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個又漫長又寒冷的冬季。上海,這座地處江南臨近大海的都市居然還下了幾場不大不小的雪。下最後一場雪的時候,徐耀祖的太太順利產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兒。徐耀祖愛極了這個寶貝閨女。白天,他請了一個經驗豐富的婆子幫忙照料著;下班回到家裡,他除了熱奶、洗尿布,就是換著花樣逗弄女兒。小家夥一看到他,咯咯笑著就伸過雙手來。連那婆子都說,這丫頭見了爹比見了娘還親。除了和孩子在一起,徐耀祖的話越來越少了。徐太太還發現,他每天睡得都很少,常常一覺醒來,還看到他靠在床頭發呆。他的煙抽得越來越凶,人也不知不覺的瘦了很多。“也許是他升了職,操心的事情多了吧。”徐太太心中暗想。不知為什麼,她現在有點怕他了。他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變了性子。他變得不修邊幅了,可舉手投足卻多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沉穩和鎮定;他的言語比以前更加溫和了,可說出的每句話都是那樣的不容抗拒。他每天都按時上班準點回家,完全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模樣,但是他的眼神裡總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東西在熠熠閃光。他還是他嗎?徐耀祖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人生在一夜之間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天夜裡,秦錚要他打一個電話。當他知道要打給的是誰和電話內容的時候他目瞪口呆!你瘋了嗎?他說人家正愁找不到你,可你卻主動往槍口上撞!秦錚笑著說我沒瘋,我這麼做是有目的的。你現在已經是我的朋友了,我也不瞞你,也想讓你對這個想法提提意見,畢竟你比我更了解他們。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秦錚詳細地演示了他的計劃。徐耀祖越聽越迷茫。直到最後,他才明白過味來。他從來就沒想到過人的頭腦還能迸發出這樣的智慧。“那你呢?豈不……豈不是會死掉的?”秦錚低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似乎尋找一種解釋的方式。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抬頭問,你覺得中國人能把日本人趕出去嗎?徐耀祖也想了一會兒說這可不好說。秦錚說能!一定能。我堅信會有這麼一天的。但我還堅信,我是看不到這一天的,因為在這到來之前,我肯定是要死掉的……這是我自己決定的,幫幫我好嗎?徐耀祖沉默了很久,忽然說:“我想幫你們做事,可以嗎?”那天晚上他們一直談到了天明。第二天,他又租了一輛汽車。晚上,他帶著秦錚和穀子來到了離他家不遠的一個診所附近。該說的昨天夜裡都說完了,秦錚隻是笑著握了握他的手,就下了車,在穀子的攙扶下艱難地走進了診所。徐耀祖在附近找了一個電話亭,撥通了偵緝處的總機。在電話裡他堅持要同寺尾機關長直接通話。“喂,機關長嗎?我是徐耀祖。剛才,我在我家附近的一個診所裡買藥。我聽出了一個人的聲音,就是那天綁架我的人。”“你聽清了?真是他的聲音?”“不會錯的。就是他一直在審問我,奪走我鑰匙的也是他。這聲音我是決不會聽錯的。這個人受了很重的傷。還好,剛才他隻顧著回答醫生的話卻沒有注意到我。”“好好好,你乾得非常好。我會獎賞你的。”徐耀祖放下電話,駕著車一直駛到江邊。他扶著欄杆,眺望著遠處黑暗中緩緩漂動著的點點船火失聲痛哭。果然不出秦錚所料,很快徐耀祖就被寺尾親自召見了。他不但被解除了審查,還被任命為檔案科的科長。物證和檔案聽起來似乎都差不多,可是所經辦的業務,就保密性和重要性來說是完全不可類比的。兩個科長的待遇也大相徑庭。徐耀祖的薪金漲了近三成,配備了汽車;他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裡也終於有了一套包著牛皮的沙發。上任幾天之後,徐耀祖從容地進了檔案室,從容地找到了餘悅石的檔案,並且從容地拍了照。他仍然在郊外的倉庫裡找到了穀子,並把膠卷交給了他。秦錚走後,他開始訂閱一份名叫“申報”的報紙。每天,他都會瀏覽報紙上的某一個版塊。秦錚說,他會把徐耀祖的情況寫在一封信裡,由穀子交給組織。如果組織想啟動你,會在那個版塊上登載一條尋找唐炳生的啟事。每隔兩個字,挑出一個字組成一個句子,就是接頭的時間和地點。徐耀祖看到那則啟事時已經是春天了。天氣暖和了,徐太太的身體也完全恢複了過來。當天晚上,等孩子睡熟以後,徐耀祖說還是回去吧。大城市雖說繁華,可是非也多。還是鄉下好,親戚多,照應的也全麵。徐太太張了張嘴,卻啥也沒說出來,隻是眼圈紅了。徐耀祖捏了捏妻子的手說,路又不遠,有個空我就回去看你們娘倆。看著渡輪漸漸遠去,徐耀祖的心裡也是說不出的惆悵和酸楚。他回到家裡,一個人默默地吸了一會兒煙。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換了一件毫不引人注目的深色長衫出了門。他坐著黃包車走了一半的路程就改為步行。那天,秦錚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對他進行了簡單的培訓。在一些關鍵性的問題上,秦靜講得很細。徐耀祖不笨,而且他完全按照秦錚的要求,一直在自我訓練。比如,他已經提前熟悉了這條路線。他知道轉過街角就有一個電話亭可以利用。他已經想好了,拿起電話撥了輪渡公司的電話。他一邊詢問妻子搭乘的那艘客輪到達目的地的時間,一邊隨意地打量著他身後的那條道路。幾個月的訓練,他已經可以牢記住幾十米內經過這段路的每一張麵孔。出了電話亭,他又走過了兩條街。這裡常有一些報童沿街兜售報紙。徐耀祖似乎臨時決定似的,忽然轉過身來,招呼住一個剛剛從他身邊跑過的報童。他付完錢時,並沒有從身後找出一張熟悉的麵孔。這是第一次,他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被跟蹤的。但秦錚說過,不要把這些措施當成任務,而是要把它變成生活的習慣。“雪堡”是一家夜總會的名字。老板是一個流落在中國的俄羅斯貴族。徐耀祖進去的時候,一個豐乳肥臀、金發碧眼的俄國姑娘正在舞池中央引吭高歌。時值下午,大廳裡並沒有多少人。弧形的吧台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客人。徐耀祖看到了吧台上有一份《申報》被折成了窄窄的一條。他走過去,把手中同樣折成窄條的報紙打橫壓在了那份報紙的上麵。“怎麼?先生也喜歡讀《申報》嗎?”報紙的主人,一個穿西裝的小夥子彬彬有禮地問道。“不,我隻是喜歡看上麵連載的劍俠。可惜前天出的那一份我沒有買到。”“巧了,我這一份就是前天的《申報》。”說著小夥子抽出報紙壓在了上麵。徐耀祖要了一杯啤酒。“你好。”待侍者離開,小夥子輕聲問候。“你好。”“以後,我就是你的聯絡人。我們是單線聯係。這是第一次,九_九_藏_書_網我們先製定一套定期的接頭時間和地點。”“好的,怎麼稱呼你?”“就叫我阿四好了。”