢再動作。她剪布匹的時候很小心,因怕傷著了謝珣,湊得很近,近到謝珣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她垂眸的時候睫毛顫動著,十分專注。謝珣默默地偷看著她,熱度從脖頸爬上耳根,臉上逐漸轉紅,連眼眸也被這熱氣熏得更加濕潤明亮。偏偏她動作過於細致,剪一下,瞧一眼,再摸一摸,很怕一個不小心牽扯到了他的傷口。這對謝珣來說真是無比煎熬,想讓她快一點,又不想讓她離開。他逐漸神遊天外,早知道就趁她出去煎藥時讓人進來幫他擦擦身子梳梳頭發了。就在此時,薑舒窈開始剪裡層了。她的手指勾著布匹的邊緣,指腹在他肌膚上滑來滑去,帶著微麻的癢意讓謝珣渾身僵硬。薑舒窈感覺到了他的緊繃,剛才因著他搗亂而掀翻湯藥的火氣頓時散去了,軟了語氣,問:“很痛嗎?”她一抬頭,視線正巧落入謝珣的眼眸。他垂眸看她,眼尾微挑,弧度雋美,睫毛擋住澄澈的眸光,眼睛濕亮亮的,顯得有點委屈。薑舒窈被他的美色擊中,抬起下巴親了他一口,哄道:“抱歉,不該凶你的。”謝珣本來就迷迷糊糊的,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又被她親了一口,頓時更暈了,腦子裡酥酥麻麻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薑舒窈絮絮叨叨地解釋道:“禦醫也說了,叫你好生養傷,不要亂動,你一天擦兩回身子肯定要牽著傷口的,這樣折騰下去得多久才能好呀。”她剪完一遍,輕輕地扯起布匹,將環繞在他身上的白布條卸下。因為不敢讓謝珣動,所以她隻能跨過謝珣到床內去弄他斜後方的布條。誰料謝珣是屈起腿的,她沒注意,一下子就被絆住了,撲倒在錦被上。她連忙起身:“沒壓著你吧?”話沒說完,碰到了什麼,勃然大怒,“是誰這麼粗心,床上居然有匕首——”說到這兒,伸手去碰。“唔。”本就是屈腿以作掩飾的謝珣痛哼一聲,嚇得薑舒窈立馬收手。她本就是一時慌張沒反應過來,現在見到謝珣滿臉通紅、羞愧欲絕的模樣,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飛快地繼續剛才的動作把布條取下,尷尬地溜之大吉:“我叫人進來幫忙換藥。”她一走,謝珣哀嚎一聲,一頭栽倒在床內,壓到傷口,痛得直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