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90年——香雲小學(1 / 1)

家長會 早安夏天 5721 字 16天前

在香雲小學,每個周末意義上是接受家長探訪的日子。如果有家長過來——當然,這是極其罕見的事情——但還是有個女人,堅持每個周末都探望自己弱智的女兒。低B瓊傻傻的,連二十六個拚音字母也背不熟,可是,她卻是我們最羨慕的人。她有一個多麼好的母親啊。她不知道這裡根本就是人間地獄,她隻是單純的認為這所特殊學校會好好的教導她的弱智女兒。再曾校監的安排下,我們在教室裡認真的上課,曾校監會戴上惡心的溫柔麵具,假裝對我門和藹可親。這樣簡單的假象對付那位單純善良的母親已經足夠。她總是心滿意足的離開,然後,她看不到自己送給女兒的零食和玩具被曾校監粗暴的搶了去。她聽不到女兒的哭聲,看不到女兒身上的傷痕。曾校監是個偽裝高手。但對我們來說,並不是所有母親都會拋棄自己的子女,這個事實讓我們保存了渺小的希望。或者,有一天,我們的父母也會出現在學校裡,來探望我們。日複一日,我們的希望一點點地轉化為失望。誰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會結束。我時常望向天空。天色總是陰沉沉的,我想等到出陽光了,我們就能回家了。小寶每日計算著歸家日子。他媽媽答應過的,八月十五中秋節就會帶他回家。不過,離那時還有很長的時間。現在才進入五月份,夏天的空氣已經提前燥熱起來,季節性的蟲子在樹上鼓噪著。很灰很灰的天空,看不見一朵白雲。這天我在樹下蕩著秋千,我忽然對小寶說:“喂,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今天?不知道呀!不過,我知道昨天是勞動節。”“告訴你吧。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略帶憂傷地說。去年的生日,我是和父母一起過的。“哦。”小寶也趕緊想起他的生日,“我的生日是農曆八月十九號呢。真好,到時候我就能和媽媽一起過了。她答應過我,中秋節讓我回去。”“是呀。真羨慕你!”我眼中溢滿了羨慕之情。小寶有點悲傷了,大概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內疚。他知道我很希望生日能在家裡度過吧。他忽然想到什麼,高興地說:“那我們今天晚上就在宿舍裡過生日吧!我們幾個好朋友一起過!”“可是……”我有些為難的蹙起眉頭,“在這裡怎麼才能搞一個生日聚會呀?”是呀,得認真考慮這些問題。要知道,曾校監一定不會同意替某個孩子慶祝生日的。這件事情必須偷偷的進行,讓曾校監知道了可就不得了。除此之外,我們還得準備生日蛋糕、糖果什麼的。但這些東西這裡都沒有。想到這裡,我一下子泄了氣,盯著自己懸在半空中的腳而低頭不語。小寶卻說:“沒關係,今天夜裡辦個生日聚會吧。”“可是,沒有生日蛋糕呀,還有其他零食......”“放心,這個就包在我身上!”小寶拍著胸口說。我不知道他從哪來的自信。我莫名其妙的就感到有一些擔憂恍恍惚惚的飄過我的神經末梢。中午的時候,小寶帶著神秘的笑容回到了宿舍。“今天晚上能開一個很好的生日聚會,相信我!”我的心情也好起來。小寶是個可靠的朋友。我相信他。生日聚會這件事情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如果讓全宿舍的人一起分享我們的快樂,那被逮到的風險也會大得多,我可不會給了我一個人而連累其他朋友,所以,入夜以後,我們幾個小孩偷偷的爬下床,圍在小寶的床邊。我的朋友有矮仔、啞妹、低B瓊。這些人都是和我帶同一班車來學校的。我們的感情很好,本來還有一個夥伴的,但常健康他......死了。我希望他今天晚上也能來參加這個聚會。不過千萬不要在我們麵前現身,七竅流血的鬼魂會把我們嚇個半死的。生日聚會開始前,小寶叮囑大家千萬不要大呼小叫,否則會吵醒其他人。他還特地叮囑低B瓊彆亂出聲因為低B瓊總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然後,小寶將手伸進枕頭裡,掏出的東西讓我們眼前一亮。哇!是一大包糖果,還有餅乾!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麼好的東西了。低B瓊簡直都忘掉了小寶的叮囑,剛要興奮的大嚷大叫,就被小寶手疾眼快的捂住了嘴巴。“不是叫你彆叫嘛!小聲點兒。”低B瓊喊不出聲,默默的點點頭。待小寶鬆開手後,他才小聲的說:“這些不是我媽媽帶來給我的麼?都讓老巫婆帶走了呀!”老巫婆,指的就是曾校監。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嚇得趕緊把分發到手裡的糖果塞了回去。這些美味的零食此時比毒藥還要小人。“我可不敢吃。”“被曾校監捉到了會很慘的,就像常健康那樣......”那七竅流血的鬼魂,仿佛又在我們麵前哀怨的哭訴似的。我咽了咽口水,覺得背後泛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原來你是在曾校監的辦公室偷過來的呀!”我壓低聲音警告道,“快把他放回去吧趁曾校監還沒發現......”“怕什麼!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低B瓊的,我偷得有理!”“對對!這是我媽媽帶給我的!是我的!”低B瓊一把把手中的糖果抱緊在胸前,生怕又被彆人搶了去。小保安慰大家:“放心,出了事我一個人扛著,絕對不連累你們!”得到他的保證啞妹和矮仔也拿過糖果,剝開糖衣吃了起來。我仍顯得遲疑。小寶問:“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不是說萬事有我一個人承擔麼?難道你不相信我?”“不是,我......”我擔心的是你啊。笨蛋!如果有人因為我的生日聚會受苦了,我的良心怎麼過得去?小寶總是這麼為他人著想,他不該被送來這個地方。聚會開了小半,我們多個一個不速之客,起床小便的小胖也加入了我們。我們約定好的,今天晚上的事情絕對不能跟彆人說起。就算他明天發現糖果不見了,隻要我們不泄露半個字,曾校監也無計可施。當然,她可能會搜查每個人的床鋪.因此我們決定吃光所有的零食,把垃圾都扔到宿舍樓後麵的臭水溝裡.做完“毀屍滅跡”的工作後,我們才安心地上床睡覺.入學以來,我們罕有地睡了一個好覺。夢醒後,是地獄般的一天。曾校監發現她抽屜裡的糖果不見了,中午的時候她怒不可遏地跑進我們的宿舍。“誰偷了我抽屜裡的東西?!”她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孩子們噤若寒蟬。大家麵麵相覷,大氣不敢出。我憂心忡忡地看著小寶.曾校監真的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我十分擔心。希望事情不會露陷兒。東西都吃光了,垃圾也處理掉了。隻要我們不被曾校監的嚴厲逼逼問嚇倒,就不會有事.我堅信這一點,所以,當曾校監問到我時,我拚命壓抑心中的驚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曾校監粗魯地搜我的身,一無所獲後,她走向下一個人。好險哦……我心裡送了一口氣,再次看向小寶,他竟然得意地朝我擠眉弄眼。看吧,我都說沒事的。他有點高興過早了。其實,當啞妹、矮仔,甚至低B瓊都逃過了曾校監的追問後,我也過早的放心了。可是,誰會想到呢?那個小胖……隻見曾校監走到小胖麵前,一番追問搜身後同樣沒有結果。眼看曾校監就要走向下一個,突然,她轉身的動作停止了。她的目光緊緊盯住什麼地方。我們的神經立即繃緊了,不可名狀的不祥預感沉重的籠罩在我們頭上。而小胖的雙腿也輕輕哆嗦起來,麵露驚慌的神色。在我們的注視下,曾校監走到小胖的床邊,彎下腰,伸出手。當她重新站直腰板,手裡拿著一顆糖果。那糖果裹著五彩的外衣,經陽光反射出繽紛的光線,,紅外線,紫外線,這些特殊光線凜冽的穿透我們的骨骼,讓心臟極快的萎縮,喑啞死亡。完蛋了!“死肥仔!竟敢騙我?!”曾校監揚起一巴掌,立刻把小胖打得暈頭轉向,嘴角沁出一絲鮮血。小胖站穩後,嚇得嚎啕大哭起來,可曾校監並不打算放過他。“原來是你偷的呀!死肥仔!偷東西竟敢偷到我辦公室來了!看我不整死你!”又是一巴掌。小胖的臉腫得像豬頭,鼻子也出血了。我們對他的遭遇是既同情又幸災樂禍,昨夜大家說好毀掉所有證據的,而這個小胖呢,肯定是偷偷留下了一些糖果,所以才招致今天的下場。他真該死!不值得同情!可是,我們擔心的是他會不會把我們給供出來。小胖從來就不是行俠仗義的人,我們對此不報任何希望,心裡都產生了一種可能就要死去的想法。悶熱的宿舍裡,我們身上的冷汗直往下傾瀉。外麵樹上的蟬鳴此刻聽來沉重的像刺耳的葬曲。嘎嘎嘎嘎……你們都會死!死光光……嘎嘎嘎嘎!他們就像一群冷漠的觀眾。嘲諷著我們心中的絕望。小胖果然有負我們的期望,他捂著紅腫的臉頰,一邊哭,一邊委屈地說道:“不是我偷的!嗚嗚——不關我的事!嗚嗚啊啊啊——”“那是誰乾的?!快說,不說我就把你抓緊小黑屋裡”“不要不要!我不要進小黑屋~!”小胖一聽到“小黑屋”三個字就嚇得全身猛打冷戰,魂兒都沒了,那裡還顧得上袒護他人?“我說我說!是……”馬上就要說出我們的名字啦!我們渾身顫栗又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隻能坐以待斃。“是我偷的!”還沒等小胖供出我們的名字,小寶就站了出來。“是我一個人偷的!不管小胖的事,也與其他人無關!”“原來是你!又是你這個爛仔!”曾校監生氣的麵孔十分可怕。小寶一直是她最討厭的小孩,現在,她找到把柄好好教訓他了。她衝過來,眼睛閃著駭人的凶光。她像個惡魔,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接近惡魔的境界——如果她尚且有一點點人性,此時此刻,那僅有的任性也被埋沒了。她揚起巴掌。咆哮著甩了下來。小寶不多不躲閃,硬生生地挨了這一掌。他的嘴角和鼻子都被打出了血。“那些糖果我不是偷你的!”小寶據理力爭,揚著腫起來的臉龐。很難相信,在那麼一個瘦小的身軀裡,居然有著大海般浩瀚的勇氣。這讓我們感到羞愧。我們的懦弱與自卑在陽光下呈“一”字排開。“那些糖果是低B瓊的!是她媽媽帶給她的!不是你的!”小寶一語中的。“是呀!那是我的呀!不是你的!是我媽媽帶給我的啊!”低B瓊也生氣的叫嚷著。宿舍裡的孩子們開始騷動起來。大家對曾校監長久以來的不滿和憤怒將借這個機會一起爆發出來。曾校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她沒有繼續打小寶。眾怒難平啊。“我又沒說那是我的!我本來就打算還給低B瓊的啦!”曾校監沉著臉狡辯道,“不過,你偷東西就是不對!不管怎麼說。偷東西都得受到懲罰!”她得意地邪笑道:“今天晚上,你就乖乖地在小黑屋麵壁思過吧。嘻嘻嘻——”小寶毫不屈服地瞪著她。在這個小孩的眼睛裡,閃爍著令人驚詫的倔強和堅忍,這與她以前接觸過的任何學生都有所不同。曾校監開辦特殊學校也有十幾年了,那些入學的孩子總是溫順得像等待宰割的小綿羊。他們怯懦.膽小怕事.逆來順受,他們自身的殘疾使他們產生一種嚴重的自卑,這種自卑緩慢而疼痛的滲入他們幼小的心靈。她也確信長大之後的他們隻是社會上不起眼的廢物,從來沒有——至今為止,沒有一個人領導他們走出這個黑暗的童年。沒有人給予他們希望與勇氣,去探尋那近在咫尺的光明。而如今,這個人物出現了。一個叫做小寶的小男孩,使這所學校的氛圍悄然發生了變化。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成為這些特殊兒童的領導者。他那光明的力量正在迅速地強大起來,終有一天,她的黑暗王國將被完全摧毀。曾校監隱隱有這種不祥的預感。吃晚飯時,我偷偷的跑去小黑屋。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那塊區域。因為其他老師和曾校監都在彆的地方,所以我很放心的跑到小黑屋的窗口,叫小寶的名字。小黑屋裡十分幽暗,潮濕的空氣散發出腐爛的腥臭。黑暗吞噬了大部分的光線,看不清內部的具體情況,恐怕就連身處其中的人也猶如置身黑夜之中吧,這種環境,隻能是肮臟的小動物喜歡的活動場所。老鼠在牆角爬著,蟑螂飛過汙濁的水麵……隻要稍微聯想一下,我都有一種反胃想嘔的感覺。此時,我卻趴著窗口。努力找出小寶的身影。有個模糊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三水妹,是你呀。”“恩恩。”我點點頭,“你還好嗎?”“還行啦。”小寶走到窗邊,光線照亮了他的五官。他的臉色和之前並無太多的區彆,隻是受了傷的臉頰仍有點兒腫,鼻子的血止住了,仍有些血跡殘留在鼻翼。“你來乾什麼?被老巫婆發現會把你也捉進來的哦。”“不怕,不怕,老巫婆正在辦公室呢。”我說著,把帶來的水果和裝載塑料袋裡的飯菜從窗口遞進去。“這些是我們偷偷留下來的,你一定餓壞了吧?!”“恩嗯。”小寶結果一隻蘋果,立刻狼吞虎咽的咬了一口。“幫我謝謝低B瓊他們。”蘋果汁自從他的口腔裡四濺,連他的聲音也像春天的果樹一樣芳香了。我看著他,他身上依稀散發出神聖的光輝。也許他本人並沒有注意到,他的音容笑貌總像天使般溫暖我們的心靈。“這裡……有老鼠嗎?”“老鼠?”小寶愣了愣,笑了,“當然有啦!不僅有老鼠,還有蟑螂,我剛才還抓到一條很恐怖的蟲子呢。”“那你不怕啊?”“怕!怎麼不怕?可是怕也沒用。反正彆理它們就行了”他樂觀的說道。突然,他彎下腰,在地上捉起什麼:“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蟲子,樣子長得多惡心。”他的手心裡,蠕動著一條黑色的毛毛蟲。我從沒見過這樣子的蟲子。實際上,我對蟲子並不了解,我想這可能是一種普通的蟲子吧。“它咬人嗎?”“不會呀,要不你試試。”他伸出手,我嚇得趕緊縮開。那條可憐的蟲子就從他的手中掉落在我腳邊的水泥地上。我試圖用腳把它移開。很不幸,它臃腫的身軀經不起我的折騰,一下子就死掉了,白色的膿液涼涼地黏黏的流淌在地麵上。我為一天死得很慘的蟲子而悲傷。不能逗留太久,我打算回去的前一分鐘,小寶忽然跟我說:“三水妹,我們逃跑吧。”“彆……彆開玩笑了,我們不能越過紅線。”“我才不要被老巫婆嚇到呢。我要回家去!不再留在這個鬼地方!我要告訴其他小朋友的家人,讓他們來把夥伴們都接回去。”他說話時的表情很認真,絕對不是一時衝動說出來的。我知道,他計劃這件事情很久了。他時刻謀劃著逃出去,這裡不是監獄,要逃出去不是很困難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隻要計算好校門打開的時間,校外公交車站的發車時間,隨便一個箭步如飛的孩子都能逃出去。可笑的是,幾乎沒有孩子敢逃。那條紅線,不過一條紅色的油漆線,但是曾校監日複一日的警告,已經賦予了他恐怖的意義。它是這所學校最可怕的禁忌,困住的不是孩子們的肉體,而是他們怯懦的靈魂。“我明天就走!”小寶下定了決心,“三水妹,你跟我一起走吧。”“可是,我們不能越過紅線的……”“我們能!我們一定可以逃出去!然後結束這樣的生活!”小寶堅定地說道。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堅毅。於是,我堅信,他會成功地逃出去,我也會。“好!那我們一起逃。”越過紅線,最嚴重的後果的落得和常健康一樣的下場。那個夜晚,我睡不著。我躺在床上盯著夜空一輪蒼白的月亮。它像隻女鬼,淌下大顆哀怨的清淚。很久以後,我仍記得那天夜裡的月亮,以及我當時迷茫不安得心情。第二天,白天的光明有了另一層特殊的意義。它將是我們在香雲小學讀過的最後一個白天。成功與否,我們都會離開這裡。不同的隻是奔向幸福,或者死亡。老天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機會。自那輛破爛的麵包車開出後,校門便沒有關上。光明的道路就這樣敞開著,我們仿佛能看見天堂。算準校外公交車經過的時間後——以前的公交車很守時,路上很少堵塞,這時舊式生活的優點。我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立刻跑下樓去。我下樓之前,看見曾校監在辦公室忙著。天祝我們也。所有的有利田間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幫我們準備好了,我更加確信我們能逃出去。我們不像之前逃跑的小強那樣,身體有殘疾,我們可以跑得更快,至少能在曾校監發現並捉到我們之前搭上公交車。我們的計劃多麼完美。至少在那一刻確實如此。我順利的下了樓,途中碰到相熟的小孩,我若無其事地和他們打招呼。當我走向小黑屋那塊區域時,沒有人注意到我,很多小朋友在空地上玩耍,他們在追逐一個充當皮球的鐵罐。砸死長健康的那隻皮球就扔在角落裡,可沒有再去碰它。或者出於畏懼,或者出於對死者的尊敬。它被一群被拋棄的孩子拋棄了。我走到了小黑屋邊。小寶看起來心急如焚,隔著窗口就大喊:“快放我出去!時間快到了!”他至今仍被關著,不過,說來也十分可笑,小黑屋的門並沒有上鎖,從外麵就能把門打開。我打開門後,小寶馬上溜了出來。他的身上散發出小黑屋裡濕腐的怪味。和蟑螂老鼠同枕共眠了一夜,他不臟才怪呢?“走吧。”小寶拉起我的手。我們裝作自然地朝空地方向走過去。在一大群玩耍的孩子中,很難看出我們彆有圖謀。經過那群起鐵罐的孩子時,小寶跑過去一腳把鐵罐踢到校門口那邊。孩子們隨即一窩蜂地追了過去。我不得不佩服小寶的聰明。那群孩子踢著鐵罐跑回到空地時,我們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得溜出了校門口。外麵的世界猛地開闊起來,田野延伸到很遠的地平線,大風吹起的稻浪一波波漾向遠方。空氣清爽無比,我們壓抑已久的抑鬱仿佛被眼前田野的美景融化了。心臟幸福的跳動起來,空氣裡飄著一絲一絲綠色的風,像母親的手輕輕撫摸。“快走吧!”小寶興奮地拉起我,在荒僻的小路上奔跑。我們朝外麵的地界跑去,一條通往市區的柏油馬路逐漸展現出來。我們的心情更加激動了。我摔了一跤,膝蓋破皮流血了,但我並不覺得痛。我爬起來繼續跑,跑向我的幸福。風在我們耳邊迅速地往後卷去。香雲小學離我們越來越遠,這個黑暗的人間地獄啊。“你們兩個彆想逃!哎呀——我要宰了你們!”身後傳來曾校監氣急敗壞的吼叫。剛才她打算到小黑屋把小寶放出來,結果發現房門大開,人早就跑掉了。於是他拔腿追出來。她離我們有一段距離。大人總比小孩跑得快。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們心中的興奮早已悄悄變成恐懼。我回頭仿佛看見一頭張牙舞爪的怪物在拚命的追趕我們,我幾乎嚇壞了,雙腿擺動的更快。拋出小路,我們跑向公交車站牌。正好,一輛公交車正停在那裡。我們可以再曾校監追到之前跑向公車!可是,我們犯了一個最致命又最簡單的錯誤——我們身上沒有乘車的錢。一分錢也沒有!“喂!喂!買票!”售貨員阿姨在車門口堵住我們。“阿姨,求求你放我們上去!”我們焦急的哀求著。小路路口那邊,曾校監已經追出來了。她此時好比一個瘋狂的女人,凶神惡煞的麵孔憤怒的扭曲變形,她咆哮著,揚起的雙腿發出凶光。“小兔崽子!我看你們那裡跑?!”完蛋了!他會追過來把我們抓回去的!“快讓他們上來!”善良的司機大叔深怕那個女人對我們不利,趕緊叫售票員讓我們上來,關上車門,他立即踩動油門。雖然比發車時間早了一點,但車上的乘客毫無怨言。大家同情的看著我們。就想注視著世界上最可憐的孩子。公交車開動後,曾校監依然在後麵追了一段路。“媽的!快停車!停車”她瘋狂的大力拍打車門,可是公交車最終還是絕塵而去。我們看到那個女人氣得直跺腳,遠遠地被公交車甩在後麵,那醜惡的身影慢慢地的融入深灰的天色之中。直到這一刻,我們才敢確信,我們逃出來了~~!!!那種亢奮的心情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我們激動地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掌控著方向盤的司機大叔忽然轉過頭來問我們:“你們是香雲小學的學生嗎?”我和小寶對視了幾秒。大叔是好人,我們放心地點了點頭。“可憐啊。”司機大叔感慨地說道,“香雲小學裡麵的生活一定很苦吧?”我們再次點了點頭。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我們的眼眶便濕了。這時路上來往的車輛很少,所以司機大叔一邊開車,一邊繼續說著:“香雲小學我聽說過。竹子阿哲附近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所可怕的學校。因為它是專門收那些殘疾兒童的……”司機大叔一直透過後視鏡仔細觀察著我們,大概我們表麵上沒有明顯的殘疾,所以他有些困惑。他像是講給車廂裡的乘客聽:“哪所學校倒不是因為那些孩子變得可怕。孩子生下來無罪嘛。那所學校裡的老師經常虐待孩子……”“司機大叔,你怎麼知道哪所學校那所學校裡的老師經常虐待孩子呀?你進去過嗎?”有個乘客忍不住問。“我沒有進去過。不過我就是知道呀。我開這路公交車都有好幾年的時間了。每天經過那所學校,經常能聽到孩子的哭聲。”開始,我還不以為然,後來,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曾經替那所小學送過貨,那個朋友就告訴我,那裡的老師把孩子欺負的好慘。“哦~~~~真可憐。”乘客們深表同情,我們感覺似乎全車的人都在注視我們,就連剛才尖酸刻薄的售票員阿姨看著我們的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刹那間,我們曾以為殘酷而黑色的世界又恢複了它溫暖光明的麵目。灰色的天空中,一片死灰的雲層間,忽然發現一道神聖的光芒。這個世界還是有陽光的。我和小寶沉默不語,車窗外的馬路景色如風一般的向後是去。公路兩邊的建築物逐漸多了起來。我們想著馬上就能回家了,越來越激動的心跳聲撞碎在胸口。司機大叔仍在講述,他曾經像今天這樣,見過應該從香雲小學裡逃出來的孩子。“那個孩子,跑的很慢,他的腳是瘸的……他拚命的跑啊啊……”司機悲愴的語言,編製出一幅令人揪心的畫麵:身有殘疾的小孩,終於鼓起勇氣越過紅線。他看見了外麵廣袤的世界,陽光撲上他欣喜的臉蛋兒。然而,追在他後麵的,是一個瘋狂如惡魔的女人。他嚇壞了,拚命地跑啊跑。他跑起來的姿勢絕對會成為彆人的笑柄,可這都不重要,隻要,他隻要逃出去!“那孩子差點兒……隻差那麼一點點就能逃上我的車了,可是,他還是被那個女人抓到了。。。。。。”司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騰出一隻手揉了揉眼睛,“那孩子當時看著我的眼神,多麼可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說的那個小孩,就是小強吧。有些乘客已經開始抹他們發紅的眼睛了。“為什麼?那所小學對孩子們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難道他們的父母都不知道嗎?”司機大叔歎了一口氣:“唉……也許有的父母把那樣的孩子當做是自己的負累吧,送進去以後,就不聞不問了。這個世界上啊,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不,不是這樣的。我媽媽愛我。我在心裡呐喊著,不安地握住小寶的手。我不知道,我們的父母還愛我們嗎?如果愛。為什麼他們都不來探望我們,把我們接走呢?難道真像司機大叔說的那樣,我們都是被拋棄了的孩子?不!我不相信!我看著小寶,他的眼睛裡似九_九_藏_書_網乎也掠過一絲不安。我們已不能確定,我們的家是否是幸福的終點站。小寶的家住在老街那邊。當古色古香的建築群從公交車窗外飛掠過時,小寶握著我的手,緊張起來。“我要回家了。”他喃喃低語,語氣中既有興奮,亦有不安。我理解他的興奮,也理解他的不安。因為我的心中也徘徊著同樣矛盾的心情。公交車載著我們在一個站牌前停了下來。我們跳下車,小寶指著馬路對麵對我說,走過天橋就是他家住的那條街了。街坊們沒有忘記一個叫小寶的小男孩。所有認識他的大人都跟他親切地打招呼,但是,大家的臉色怪怪的。一位善良的大嬸忍不住把我們拉到一邊,她躊躇著,後來才說,小寶的媽媽已經改嫁他人了,而他的繼父並不知道妻子原來還有個孩子。小寶的媽媽十六歲就生了他,一個女孩十六歲就未婚生子,在那個年代是多麼荒唐的事情。而可笑的是,放到今天,到醫院做人流的中學生卻比比皆是。隻能說,他媽媽生活在一個錯誤的年代。事情的真相已經昭然若揭。雖然沒有人明說,但誰都知道,為了不讓小寶成為自己改嫁的負累,那位媽媽狠心把他送走。據說,那個男人很有錢。金錢,從來都是萬惡之源。它散發出腐臭,卻能深深得吸引絕大部分的人。為了它,所以誕生了許多的罪惡。金錢本無罪,最初它隻是被發明用來服務這個文明社會,然而,它卻讓人類無休止的肮臟欲望以一個具體的形式出現了。這時,我才明白,小寶並不是特殊兒童。他身心健康,和那些在普通小學裡上學的小孩並無不同。他隻是一個孤兒,一個被母親拋棄了的孩子。“不!你騙人!”小寶一把推開好心的大嬸,任憑我在後麵怎麼叫他,他腳步不停的找自己的家門口跑去。他大力地拍著家門。左鄰右舍的人家都被驚動了,紛紛探出好奇的腦袋。“原來小寶回來了啊!”“彆拍門了,你媽媽已經搬走了。”“可憐的孩子啊。。。。。。”大家都這麼說,都在告訴他一個殘酷的事實——這個是事實長久生活在苦難的孩子所無法接受的,就像,列車穿過一個漫長而漆黑的山洞,光明的出口呈現在眼前,心懷希望的乘客們卻隨即進入另一個漆黑的山洞。無儘頭的黑暗,緩慢地緩慢地潰爛者我們的生命。小寶想儘辦法,終於從窗口爬進了屋子。他自出生起便一直生活的家,早已人去樓空。空氣衝跳動著塵埃,地上到處散落著膠帶與紙屑,而小寶與媽媽的合照也被當做垃圾遺留在地上。小寶彎下腰,撿起其中的一張。我不去看他留下來的眼淚。我想起公交車上大叔說過的話,他的話親切溫柔,卻往我們心裡填充了最真實的黑暗。我們之所以懷有希望,也許隻是我們沒有勇氣看清現實而已。或許,我們逃出來根本從一開始就失敗了。即使越過紅線,等待我們的也不是光明。傍晚到來之前,我們開始往我家的方向走去。我們兩家相隔不遠,約莫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們相對無言的默默行走。城市裡的人不動聲色的經過我們,像冰冷海底裡冷漠的魚。盛開的木棉花開始掉花瓣,花瓣死在水泥路上,流出紅紅的鮮血。整座城市似乎在衰亡。頭頂上銀灰的天空,似棺材一般將要蓋上。天空不是藍的,城市不是生機勃勃的,也許這隻是我們悲哀地想象而已。有些詞語,譬如,光亮,希望,溫暖……這些,似乎都從我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不知道,我回到家將有怎樣的遭遇。媽媽也搬走了?這似乎不大可能發生。但是,她會歡迎我回家嗎?我握著小寶的手叫他放心,說我們以後可以住在一起時,他很勉強的笑了笑。他用手抹去哭過的眼睛,裝作堅強,悲傷卻停留在他的眼神裡。他的口袋露出照片的一角,那是他和她媽媽的合照。我想,他依然在說服自己去相信他媽媽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不是真的將他拋棄了。他強迫自己這樣去想,不然,他會徹底絕望至死。或許,真有一天,他媽媽會接他回家,回那個陌生的家。那裡有個陌生的男人,他甚至不知道那家的地址,他媽媽並沒有留下任何聯係方式。我知道,這是一個狠心母親慣有的做法。我們走回了落雨街。我很高興看到熟悉的街道,以及街坊鄰居們熟悉的笑臉。一位水果店的老板娘站在門口對我微笑:“你回來了啊!”就像對遊子歸家一句平常的招呼,溫暖了我的心窩。但隨即出現在我們麵前的,如一陣北極的寒風吹冷了我們的身體。隻見一輛破舊的麵包車停在我家的樓下。我媽媽和曾校監就站在那裡,談笑風生。當發現我們時,媽媽向我招了招手:“丫頭,快過來!”我們猶豫著,心裡害怕極了。曾校監對我們露出恐怖的怪笑。你們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邪惡的聲音仿佛就這樣響蕩在耳邊。媽媽生氣了,大聲叫起來:“快過來呀!”等我們走過去,媽媽毫不客氣的甩了我一巴掌、她打的十分突然,我來不及躲,隻能錯愕的看著她,眼淚流了下來。“死孩子,怎麼從學校偷跑出來?!你知不知道,曾校監為此著急了一天呢!”曾校監倒是一反常態地勸媽媽:“彆打她了、小孩子嘛,還不懂事呀。我們得慢慢教。”“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我這閨女以後還得拜托你多多照顧呢。”“好說,好說。”兩個惺惺作態的女人,忽然令我有種反胃想嘔的感覺。“媽媽!我不回學校!”我大聲抗議。我打斷了這兩個女人的談話。她們看過來,媽媽的表情有些錯愕。她可能第一次見到女兒敢如此強硬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沒錯,在家裡,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從不試圖反抗媽媽的旨意。唯獨這一次,我不願服從。因為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可怕的地方。我們已經在黑暗中生活夠久了。媽媽有些惱羞成怒,血液循環的加速時他的麵部肌肉抽動異於尋常。我有看待那張熟悉的發怒的臉,原始的暴力氣味頓時泛濫在黑暗的光線下。我害怕,身體的溫度被越來越強烈的恐懼感驅散一空。礙於在大街上,媽媽沒有發作。在外人麵前,她總得裝成一幅慈母的模樣。“死孩子!快給我滾上車!”媽媽沉著臉嗬斥道。曾校監走過來拽我的胳膊。“鬆手!”我退後幾步,甩開她的手。曾校監的臉色很難看,但同樣不便在大街上發脾氣。她繼續惡心的說:“上車吧。孩子。我們回學校。”“不!我不回去!媽媽!”我指著曾校監像媽媽哭訴,“她打我們!媽媽!這個老巫婆在學校裡經常打我們!”經過的行人開始駐足,圍觀起來。純屬看熱鬨的人,卻無意中成了我哭訴的證人。被人們指指點點的曾校監臉色更難看了,她按捺住性子,像是替自己辯解,又或者是為了讓眾人相信這些指控全是我這個逃學小孩的一派胡言。她說:“哎呀,你這孩子,雖然老師平時對你是嚴厲了點兒,可你不能為此就記恨老師,隨便冤枉老師啊。”她抬起手,裝模作樣地擦拭幾滴擠出來的眼淚。“孩子啊,老師對你們嚴厲也是為你們好呀。要知道你們是特殊兒童,為了教好你們老師我可是付出了雙倍的心血啊。沒想到……到頭來居然還被學生討厭了,我真是沒有當老師的資格,愧對那些相信我們的家長啊……”她聲淚俱下,不知情的人們顯然被他動容的表情蒙騙過去了。更多人相信她的無辜,沒有人相信一個特殊兒童的話。我的眼淚原來一文不值。人們勸說著曾校監,彆為我這個說謊的小孩傷心難過。媽媽讓我向她道歉:“老師也是為你好啊!”我投降了。大人與孩子的戰爭。我們毫無勝算。我們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被送上麵包車。汽車引擎再次發動,我淚流滿麵地回頭看媽媽,我樓上的家,這條熟悉的街道,以及水果店的招牌……這一切一切,都隨著曾校監逐漸強盛起來的邪笑而消失在身後。那天回去後,曾校監並沒有打罵我們,也沒有把我們關進小黑屋。因為她知道,我們已經成了徹底絕望的行屍走肉。我們不會再逃跑了。越過紅線最可怕之處,不在於肉體上的懲罰,而是希望的破滅。這裡,香雲小學,從此將永遠是我們的黑暗之家。那時,我們還沒意識到,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沒有機會越過紅線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